古文·奇零草序
姜宸英
予得此于定海(1),命谢子大周抄别本以归(2)。凡五、七言近体若干首,今久失之矣,聊忆其大概(3),为之序以藏之。
呜呼! 天地晦冥(4),风霾昼塞(5),山河失序(6),而沉星殒气于穷荒绝岛之间(7),犹能时出其光焰,以为有目者之悲喜而幸睹(8)。虽其揜抑于一时(9),然要以俟之百世(10),虽欲使之终晦焉(11),不可得也。客为予言,公在行间(12),无日不读书,所遗集近十余种,为逻卒取去(13),或有流落人间者。此集是其甲辰以后(14),将解散部伍,归隐于落迦山所作也(15)。公自督师(16),未尝受强藩节制(17),及九江遁还,渐有掣肘(18),始邑邑不乐(19)。而其归隐于海南也(20),自制一椑(21),置寺中,实粮其中(22),俟粮且尽死。门有两猿守之,有警,猿必跳踯哀鸣。而间之至也(23),从后门入。既被羁会城(24),远近人士,下及市井屠贩卖饼之儿,无不持纸素至羁所争求翰墨(25)。守卒利其金钱,喜为请乞。公随手挥洒应之,皆《正气歌》也(26),读之鲜不泣下者(27)。独士大夫家或颇畏藏其书,以为不祥。不知君臣父子之性(28),根于人心,而征于事业 (29),发于文章(30),虽历变患(31),逾不可磨灭(32)。历观前代,沈约撰《宋书》,疑立《袁粲传》(33),齐武帝曰(34):“粲自是宋忠臣(35),何为不可?”欧阳修不为周韩通立传,君子讥之。元听湖南为宋忠臣李芾建祠(36),明长陵不罪藏方孝孺书者(37),此帝王盛德事。为人臣子处无讳之朝(38),宜思引君当道(39)。臣各为其主,凡一切胜国语言(40),不足避忌。予欲稍掇拾公遗事,成传略一卷,以备惇史之求(41),犹惧蒐访未遍(42),将日就放失也(43)。悲夫!
〔注释〕(1)此: 指《奇零草》。定海: 今浙江省定海县。(2)谢子大周: 谢大周,生平不详。子:是对读书人的客气称呼。别本: 另外一本。(3)聊: 姑且,略。(4)晦冥: 昏暗。(5)风霾(mai)昼塞: 白日为大风和飞尘所遮蔽。霾:大风扬尘。(6)失序:混乱。(7)沉星:沉落的明星。殒气: 死亡。(8)悲喜而幸睹: 侥幸看到,引起悲喜的感情。(9)揜(yan)抑: 因受压制而埋没。揜: 掩蔽。(10)世: 三十年。(11)终晦: 一直埋没。(12)行(hang)间: 行伍间,军旅间。(13)逻卒: 巡逻看守的士兵。(14)甲辰: 1664年。这里说《奇零草》作于甲辰年,是错误的。张煌言《奇零草自序》说是壬寅年(1662)自编成集,当从之。(15)落迦山:即普陀山,在定海县以东海中。这里说张煌言归隐于落迦山是错误的。张煌言归隐的处所是浙江省象山县南面海中一个名悬嶴(ao)的小岛。(16)督师: 统率军队。(17)强藩: 这里指郑成功。藩: 分封的王。南明曾封郑成功为延平郡王,赐姓 “朱”。(18)掣肘: 阻挠他人行事。(19)邑邑: 同 “悒悒” ,不快乐的样子。(20)海南: 指舟山岛一带。(21)椑(bi): 棺材。(22)实: 装满。(23)间(jian): 间谍。(24)羁(ji):拘禁。会城: 省会。这里指杭州。(25)纸素: 纸和绢帛。求翰墨: 求写字。翰: 笔。(26)《正气歌》: 文天祥所作,这里指张煌言写的文字都是表明自己的坚贞气节的。(27)鲜: 少。(28)君臣父子之性:指忠君、孝亲之类的品德。(29)征于事业: 表现在行为上。征:证明。(30)发于文章: 表明在文字上。(31)变患:变乱,灾祸。(32)逾: 通“愈” ,更加。(33)疑立: 意思说对立传与否有疑虑。(34)齐武帝: 萧道成之子萧赜(ze)。(35)自: 当然。(36)元: 元朝。听: 听任,允许。(37)长陵: 明成祖死后葬长陵,此处以长陵代指明成祖。(38)无讳之朝: 君主开明的时代。无讳:没有忌讳,凡合理的事都可以做。(39)当道:合乎正道。(40)胜国: 已灭亡的前一朝代。(41)惇(dun)史:忠实、正直的史官。(42)蒐(sou):搜集。(43)日就放失:一天天趋向于散失。
