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王慧才
【作家简介】见《童仆的一生》。
《老黑人与奖章》,王崇廉译,中国青年出版社1959年出版。
【内容提要】清晨第一道阳光还没有透过腐朽破漏的屋顶缝隙,麦卡就醒了。他几乎一夜没睡。妻子凯拉娜还鼾睡着,使他生气。既然床下旧鞋里放着城防司令的请帖,怎能睡得这么死?他赏给妻子一拳,叫醒了她。祈祷之后,他郑重其事地戴上许久不戴,被烟熏黑了的旧软木帽。去见白人,他想显得文雅些。凯拉娜叮嘱他与白人说话要小心。麦卡作了保证,并说万一回不来,一定找神父代为说情。妻子目送着丈夫,直到身影消失。
麦卡的一块土地被天主教会看中,他把土地献给了教堂。杜姆城的天主教会因而把他树为信徒的榜样。但杜姆村的人清楚,官厅的邀请凶多吉少。麦卡的乡亲们为他担忧。礼拜完毕之后,凯拉娜一直心烦意乱地坐在家门口,望着丈夫消失的方向,直到太阳西下。突然,响起了汽车喇叭声,麦卡坐在白人司机旁边。人们涌向麦卡。这个温顺的人骄傲地挺起了胸脯,告诉妻子和乡亲:7月14日,白人大酋长要发给他一颗大奖章。
全村德高望重的老人们都来和他一起熬夜,分享快乐。麦卡叙述城防司令的话:“你做了很多事情,帮助法国在这个地方上的事业。你把土地捐给了传教士,更早以前把两个儿子送去打仗,都光荣牺牲了……你是我们的朋友。”
麦卡将要得到奖章的消息传到凯拉娜的哥哥安冈巴的村子。全村一片欢腾,无比荣耀。安冈巴决定立即和妻子阿玛丽亚动身去杜姆村,与妹夫共度那个快乐的日子。
杜姆城一派节日气氛,7月14日的庆典在紧张地准备着。傍晚麦卡的茅屋里已经挤满了赶来祝贺的亲属、朋友和乡亲。麦卡试穿了凯拉娜为他买的生平第一双皮鞋。变了形的小脚趾使他疼痛难忍。他仰面躺在床上,企图想象授奖仪式的情形:奖章是什么颜色?白人酋长什么相貌?他们将要成为朋友了,是不是应该拥抱他……突然脚趾疼起来。“吃这种苦头!”他想,“奖章一到手,我就把皮鞋脱了……”他睡着了。
麦卡一动不动地站在粉笔画出的圈子里,等候白人酋长来临。他已经站了一个钟头了。他以极大的毅力克制住用手抹抹脸上汗珠的愿望。脚趾像火烧一般痛得满身大汗。他咬紧牙,不停地交换着重心。突然他小肚子发沉,想要小解。“我不管三七二十一,拿到奖章就走”,这话在他心里重复了十几次。此时,他的最大愿望就是脱掉皮鞋,撒一次尿。白人三五成群在面前踱来踱去,耀眼的白衣服刺痛了他的眼睛。
白人酋长终于乘车来了。在没完没了的介绍、问候之后,喇叭声、鼓声响起,授奖开始了。白人大嚷大叫地说着什么,取出奖章别在他身上,握了握他的手,走开了。他微笑着,心里欢乐地唱着歌,脚上的疼痛与缠人的生理愿望都消失了。
铜管乐奏起来,士兵们迈着庄严的步伐走过去。麦卡激动得透不过气来。他向前迈了一步,城防司令助手的眼光杀气腾腾,用手势命令他站回原位。
麦卡努力不停地微笑。不时有人摸摸他的脑袋,提提他的耳朵。神父拍拍他的肩头,微笑着说他如今成了要人。白人酋长和城防司令邀他去“非洲之家”赴宴。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去,碰了一下神父的肩头想问问。神父狠狠瞪了他一眼,猛地把他推开。
宴会上,麦卡喝了威士忌,说不出地快活。他不顾别人的阻拦与愤怒的目光,跌跌撞撞走上前去,邀请白人大酋长等人去他家作客。白人酋长反邀麦卡改日去他家吃饭。黑人鼓起掌来,白人也跟着拍手。每个人都向他微笑,与他握手。麦卡听着恭维话,打起了呼噜。
