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敏中·水龙吟》原文赏析
阳丘南逾五里,余别墅在焉。地方仅二亩,南西北皆巨沟,崖壁崭绝。下为通逵,人由其中。东垂蔽古藤,晦密尤峻。绣江远来,触巽隅刮足而北,余流复西,渐达于坤维。周览上下,岿台宛然,因取渊明语,命之曰“赋诗之台”。南偏少东尤高敞,东向为小亭,轩户始开,而长白、湖山诸峰林壑,奔跃来见,明姿晦态,与绣江相表里。复取谢灵运语,命之曰“含晖之亭”。亭之筑,实至元辛卯前重阳一日也。戏作乐府《水龙吟》一首,书于壁,以识其始,且以为老子醉后浩歌之资云
乾坤遗此方台,“赋诗”名字从吾起。十分高处,更宜着个,“含晖”亭子。无数青山,一时为我,飞来窗里。渺浮天玉雪,江流忽转,风雨在、寒藤底。尝试登临其上,把闲愁、古今都洗。长空淡淡,无言目送,飞鸿千里。看取明年,四围松菊,一番桃李。放篮舆杖屦,醒来醉往,自今朝始。
这首词是作者闲居家乡阳丘(即章丘,今属山东济南)时,为他别墅所居的大石台和其所筑的小亭取名时所作的。观其小序可知,它的主题乃是讴歌“陶公(渊明)之志”和“谢公(灵运)之趣”——也就是那一种退隐山林、与松菊为侣的“隐逸”情趣。
说起以词来咏写“陶公之志”和“谢公之趣”,其渊源可谓久远矣。它在文人词中的滥觞,可以远溯到唐代张志和的《渔父》词;而其成为一种“潮流”,则从南宋开始。如南渡之初的叶梦得,就在词中屡屡写到“念谢公,平生志,在沧洲”(《水调歌头》),“故山渐近,念渊明归意,翛然谁论”(《念奴娇》)。后来如朱敦儒、辛弃疾、陆游以及宋末元初的张炎等人,也都反复抒写过他们“隐逸”的无限乐趣。到了元代,由于政治昏暗,士大夫文人害怕并逃避现实,更其“大规模”地写作此类词篇。刘敏中就可算是其中的一个典型。他在1289至1299这十年中,因为政治上的不得意(参阅《木兰花慢》赏析),退隐故里,头脑中就越加泛起一股“出世”、“隐逸”的思想,故而所写之词,大致都离不开山林田园之乐。本首《水龙吟》即是其中之一,它作于1291年(至元辛卯)重阳前一日。
词从“赋诗台”写起。“乾坤遗此方台,‘赋诗’名字从吾起”,这起头两句就很富豪迈的气派与诙谐的情趣。据其小序可知,他别墅所居,乃在一块二亩左右的“岿台”上,它三面临沟,东蔽古藤,状似天外飞来的一块巨石。所以作者便把它形容为“乾坤”(天地也)之间被人遗忘掉的一个“方台”,又好象是老天爷特意丢弃在此的一座“飞来峰”。在这儿,刘敏中特意下了一个“遗”字,其中既包含着他对此台地势险峻与幽蔽的赞叹,又包含了他对这块胜山胜水不被人知的惋惜。唐代柳宗元曾在《永州八记》中感叹,象钴鉧潭西小丘这样的山水,若置之首都长安附近,“则贵游之士争买者,日增千金而愈不可得。今弃是州也,农夫渔父,过而陋之”。刘敏中也有这相似的联想,因而他在感发“乾坤遗此方台”的赞叹与惋惜之后,便刻意要为此台“树碑”、“扬名”。缘此接曰:“‘赋诗’名字从吾起。”意为:从此以后,这个方台就有了它的名字——“赋诗之台”;而给它取名者,即老夫我也。在这句语含谐趣的句子中,包含着双重的喜悦与自豪之感:一方面,此台本来“无名无姓”,现今却自我而始获嘉名,台若有知,当“感恩”于我也;另一方面,我获此台,可以“赋诗”,可以吟啸,我亦当引此台为“知己”也。这样,既写出了作者对于首先“发现”此台的那种“自豪”之情,又写出了他倚台而“赋诗”的隐逸乐趣,可谓行文波峭,风趣自然。