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提要】
主人公亨察德原是个打草工,因醉酒将妻女出卖,事后追悔莫及,从此滴酒不沾,发奋致富,二十年后当上了卡斯特桥市长。后来,妻女回到了他的身边,发誓要补偿妻女幸福的亨察德原本以为可以过上团圆幸福的生活,但灾难却接踵而至。由于刚愎、偏执,他与原来的助手兼合伙人唐纳德·法夫瑞闹翻,并在与法夫瑞的竞争中陷于破产,市长的职位被法夫瑞占有,当年出卖妻女的丑闻也张扬开去,而唯一令他感到慰藉的女儿伊丽莎白—简竟然是妻子与他人生的女儿!亨察德身败名裂,众叛亲离,最后在一所小屋里孤独凄惨地死去。
【作品选录】
三十八
对于沉湎于令人陶醉的尘世欢乐中的露塞塔来说,这场接待仪式是短促的——太短促了。但是无论如何,这还是给她带来了一次巨大的胜利。同皇族的那次握手,她指掌间仍有余感;她偶尔听到街谈巷议,说她丈夫颇有可能荣获爵士称号,虽然有点够不着边,但是好像也不是异想天开;比这更意想不到的事情,也曾经落到像她那位苏格兰人一样心地善良而且讨人喜欢的人头上。
亨察德和市长发生冲突之后,退到女宾席后面去了;他在那儿站着,茫然注视着他上衣领子上法夫瑞的手抓过的那块地方。他把自己的手放在那儿,好像难以理解,他过去一向热诚慷慨相待的一个人,居然会对他凌辱相加。就在他陷入这种半显痴呆的状态之时,忽然露塞塔和其他几位太太的谈话,传到了他的耳际;他清楚地听到她否定他——否认他曾经帮助过唐纳德,说他不过是一个普通临时打工的而已。
他动身回家去,在通向逗牛桩广场的拱门下面遇见了赵普。“那么,你碰了一鼻子灰啦?”赵普说。
“就算是碰了又怎么样?”亨察德厉声回答。
“唉,俺也碰了一回,所以俺们俩是同病相怜。”他简要地讲了他试图争取让露塞塔给他说情的事。
亨察德只是听了听他讲他的事,并没真往深里想。他自己同法夫瑞和露塞塔的关系,把所有类似的事情都压下去了。他还是断断续续地自言自语:“她那时苦苦哀求我;可现在她嘴里都不愿承认我,眼睛都不愿看我了!……还有他——他那副气势汹汹的样子。他把我赶回来,好像我就是一头撞垮围栏的公牛……我像一只羊羔似的咽下了这口恶气,那是因为我看得出来,在那里是弄不出什么名堂来的。他可能在新伤口上搓盐水……但是我一定得要他为这件事付出代价,我也一定得要让他后悔。一定得来一场较量——面对面的;那么我们就会看到,一个花花公子,怎么能抵得上一个真正的男子汉!”