白人离去了。大厅里只剩下黑人名流。警察局长鸟脖子瓦宁里走进大厅,赶走了赴宴的黑人,锁上门,带着手下人走了。没有一个人想起麦卡。他昏昏沉沉地躺在板凳上,睡着了,奖章滑到了胳肢窝里。
暴风雨猛烈地袭击“非洲之家”。电闪雷鸣。麦卡惊醒了,一骨碌翻身起来,拔脚就跑。水已漫上了足踝。屋顶垮了,墙壁倒塌,他落到屋外的水沟里,疯子似地嚎叫起来。院子里漆黑。他试探着,终于走上淹了水的公路,累得精疲力竭。他机械地把手伸向胸前,发现奖章不在了:“上帝啊,我丢掉了我的奖章……我丢掉了一切。”
刹那间,一道强光把他照亮。他求那人不要照他的眼睛,而指给他通往土著人茅屋的小路。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响起。他惊魂未定,一只强有力的手使劲抓住他的腰,使他透不过气来。他好不容易清醒过来,才发现是一个警察在向他吼叫:“站起来!猪猡!证件……在这儿干什么?在这儿……白人住区里?而且是深更半夜的时候!”麦卡终于明白他碰上什么事了。他解释没有证件,是因为省长叫他来领奖章。警察说,他明明是来白人区抢劫的。麦卡有口难辩,被警察卡住后颈推着飞跑。他跑不动了,倒在水里;警察抓住他的衣领像袋子似地拖了一段路。他哀求,警察反在他腰上踢了一脚。麦卡发出一声惨叫。后来他被推进一个警察哨所。警察向队长报告:“他好像说他是高级专员的朋友。他说他丢失了奖章……这个笨蛋!”麦卡害羞地低下眼睛。两个警察笑了起来。他们把他关进一间小屋,临关门前狠狠地踢了他一脚。踢得麦卡直摇晃。
门关了。他置身于黑暗之中,眼泪涌了出来。他不能忘记这一天发生的事情。他想起了,他,被称为“大象”、“雄狮”的大麦卡族的后代;他,不管对手多么凶猛,从来不肯在别人面前弯腰的麦卡族的子孙;他,一个象征友谊的偶像,怎么会落到这种境地?他发出一阵狂笑,辱骂起警察,并幻想着打死早晨来开门的第一个警察。
门开了。警察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叫他出去。麦卡浑身发抖,做梦一般狠狠抓住对方的胳膊;警察痛得跳起来,挣脱了他的手。他感到恐怖,但终于跪下一条腿,招呼对方与他搏斗:“昨晚你比我强是因为我糊里糊涂……现在,要是你有种,咱们就在这里较量一下。”警察愣愣地瞪了他一眼,吹哨子召集同伴。十几个警察向他攻击,打他,侮辱他。他被戴上手铐送到鸟脖子办公室。鸟脖子挥起鞭子抽了他十下,朝他脸上唾了一口,并叫来了队长。
鸟脖子终于认出了麦卡,叫来译员向他问话。麦卡冷淡地告诉译员:既然他问我是谁,你就说我是最后一个傻瓜。昨天我还相信白人的友谊。他悲伤地想,在这地区曾经是真正的人的大麦卡族,谁会想到变成了今天的奴隶?
雷雨过后,杜姆城一片凄惨景象。麦卡选择捷径走回自家的茅屋。看到他那流浪汉般的形象,人们惊呆了。阿玛丽亚哭喊着奔去告诉还在河边守候丈夫的凯拉娜。人们把茅屋挤得水泄不通。有人大声赞美上帝,让麦卡活着回来。麦卡吼叫起来:“闭上你的臭嘴!”一向虔敬上帝的麦卡反常的举动让人们惊恐,谁也不知道他出了什么事情。远远地凯拉娜哭声传来,茅屋里也发出了哀嚎。等到女人们停止了哭泣,乡亲基恩说:我们哭得够厉害了,但眼泪不是白流的。我们还会睁着眼睛上白人的圈套吗?安冈巴说,他们把麦卡抢光了,土地、儿子、一切。基恩说,我们什么也不剩。就连拒绝赏赐的自由都没有。埃森帕说,麦卡本可以让他们知道他不在乎他们的奖章!只要穿着拉比去,白人酋长只好弯腰把奖章别在拉比上!
