抒情类·因情生文的宋词艺术技巧|风格|特点|特征
【依据】白乐天之词,《望江南》三首在《乐府》(按,指宋·郭茂倩《乐府诗集》),《长相思》二首见《花庵词选》。予独爱其《花非花》一首云(略)。盖其自度之曲,因情生文者也。“花非花,雾非雾。”虽《高唐》、《洛神》(按,指宋玉《高唐赋》和曹植《洛神赋》),奇丽不及也。张子野衍之为《御街行》,亦有出蓝之色。今附于此(略)。(杨慎《词品》卷一)
【词例】
卸 街 行
张 先
夭非花艳轻非雾。来夜半、天明去。来如春梦不多时,去似朝云何处。远鸡栖燕,落星沉月,紞紞城头鼓。参差渐辨西池树。珠阁斜开户。绿苔深径少人行,苔上屐痕无数。余香遗粉,剩衾闲枕,天把多情付。
【解析】白居易的词多仿民间歌词,本明白畅晓,这首自度曲《花非花》却迷离惝恍,蕴藉含蓄。但从词的末二句还是透出了一些消息。“春梦”,常被借喻男女情事,如岑参 《春梦》: “枕上片时春梦中,行尽江南数千里”。秦观《调笑令》,写崔莺莺诗曰:“夜半红娘拥抱来,脉脉惊魂若春梦。”曲子曰:“春梦,神仙洞,冉冉拂墙花树动”。“朝云”,用典。宋玉 《高唐赋》: “昔者先王尝游高唐。怠而昼寝,梦见一妇人曰:‘妾巫山之神女也,为高唐之客。闻君游高唐,愿荐枕席。’王因幸之。去而辞曰:‘妾在巫山之阳,高丘之阻,旦为朝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旦朝视之,如言。故为立庙,号曰朝云。”总之,无论“春梦”、“朝云”都与男女情事有关。而花开易落,雾聚易散,“夜半来,天明去”,又何其短促! 由此不难窥知此词寄寓着一段幽怨缠绵的爱情故事。徐棨 《词律笺榷》云:“宋元似无倚此调者,或有之而余未得见。”余所见者明人计南阳一首云:“同心花,合欢村。 四更风, 五更雨。 画眉山上鹧鸪啼, 画画山下郎行去。”同是写爱情, 却浅白多了。
再看张子野的 《御街行》。“夭非花艳轻非雾”的“夭”,本为盛貌。《书·禹贡》: “厥草为夭,厥木为乔”。这里实 “夭夭”意。《诗·周南·桃夭》: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诗集传》: “桃有华之盛者,夭夭其少壮也。”词的上阕写闺中人相思,直至鸡鸣、燕觉、星落、月沈 (沉),城头的报晓鼓响,仍辗转反侧,难以入睡。“紞紞”,击鼓声。黄庭坚 《和答魏道辅寄怀》: “相思牛羊下,城骨寒紞紞”。下阕沿时间的脚步轻轻前进: 西池树依稀可辨,珠楼翠阁门窗开启,天逐渐亮了! 绿苔深径少人行,苔上屐痕无数。既“少人行”,缘何又“屐痕无数”?盖只见屐痕不见旧时人,极言其荒凉也。接着“香”曰“余”、“粉”曰 “遗”,“衾”曰“賸”(剩),“枕”曰 “闲” ——总之美艳的妆饰,华丽的衾枕,全是多余的了。因为 “岂无膏沐,谁适为容”( 《诗·卫风·伯兮》)?衾枕生寒,又有谁知!怪只怪 “天把多情负”。古人认为天是有意志的神,是万事万物的主宰者。《书·泰誓》上:“天佑 (祐)下民,作之君,作之师”。《诗·大雅·大明》: “天监在下,有命既集”。不说自我多情,而归之于天,则更见其情深似海矣。
杨慎评白、张二词,一认为皆“因情生文”;二认为“奇丽”;三认为张子野 “有出蓝之色”。刘勰称:“昔 《诗》人什篇,为情而造文; 辞人赋颂,为文而造情。”为什么这样说呢?“盖 《风》、《雅》之兴,志思蓄愤,而吟咏情性,以讽其上”( 《文心雕龙·情采》)。这也即是“情动于衷而形于言”,如鲠在喉,不吐不快。李东阳论诗尤注重真情实意,他说:“彼小夫贱隶妇人女子,真情实意,暗合而偶中,固不待于教。而所谓骚人墨客学士大夫者,疲神思,弊精力,穷壮至老而不能得其妙,正坐是哉”( 《麓堂诗话》)。平民百姓与文人学士,文化艺术修养悬殊,但他们身处下层,对社会民生有着真切的体会,有“真情实意”,无意为诗而诗自工。骚人墨客之流,养尊处优,远离人民生活现实,虽呕心沥血,刻意为诗,亦不能得其妙。一言以蔽之,“是诗之作也,七情具焉。”
杨慎所谓的 “奇丽”,并非只从字面取义,着重说的是词的内涵。联系他说的张作“有出蓝之色”,窃以为却又未必。盖两词风格不同,虽都是“因情生文者也”,但前者重在含蓄蕴藉,这样的词,显然非老妪所可解,但自有其审美价值。刘知己《史通·叙事》云:“章句之言,有显有晦。显也者,繁词缛说,理尽于篇中; 晦也者,省字约文,事溢于句外,然则晦之将显,优劣不同,较可知矣。夫能略小存大,举重明轻,一言而巨细咸赅,片言而洪纤靡漏,此皆用晦之道也。”黄庭坚称“论文则有 《文心雕龙》,论史则 《史通》”。《史通》是一部杰出的史学著作。基于叙事的要求,他提出“用晦”的主张。但“晦”者,含蓄也。即是要求文词简约内涵丰富,使读者得意于句外。它不仅适用于历史著述领域,也适用于文学作品,尤其适用于诗歌。诗的语言是“事实的精髓。”既需极精炼而又极富表现力,意蕴深长,寻味不尽。他又明确提出“晦之将(与) 显,优劣不同。”张子野“衍之”的部分,具体说是自“远鸡栖燕”至煞拍,这几句写闺中人伤怀念远,抑郁苦闷,只要稍作斟酌,其意自见,并无“言外之重旨”。总之与原作相比,各有至处,并无“出蓝之色”,不应强分轩轾。所谓“衍之”,即在原作的基础上,增加内容,扩大篇幅。张词开篇全用了白词,这样前含蓄,后较浅白直露,尤其表现在抒情方面。不过若从两词皆是“因情生文”或称有“真情实意”之作,无疑是言之中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