这个破产商人没有再多思索,一门心思都放在一桩疯狂的目的上,匆匆忙忙吃罢正餐,就径直去找法夫瑞。作为一个竞争的对手,他受过他的伤害;作为一个短工,他受过他的怠慢;而今天他又受到了这样登峰造极的作践——居然让他当着全城居民的面抓住领子,当做流氓无赖似的推来搡去。
人群已经散了。如果不是那些绿色的牌楼还像原来竖起的那样立在那儿,那么卡斯特桥就又会完全恢复它平常的样子了。亨察德走到粮食街,一直走到法夫瑞的家。他敲了敲门,留了个口信,说他想在粮仓那儿见见他的东家,希望他一有空就到那儿去……他办完这件事,就绕到后面,进了场院。
那里一个人也没有,因为正像他所知道的,干农活的和赶大车的都由于上午的盛会而正在享受半天的休假——虽然赶车的过一会儿还得回来喂马,给它们铺草垫子。他走到了粮仓的台阶,正要上去的时候,突然大声自言自语说:“我比他强壮有力。”
亨察德回转身来走进一间小棚子,从乱放在那儿的几根绳子当中挑了一根短的,把绳子的一头在一个钉子上拴牢,用右手抓住另一头,让左胳膊贴在身体的侧面,把身子转了一圈,就用这种办法把左胳膊牢牢捆住了。他这时才顺着梯子走到粮仓最上面的一层。
粮仓空空的,只有几个袋子,在尽那头只有常常提到的那扇门,就开在吊装粮袋的那架呆架和铁链下面。他把门打开,固定住,从门槛往外看。这里离地面有三四十英尺;正是在这个地方,他有一次和法夫瑞站在一起,伊丽莎白—简恰好看见他抬起一只胳膊来,非常担心,不知道这个举动是什么征兆。
他向顶楼里面退了几步,在那儿等候。从这个高处,他的目光可以扫到周围的房顶和一个星期以前刚抽出嫩叶的那些繁茂栗子树的树顶,还有椴树下垂的树枝;法夫瑞的花园和绿门就从那里通过来。等了一段时间——他说不上有多长——那扇绿门开了,法夫瑞从那里走出来。他的装束好像是要出远门的样子。他从墙的阴影里走出来的时候,临近黄昏低平的阳光射在他的头上和脸上,把它们照得火红。亨察德盯着他,嘴唇紧闭,他那方方的下巴和脸上直上直下的轮廓出奇地明显。
法夫瑞一只手插在口袋里走过来,还哼着一支曲子,那样子就是说,那些歌词老是在他心里回荡。几年以前他刚到这里的时候,在三水手客店里唱过这首歌,那时他还是一个贫穷的年轻人,在为生活和命运而闯荡,几乎不知道要奔向何方。
这儿是一只手,我忠实的朋友,
也请你给我们伸出你的手。
没有什么东西像一支古老的旋律更能使亨察德感动的了。他退缩了。“不,我不能干这种事!”他喘起粗气来,“为什么这个该死的傻瓜,这会儿要唱起那首歌呢?”
法夫瑞终于不唱了,于是亨察德从顶楼的门口朝下看。“你可以上这儿来吗?”他说。
“喂,伙计,”法夫瑞说,“我看不见你。出了什么岔子吗?”
一分钟之后,亨察德听见他的脚踏上了最下层的梯子。他听见他走上了二层楼,继续往上,上了三层楼,开始上四层楼了。接着他的头就在活板门的前面探出来了。
“这时候你还在这上面干什么?”他一边走上前来一边问,“你咋不和其余的人一样去休假?”他说话的腔调里含有十分严厉的意味,表明他还没有忘记上午那件不愉快的事,并且确信亨察德已经喝醉了。
亨察德一言未发;但是却走回去,把升降口的活板关上,并且站在上面踩了踩,好让它完全嵌进框槽里去;然后他才转向这个感到莫名其妙的年轻人。直到这时他才注意到,亨察德的一只胳膊捆在他自己的身侧。
“喂,”亨察德心平气和地说,“咱们站在这儿面对面——人对人。你那些钱和你那漂亮老婆再也不能像他们刚才那样把你捧得高过我了,而我的贫穷也不会把我压下去了。”
“你所有这些话是什么意思?”法夫瑞懵里懵懂地问。
“你听着,小子。你把一个早已经是再也没有什么可损失的人侮辱到家了,你本应该是三思而后行哟。我一直是你的对手,这毁了我;你又冷落我,这让我寒伧;可是你还把我推来搡去,让我丢尽了脸面,我可绝不能忍受!”
法夫瑞听到这个就有点激动了。“那儿没有你的事。”他说。
“像你们随便哪个人一样有!哼,你这个乳臭未干的浑小子,居然教训起像我这种年纪的人,说那儿没有他的事!”他说话的时候,气得额头上青筋暴涨。
“亨察德,你侮辱了皇室,我是本市的首席行政长官,制止你是我的责任。”
“让皇室见鬼去吧,”亨察德说,“谈到这一点,我和你一样忠诚!”