〔鉴赏〕《奇零草》,乃明末民族英雄张煌言之诗集。该集收入诗人丙戌(1646)至壬寅(1662)十七载所存诗四百四十五首。由于诗人编集时便已抱定“思借声诗,以代年谱” ,故虽 “是帙零落凋亡,已非全豹” (张煌言《奇零草自序》),但仍是诗人光辉业绩的艺术再现。序《奇零草》者二人。康熙元年(永历十六年),岁在壬寅,端阳后五日,张煌言曾自序其集(《张苍水集》第三卷); 后数年,姜宸英过舟山,见《奇零草》,命人抄以携归,抄本失落,忆其大概,重为之序。二序相比,张序稍长,计七百余字; 姜序稍短,不足五百字。张序重在追忆编集经过,借此表达忠贞志节; 姜序则偏于掇拾英烈遗事,进而表明不随时流的独特见解。如果考虑到姜序作于《奇零草》已被清廷宣布为禁毁之书,严禁抄写、印刷、流传的话,那么作者的胆识,就更令人钦佩;其珍藏、称许《奇零草》的言行,就更为难得了。由于是为民族英烈的遗书作序,故推崇、虔敬之情炽然; 又由于是为禁书作序,故那一腔热情又不得不自加约束。表现在序文构思上,便体现为阴柔与阳刚相济的含蓄深沉气象。
善 “藏” ,是姜宸英《奇零草序》含蓄深沉气象之一态。“予得此于定海,命谢子大周抄别本以归。凡五、七言近体若干首,今久失之矣,聊忆其大概,为之序以藏之。” “得” 之,“抄” 之,携而“归”之,久 “失” 之,再 “忆” 之,今 “序” 而 “藏” 之。连用七个动词,把与《奇零草》的因缘及对《奇零草》的珍视尽已言明。节末收笔于“藏”字,不唯承上启下,完成了由引序到正序的过渡,且暗示了序文构思的基本机巧: 藏而不露——述事不求其详,言情不求其显,析理不求其透,写者寄意,读者心照而已。首段四十一字,藏匿了诗集之名,诗人之名,诗歌之数,及得、失、序之确然时日。赫然列于文章首句而不加隐讳者,只 “定海” 一地名。因此地为张煌言坚持抗清斗争的最后阵地,故一语微露天机,把《奇零草》与抗清大业含蓄连为一体。
在序文的主体部分,作者依次对张煌言从事的抗清大业及道德文章、被捕经过、狱中节气、诗文影响,一并自己的历史见地与执着愿望,作了简练而含蓄的陈述。概论起来,大抵可分六个层进面。一层总赞张煌言抗清义举的辉烈,二层接叙其军旅之暇的著述,三层交代其孤军犹斗的拚搏,四层追想其誓不降清的节气,五层阐发 “胜国语言” 的“不足避忌” ,六层抒发自己掇拾遗事的决心。这一段,在让读者心领其意的前提下,也是能藏尽藏的。主要人物之名,皆隐而不言: “公”者,指张煌言; “强藩” 者,指郑成功; “逻卒” 者,指巡逻兵; “从后门入” 者,指间谍与清兵。主要地名,亦闪烁不确指: “穷荒绝岛” ,指舟山群岛; “海南” ,指舟山南之落迦山;“会城”指杭州。主体事件,更回避不直说: 清兵入关,曰“天地晦冥” ;壮烈牺牲,曰“沉星殒气” ; 反清复明,曰“公在行间” ; 北伐失败,曰“九江遁还”……张煌言后半生二十年,执意于反清复明。其行,是浴血奋战的壮举; 其诗,或“慷慨长歌” ,或“寂寥短唱” ,充满了爱国深情。为其诗作序,必然要牵涉到一些政治大事件。但是,一篇序中,不出一个有强烈政治色彩的词语,不说一个有忌讳的人名、地名、事件,真可谓用心良苦。
作为序文,多是冠于书端的。或考本事,或阐意旨,或析精要,或断品级,触意即便有偏,但概括性、明确性又都是共同的。《奇零草序》的作者虽然已尽其藏匿的本领,但那热忱的赞,真诚的敬,切肤的痛,摧心的悲,却又尽倾于笔底,激发起读者的共鸣。乍读不明,稍思即悟,阅读的能动性被短短的序文所调动,这也就是它艺术的魅力吧!