一阵震耳欲聋的笑声震动了茅屋。
【作品鉴赏】《老黑人与奖章》通过老黑人麦卡的遭遇,深刻地揭露了殖民者的虚伪、欺骗与暴虐,揭示了殖民者与殖民地人民之间不可调和的矛盾,表现了老一代黑人的觉醒。
小说中老黑人麦卡,是从沉睡到觉醒的老一代非洲黑人的典型。麦卡,是被称为大麦卡族的后代,祖辈是这块土地上顶天立地的主人,被称为“大象”、“雄狮”。无论对手多么凶猛,这个民族都从来不肯弯腰。可是由于殖民统治者长期利用宗教进行麻痹与奴化教育,许多黑人受害极深,成为甘心情愿为法西斯效忠的温顺仆人。麦卡就是这样一个被驯化了的非洲黑人的代表。作家细致地描写了他觉醒的过程。他本是一个虔敬的基督徒,宗教消弥了他对殖民者的仇恨,以法西斯利益为己任的奴化思想又渗透了他的灵魂。因此,第二次大战中,他将两个儿子送去为“保卫法兰西”充当炮灰,战死疆场。教会看中了他的土地,他又满怀敬意地将祖传的土地贡献出来。上帝的住所在他父亲遗留的土地上修建起来。白人教士给他预言了美好的未来。就这样,在白人的欺骗下,他失去了儿子、失去了土地、失去了一切。为了嘉奖他对法兰西的忠诚与贡献,殖民政府决定授予他一枚奖章。可悲的是,对这一骗局,麦卡不仅浑然不觉,反而以此为荣。作家用细腻的笔触,描写了麦卡受奖前及全过程中复杂的感情经历,深刻地揭示了他遭受欺骗、愚弄、奴役而不自知的可悲可叹。授奖这一“殊荣”使他受宠若惊、欣喜若狂。这个一向温顺的老人骄傲地挺起了胸脯,复述着城防司令的话:你做了很多事情,帮助法国在这个地方上的事业。你把土地捐给了传教士,更早以前把两个儿子送去打仗,都光荣牺牲了。你是我们的朋友。他真诚地相信了白人的话,幻想着从此跻身名流,与殖民者成为朋友,平起平坐,竟飘飘然起来。但领奖的全过程,可以说麦卡都处于受戏弄、受侮辱的地位。白人省长姗姗来迟。观礼的白人三三两两躲在树荫下或自由走来走去。而他,麦卡,领奖者,仪式中的主角,却只能站在圈定的位置上,在炎阳的烤炙下一动也不能动,忍受着生理需求的折磨,忍受着脚趾钻心的疼痛,甚至连擦汗的欲望也只好克制着。白人还不时摸摸他的脑袋,捏捏他的耳朵,把他当作一个被逗弄的对象。他不知道,无论有没有奖章,他麦卡在白人心目中的地位都不会有丝毫改变。在检阅时,麦卡往前挪动一下,省长助手的眼光就杀气腾腾地令他胆寒;神父微笑着拍拍他的肩头说他成了要人。但当他不自量力地也去拍拍神父的肩头时,“神父令人丧胆的眼光瞪了他一眼,猛地把这个放肆无理的人推开”。这才是真象。白人与黑人间的鸿沟不可逾越,什么平等、友谊,统统都是做出来给人看的虚情假意,仅仅存在于麦卡天真的想象之中。这枚奖章所值几何,白人们心中是有数的,并不拿它当一回事儿。因此当授奖的活剧一演完,便没有一个人再想起麦卡,他的存在已被彻底地忘记了。但此时麦卡尚在浑沌之中而没有觉悟。