“我不是来这里和你争吵的。等你冷静下来,等你冷静了,那时候你看问题就会和我有一样的路子了。”
“也许是你首先要冷静,”亨察德恶狠狠地说,“现在就是这种情况。这儿就咱们俩,在这个四方的顶楼里,把今天上午你先开头的这场小小的扭打了结了吧。那边有个门,离地面有四十英尺高。咱们俩得有一个把另一个从那个门里推出去——胜利者就留在里面。如果他愿意,他事后可以下去报丧,说另外那个是不慎失足掉下去的——或者他也可以讲实情——这就是他的事了。俺是最强壮有力的,所以俺把一只胳膊捆住,不占你的便宜。你明白了吗?那么来吧,你!”
法夫瑞根本来不及做任何事情,只有一件,就是逼近亨察德,因为他已经立刻就扑上来了。这是一场摔跤比赛,两个人的目标都是要让他的对手仰面朝天摔倒下去;而就亨察德来说,毫无疑问那就应该是从那个门口摔下去。
开打的时候,亨察德用他那只惟一能活动的手,也就是右手,抓住法夫瑞衣领的左边,把它死死抓紧,而法夫瑞则用他那只相对的手,抓住亨察德的衣领。他想用右手去抓住对手的左胳臂,可是抓不住,因为亨察德那么敏捷地总是让它闪到后面,同时还紧紧盯着他那皮肤白皙、体格细瘦的对手那双矮了一截的眼睛。
亨察德先把一个脚尖伸向前面,法夫瑞也把脚向他插过去,到这时,这场格斗显得像是那一带地方通常的摔跤一样了。他们的这种姿势维持了几分钟,这一对摇晃着、扭摆着,仿佛狂风中的树木,两个都一声不吭。到这时候,他们的喘息都能听见了。然后法夫瑞想抓住亨察德的另一边衣服领子,这个块头更大的人运起浑身的力气,猛然一扭,于是他用那单独的一只强有力的胳膊把法夫瑞死死压得双膝下跪。这场搏斗的这一个回合也到此告终。然而他左手捆住碍事,所以他没法把他一直按在那儿,接着法夫瑞又站起来了,搏斗像刚才那样又继续下去。
亨察德来了个急转身,把法夫瑞揪到靠近那个危险的悬空处;苏格兰人看到自己的这种处境,于是第一次死死抱住自己的对手,而那个暴怒的魔王——照他现在的样子是可以这样称呼的——用尽力气,一时还是不能举起或是甩开法夫瑞。一直到他们又扭打到后面远远离开那个要命的门口了他最后拼命一搏,才终于成功。亨察德甩开法夫瑞的时候,本来打算弄得让他折一个大跟斗,如果他的另一只胳臂能活动,那么法夫瑞当时就完了。可是他又站住了脚跟,使出扭住亨察德单只胳臂的一招儿,让他感到剧痛,这从他龇牙咧嘴的样子就能看出来。亨察德立刻用左边的前胯骨——一般都是这样的叫法——给这个年轻人狠命的一拐,在这样占了上风以后,紧接着又猛力把他搡到门口,始终不肯松手,一直到法夫瑞那金黄头发的头悬在窗框上面,两只手臂吊在墙外面。
“喂,”亨察德气喘吁吁地说,“你今天上午开头的事情,就算结束了。你的命就攥在我手心里。”
“那么,给你,给你!”法夫瑞说,“你已经盼了很长时间了!”
亨察德一声不吭,低头看着他,于是他们的目光相对了。“啊,法夫瑞!——其实不是这样!”他痛苦地说,“上帝是俺的见证,从来没有哪一个人爱另外一个人,像俺以前对你那样。……可是现在——尽管俺上这里来是要弄死你,可是俺却不能伤害你!去吧,叫人把我抓起来——你愿意怎么办就怎么办吧——俺的结果怎样,俺根本就不在乎!”