善 “寓”,是《奇零草序》含蓄深沉气象的又一态。所谓 “寓” ,即指有寓意,重寄托。“藏” ,是为了避忌的自保,逃过文字狱的迫害; 而“寓”,则是为着托言以明志,偏要触动国政时俗。正序落笔,就是一段极富象征意味的文字: “呜呼! 天地晦冥,风霾昼塞,山河失序,而沉星殒气于穷荒绝岛之间,犹能时出其光焰,以为有目者之悲喜而幸睹。虽其揜抑于一时,然要以俟之百世,虽欲使之终晦焉,不可得也。” 狂风卷尘,天昏地暗,张煌言等志士却象星月经天,光照人寰。即便一时沙尘掩遮,不见星月,但待风息沙落,他们又会引得神州万姓,仰首而看。这段,不但寄寓了作者对烈士英名必将重振的信念,也寄寓了作者那中华大地必定汉道重光的祈愿; 当然,对清贵族带给汉族人民的灾难,序文也作了隐晦的谴责。序文中,作者写到 “跳踯哀鸣” 的猿,也写到 “间之至也” 的人; 写到 “争求翰墨” 的 “屠贩卖饼之儿” ,也写到 “畏藏其书” 的 “士大夫家” ; 既 “历观前代” 感 “帝王盛德” ,又面对现实,不得不发出 “悲夫” 的哀叹。这些对比性的点染,亦各含深意。猿人相比,不是在怒责叛徒走狗的见利忘义、不如禽兽? 官民之比,不是在指斥士大夫的自保其家、卖身求荣?罗列了古代几个篡位者的不因人废言,那意思不是表明,今日的当道者连古代的篡位者也不如? “仲尼没而微言绝” (《汉书·艺文志》),而今,作者只能托诸微言以表好恶了! 姜宸英毕竟是在为一个诗集作序,所以他只能涵蕴其辞,侧面触及世态人情和 “无讳之朝” 的政治。
人有人格,文有文格; 文格,植根于人格; 文 “价” ,依傍于人“价” 。这,尽人皆知。众皆降清叛明,张煌言等少数英烈矢志反清复明,故《奇零草》因人而贵,成一代奇书。众皆毁书避祸,姜宸英却存其书,为之序,称其功,扬其名,表现了卓越的胆识,故《奇零草序》因胆识而贵。孔子曰: “修辞立其诚” (《易·乾文言》),恃一“诚”字,《奇零草序》才得以有含蓄深沉之气象啊!
说实话难,在非常时期说实话更难。《奇零草序》的作者诚心说实话,这便使《奇零草序》有一种历史判断的严肃性和预见性。张煌言领导的抗清斗争失败了。他牺牲于杭州,妻、子受戮于镇江。
姜宸英怎么评价他呢? “虽其揜抑于一时,然要以俟之百世,虽欲使之终晦焉,不可得也。” 这里,作者预见了张煌言的英名重振,历史已经证明此论之当。
《奇零草》,其时是禁书,为士大夫之家所“畏藏” 。姜宸英则评之为“不知君臣父子之性,根于人心,而征于事业,发于文章,虽历变患,逾不可磨灭” 。应世时文,久已漫灭; 《奇零草》禁而能传,毁而能存,又证明了姜论的高卓。藏书,作序之外,姜宸英还拾掇张煌言遗事,“成传略一卷,以备惇史之求”。当然,他的工作就更加后继有人了。姜宸英的同时代人、明遗民魏禧曾这样说过: “识不高于庸众,事理不足关系天下国家之故,则虽有奇文与《左》、《史》、韩、欧阳并立无二,亦可无作(《宗子发文集序》)。《奇零草序》言不巧,文不华,为诗作序,独具慧眼,为人作传,不避祸患,识高庸众,事关家国,真可算“有益于天下,有益于将来,多一篇多一篇之益” (顾炎武《日知录》)的好文章。
览序怀人,我们似乎可以悟出一个道理: 拿刀枪奋战者是英雄; 握笔翰而写英雄者——尤其是在人多不以英雄为英雄的时刻——更需豪杰之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