促使麦卡清醒的是暴风雨之夜的遭遇。他误入白人居住区而被当作抢劫犯惨遭殴打、侮辱、逮捕。在警察局关押的一夜,他再度遭受嘲笑、凌辱与毒打。就因为他是一个黑人,一切暴虐加之于他被视为当然。尽管他再三申明他就是省长亲自授予奖章的麦卡,但没有人理会,反而把他当成疯子。这一夜,使麦卡从麻木中清醒了,成为他思想发展中一个重要的转折。从自身的遭遇,麦卡开始思索黑人为什么会由主人而成为奴隶?白人所谓的“友谊”倒底是什么货色?他终于看清了白人殖民者的虚伪与残暴:“我是最后一个傻瓜。昨天我还相信白人的友谊。”看清了宗教的伪善与欺骗,虔诚化成了诅咒,上帝的偶像在他心中彻底地崩溃了。由糊涂而觉醒,由逆来顺受到奋起反抗,麦卡终于完成了他的转变。
小说同时还描写了殖民统治给黑人带来的极度贫困与悲惨的境遇。安冈巴深夜赶路途中经过的小山村是黑人苦难生活的缩影:十几间东倒西歪的茅屋,黑人们“一只手遮住从一块脏布下露出的小肚子,一只手伸给客人”,活画出了他们的赤贫。麦卡一生头一次穿上皮鞋,而那顶破旧不堪的软木帽是为了颁奖的大典上显得庄重才特地戴上的。这种赤贫,就是殖民者残酷压榨与掠夺的直接结果。可是生活在这种状况下的老一辈黑人,尽管对白人并不信任,但多多少少存在幻想,也还带有麦卡式的奴性。对白人的“恩赐”感恩戴德、欣羡不已。安冈巴狂呼:我是领奖章的人的舅子了,便可窥见其心态。这就说明,精神上的奴役与毒害比物质上的搜刮更加可怕,其后果也更为严重。
与老一代黑人相对的,是青年黑人的清醒与自尊。他们对殖民者的面目有较深的认识,对用奖章之类笼络的手段嗤之以鼻。他们嘲讽:应该给麦卡全身挂上奖章,因为他献出了一切。特别是结尾处“奖章挂在拉比上”的嘲笑,表明了他们对殖民统治的清醒认识。尽管只有寥寥几笔,但寄托了作家对喀麦隆前途的无限希望。
小说的结构独具匠心。分为三个部分,构成情节发展中三个相互联系的阶段。第一部分,写获奖章之前,麦卡及其亲友、同乡的热烈反应。作家对此极力渲染、烘托,将麦卡及其乡亲狂喜、自得的心态描绘得入木三分,为下一阶段颁奖作好了充分的铺垫,给人以期待,制造了悬念。第二部分是小说的高潮,写获奖及获奖之后。情节大起大落,跌宕起伏,极富戏剧性。授奖、宴会与被关押,三个场面强烈对比,极有说服力地表现了麦卡由极度兴奋到彻底幻灭的思想历程。第三部分写麦卡受辱在乡亲们中的强烈反响,与第一部分相互映衬,有力对比,生动地表现了黑人的觉醒。三个部分环环相扣,紧凑明晰,表现了作家选材、剪裁与结构的功力。
生动的心理描写是小说的一大特色。作家善于从不同角度多层次地开掘人物复杂的内心世界,不仅对于刻画人物性格起到了很重要的作用,也大大丰富了作品的内涵。小说对麦卡的心理活动有几段极为精采的描写。如他站在圈子里等待领奖一段,展示了极丰富的思维活动,有长久等待产生的焦躁心情,有看到白人们逍遥自在产生的不平心理,有生理的不适(急于小便和脚趾疼痛)而希望奖章快快颁发的渴求;有对上帝的祈祷,也有对麦卡族历史的遐想,还有关于“两个世界”的抽象思考等等。作家运用“心理时间”,将现实与历史交织,大大扩展了时空范围,表现出心理描写的丰富性与生动性。
奥约诺还善于运用幽默与夸张。他常常用调侃的语调,夸张地突出人物某方面的细节特征,使之漫画化。这样,他笔下的人和事往往被蒙上一层淡淡的喜剧色彩,给读者留下极为鲜明、深刻的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