他退回顶楼的后身,把他那只胳臂解开,倒在犄角里几个袋子上面,懊悔不已。法夫瑞不声不响地看着他,然后走到升降口,经过那里下去了。亨察德很想能把他叫回来;但是他的舌头不听使唤,于是那个年轻人的脚步声在他的耳朵里消失了。
亨察德充满了悔恨和自责。他第一次结识法夫瑞的种种情景不禁涌上心头——那时这个年轻人的气质中,浪漫潇洒与克勤克俭奇妙地混合在一起,赢得了他的心,甚至达到能够像弹奏乐器一般拨动他的心弦。他彻底地泄了气,一直蜷缩在袋子上,这种姿势对一个男人,一个像他这样的男人来说,极其反常。这个具有这样酷烈的阳刚之气的身形,竟给他身上的女性气质镇住了。他听见下面有一阵交谈,还有停车房开门和拉马套车的声音,但是他没有留神。
他待在那儿,一直到微弱的阴影逐渐加深变成了一片模糊的幽暗,顶楼的门变成一块长方形的灰色光亮——成了周围惟一看得出来的形状。最后他站起身来,倦怠地从衣服上抖掉尘土,试探着脚步走到升降口,摸索着下了梯子,最后站到了院子里。
“他以前很敬重我,”他嘟囔着,“现在他要永远恨我,看不起我了!”
他让一种不可抗拒的愿望越抓越紧,要在当天晚上再见到法夫瑞,不顾一切地哀求他,去实现那个简直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去为自己刚才的疯狂攻击求得原谅。可是他向法夫瑞的门口走着,却想起了他刚才昏昏沉沉待在顶楼上的时候,院子里有过一些他没在意的动静。他记得法夫瑞去过马厩,并且把一匹马套上了两轮轻便马车;他正在这样干的时候,卫特给他送来一封信;法夫瑞那时说过,他不能按照原来的打算到蓓口去——因为意想不到地得应召到天气堡去。他有心在去那里的路上顺便去麦斯托克一趟,那儿离他经过的地方不过一两英里。
他最初到场院里来的时候,一定是准备上路的,没有想到对敌较量的事情;而且他一定是驾起马车起身了(虽然走的是另一个方向),他们之间所发生的事对什么人也没有提一个字。
这么说,不到很晚的时候,去法夫瑞家里找他是没有用的。
没有别的办法,只好等他回来,然而对于他那骚动不安和自我谴责的心灵来说,等待几乎成了折磨。他在市里的街道上和郊区四处游荡,在这里停停,在那里走走,最后来到了前面提到过的那座石桥。现在这座桥成了他经常勾留的地方了。他在这里待了很长时间,通过堤坝流过来的潺潺河水声传到他的耳际,卡斯特桥的灯火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忽隐忽现。
他心不在焉地依着栏杆,突然从城市那边传来的一阵不同寻常的喧哗引起了他的注意。这是一种有节奏的鼓噪,但是乱成一片,和街道上的回声连成一片就更加杂乱。起初他并不觉得奇怪,以为那是市乐队在敲敲打打,想在傍晚演奏一番,来圆满结束这一个值得纪念的日子;可是这种震荡回响中某种奇特的声音否定了他的想法。不过这种令人费解的情况,并未引起他真正的注意;他自己的那种羞耻感太强烈了,不容有与此无关的其他想法;所以他还是像原先那样凭栏孤立。
(张玲、张扬译)
注释:
原文为德文。
英国民间一种习惯疗法,但颇为痛苦。
引自苏格兰诗人彭斯的诗《往昔》。
如依本段稍前所描述,此窗(window)框应译作门(door)框。
【赏析】
不读哈代,你不会真正明白经典的魅力。我们似乎已经习惯沉湎于用各种理论解构文本,而往往忽略了阅读的乐趣。哈代的《卡斯特桥市长》却不仅可以让人从容批评,更带给你久违的读书之乐。在这篇人物命运交错的小说中,固然蕴涵着文学批评家所看到的人性与资本、个人和社会的争斗与发展,但即便是纯粹地捧读欣赏,故事和人物也同样让人掩卷良久,唏嘘不已。
一个居无定所、流浪江湖的农田捆草工,历经近二十年艰苦奋斗,成就为令人刮目相看的富商和一市之长,乍看颇似神话。英国工业革命前后,随着社会剧烈变革、转型,人的命运大起大落并不鲜见,而当时面临社会巨变的英格兰偏僻落后农牧地区,正是可能产生这种现代神话之地。
与哈代的其他后期小说一样,在《卡斯特桥市长》中,主导故事和其他人物命运的依然是小说的标题人物——卡斯特桥市长迈克尔·亨察德。
亨察德年轻时酗酒轻狂,酒醉时卖妻鬻女,幡然醒悟后凭借执著与努力经商成功,还被选为卡斯特桥市长。然而,当他的前妻与女儿来到卡斯特桥后,一心赎罪的他在与命运的抗争中逐步走向崩溃。亨察德是小说的中心,他几乎左右着其他所有人物的命运,上至妻女,下至仆役,他们的生活几乎都在亨察德的操纵中。在改变他人命运的过程中,亨察德却无法改变自己的命运。卖妻事件让他戒酒二十年,觉醒发奋,事业有成,最终却还是栽在这一事件上。从这个意义上说,亨察德试图改变命运的努力从来没有成功过。
《卡斯特桥市长》有一个副标题: 一个独具个性的人的故事。哈代紧握他的解剖刀,冷静洞察现实,给我们塑造了一个精力过人、古道热肠但却刚愎自用、愚蛮冲动的鲜活可信的市长形象。亨察德是一个在性格上存在诸多缺陷的悲剧英雄。“在小说开始时,亨察德是一个粗鲁的不能自制的人。他在某种程度上是自己的恶劣欲望的牺牲品。”这位悲剧主人公的一生充满了徒劳的抗争,却又不是在和其他人抗争,而是和存在于他自身之内的某种东西抗争。没有人对他心怀恶意,即便是他在商业和爱情上的双重竞争对手法夫瑞,对他也是相当宽容和同情。他的显赫威风,他的骄傲,他的热情,他的野心,刚好成就了他垮台和毁灭的条件。小说中亨察德有这样一段自白:“要是我不喜欢一个人的话,我就是世界上最冷淡的人。可是一个人要是中了我的意,我就爱得不得了。”这正是亨察德刚愎自用、偏执、顽固个性的生动写照。对待身边的每个人: 伊丽莎白—简、露塞塔和法夫瑞,他的态度都是如此。正是由于在性格上存在着上述诸种缺陷,身边的人才会疏远他,致使他逐渐走向毁灭。
“性格即命运”——亨察德这一人物性格与环境的磨合、冲突过程中,不像游苔莎、姚伯、裘德、苔丝等人物,他们的命运主要受制于环境,而人物自身的弱点,只起次要作用,他的悲剧命运却主要取决于他自身的过错和性格上的弱点: 早年酗酒卖妻,铸成导致他一生厄运的绊脚石;当上市长后,迷信巫术,错估天时,从而在商业上失算,这是他一生事业转折的关键;而他性格上的刚愎自用、粗率愚蛮更是造成了他与商业伙伴法夫瑞、继女伊丽莎白—简、情人露塞塔等人关系的最终破裂。
哈代创造这一人物过程中所表现的主导意向,似乎不在道德褒贬或社会批判,而在以探讨的精神,观照人类生存中性格与环境的关系;而亨察德的故事从产生的实际效果来看,却也恰恰形象地印证了“性格即命运”这一命题。这句在争议中流传的古希腊名言,从哈代其他作品,包括小说、诗歌、诗剧来看,哈代其实也并未把它视作绝对真理。但它对性格与环境、命运的关系的诠释,对人物性格深层的探讨,却足以引发读者的自省,从而达到积极的阅读效果。“伟大的诗人谈着他自己、谈着他的‘我’的时候,也就是谈着大家、谈着全人类”,总会有人“在他的悲哀里看出了自己的悲哀,在他的心灵里认识到自己的心灵”。
命运观念是希腊悲剧的基础。对于缺乏基督教启示的古希腊人来说,生活有其暧昧、阴沉的一面,他们称之为命运。它像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似的,甚至要威胁诸神。在他们看来,命运是一种在冥冥之中操纵着人们的纯粹外在的神秘意志。在命运面前,人们竭力抗争却又无处可逃。《卡斯特桥市长》体现出和古希腊悲剧相似的命运观。在这部小说中,“最终的印象是一个邪恶的命运在人们的生活中起作用,毁坏他们幸福的各种可能性,并把他们引向悲剧的结局”。和俄狄浦斯一样,亨察德没有任何犯罪的企图,结果却犯下了一系列罪行。他为摆脱命运预设的种种可能性所作的努力,却恰恰促成了他犯罪的事实。命运作为一种神秘莫测的外在力量,控制着主人公在卡斯特桥市的生活。亨察德一开始就认识到一直同他作对的一股超越于人之上而且处于反对地位的神秘力量的存在。卖掉妻女之后,他来到教堂,面对圣书立下重誓。这一行为表明,在潜意识里他已经承认一种独立存在的神秘意志——命运的客观性。在妻子苏珊亡故之后,亨察德竭力证明自己是伊丽莎白的亲生父亲,却意外地发现伊丽莎白同他并无血缘关系。命运的无情嘲弄使他认为这一事件是“有一个邪恶的精灵一心要折磨他才造出的这种诡计”。
约翰·巴特勒指出,在《卡斯特桥市长》中,“有着希腊悲剧和李尔王的清晰回声”。哈代借用古代悲剧的艺术形式,却超越了希腊人的命运观,突破了宿命论的局限,深化了对命运的理解和认识。作家在表现人物的悲剧性命运时,把性格本身作为命运的一部分,认为性格代表一种超自然力量,主宰着人类的生命历程。
亨察德的命运是以他的性格的内部矛盾为转移的,而归根结底这些矛盾是社会冲突产生的,也就是社会冲突的反映。“亨察德的破产和个人不幸的历史在小说中是有社会的原因的。”法夫瑞和亨察德分别代表着新旧两种生产方式和社会制度。法夫瑞是新兴资产阶级的代表。他锐意进取,有头脑,拥有一套先进的管理方法和科学知识。亨察德则是威塞克斯宗法制社会传统农民的典型。他固守传统,思想保守,管理落后。尽管亨察德意识到自己管理方法不科学,但是,他刚愎自用、偏执、顽固的性格深深植根于传统之中,阻碍他前进的步伐。当新旧两种社会制度、生产方式发生冲突交锋时,作为旧的落后的生产方式和社会制度的代表,亨察德的失败充满了必然性。亨察德的失败不只是他个人人生奋斗的失败,更是整个威塞克斯破产农民阶级命运的象征。
《卡斯特桥市长》是哈代“性格和环境”系列小说之一。在小说中,哈代对英国西南部的农村生活进行了现实主义描写,表现了下层民众的困苦生活以及当时的新旧思想斗争,同时也表达了他对歧视妇女的社会习俗的不满和对下层民众困苦生活的人道主义同情。虽然作品中相当浓厚的宿命论观念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作品的思想内容,但从艺术上看,作品结构严谨,情节紧凑,人物内心活动细致逼真,在人物性格的描述上采用多层次、多角度、多范围的对比手法,成功地塑造了一系列饱满的人物形象,令人赞叹。
总之,这是一部描写社会转型时期的男人奋斗、立业、成家的书。古老市镇中心传统的集会场所,变成了熙攘喧闹的粮畜交易市场,卖出买进的价格、盈亏利益的计算是人们关注的焦点;男女主要人物之间虽然也有复杂的感情,包括恋情、友情、亲情以及婚姻纠葛,但是几乎没有哈代小说中常见的男欢女爱、温情脉脉的浪漫情调;而哈代在描绘剖析纠葛于这些复杂关系中的其他人物时所达到的裸露、尖刻,则充分显示了这位写实大家讥刺、讽喻的才能。亨察德的失败与陨落和法夫瑞的成功与升腾,不仅仅是人物性格较量的结果,而且是审时度势,讲究理性科学和实际的商品经济时代精神对墨守成规、感情用事以及带有骑士精神色彩的古老传统精神和家长制生活生产方式的取代。哈代看透这一不以人的好恶和意志为转移的客观演变,为以亨察德所代表的人物及时代奏出了一曲挽歌。亨察德引人怜悯,是由于一个并非“性恶”的人遭受了本不应遭受的厄运;他引人忧惧,是由于这个遭受厄运的人和我们相似。细读亨察德的故事,我们会发现,哈代的这位主人公的艺术形象具有多么深厚的来自古希腊的文化渊源。
在哈代的十四部长篇小说中,《卡斯特桥市长》既体现了哈代一贯的创作风格,又独创了别具一格的艺术特色;这部小说的内容,不论是历史还是在现实的认知方面,至今都有鲜活的意义。
(徐普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