底下再言“十分高处,更宜着个,‘含晖’亭子”,则其“题名”之乐,越见明显与高涨也。这里,我们还须注意一个问题:给山水亭榭取什么名字,于中很能窥见题名者的情趣。比如,柳宗元给原名“冉溪”或“染溪”的小溪易名为“愚溪”(还有“愚丘”、“愚泉”、“愚池”、“愚堂”、“愚亭”等),其间就寓有他“见辱于愚”的政治感慨(见《愚溪诗序》);而欧阳修给琅玡山酿泉亭取名为“醉翁亭”,其间又寓有他“得之心而寓之酒”的“山水之乐”在内(见《醉翁亭记》)。现今,刘敏中一则题台名为“赋诗”,二则题亭名为“含晖”,也就明白不过地表露了自己的“陶公志”与“谢公趣”——陶渊明《游斜川诗》序曰:“若夫曾城,傍无依接,独秀中皋。遥想灵山,有爱嘉名。欣对不足,率共赋诗”;谢灵运《石壁精舍还湖中作》诗曰:“昏旦变气候,山水含清晖。清晖能娱人,游子澹忘归。”刘敏中给其台、亭取陶语谢诗以为名,其仰慕、效法陶谢的志趣就是不言而喻的了。而就在这由台而亭的描绘过程中,我们已不知不觉间随其词笔逐级登上了“十分高处”。放眼望去:“无数青山,一时为我,飞来窗里。”其境界显得既阔大,又飞动,很有些稼轩笔风。这里所说的“无数青山”,据其词序可知,乃是长白山和湖山诸峰。作者另在他赋长白山和湖山的《卜算子》中写过:“怪得朝来爽气多,浮动杯中酒”,“剑佩冠裳整顿严,欲作崔嵬起”。这和稼轩赋灵山(在今江西铅山县)的“争先见面重重,看爽气朝来三数峰。似谢家子弟,衣冠磊落;相如庭户,车骑雍容”(《沁园春》)等语,其神韵及风味都是一脉相承的。本词写群山一时“为我”而作飞动之状,就既可见其豪情健笔,又可见其怡然自得。而在“观山”之后,词人又把目光转向“览水”:“渺浮天玉雪,江流忽转,风雨在、寒藤底。”用“浮天玉雪”(“玉雪”形容水浪之莹白)来形容绣江,与上文的“青山”,正形成了鲜明的色彩对照,合成为一幅美不胜收的水彩图;歇拍的“风雨在、寒藤底”,则再次点明了词序所云的“晦密”,表示出此地的幽蔽以及他“万物皆备于我”的自满自足心境。所以从“无数青山”到“寒藤底”几句中,作者通过写景,表达了自己“物我交浃”、“怡情山水”的无限乐趣,并用优美的文学形象“补足”了开头五句中所交代的“陶公志”与“谢公趣”。
下片则具体状写他的登临、吟啸之乐。“尝试登临其上,把闲愁、古今都洗。”昔人登临,每多“闲愁”,如孟浩然《与诸子登岘山》诗云:“羊公(按指羊祜)碑字在,读罢泪沾襟”;特别于重阳登高,就更多“尘世难逢开口笑,菊花须插满头归”(杜牧《九日齐安登高》)之叹。但刘敏中虽同样具有这种“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的人生感触,却能以超脱的词笔加以“稀释”与“淡化”,故曰“闲愁”“都洗”,由此亦可窥见此老胸襟之豪旷。下文“长空淡淡,无言目送,飞鸿千里”,又化用嵇康“目送飞鸿,手挥五弦”的意境,写出他“神与物游”、“悠然见南山”的那种“忘情”尘世的神貌,淡而有味,枯而实膏。接着,在写足自己登临之趣以后,作者又把笔触宕开——“看取明年,四围松菊,一番桃李”,想来经过我的一番“经营”之后,明年此地的景致,定将更美和更加诱人!所以最后交代:“放篮舆(竹轿)杖屦,醒来醉往,自今朝始。”意谓:从今日起此处宜安放着竹轿与手杖、芒鞋,让我随时都可“醒来醉往”地登山游览、赋诗吟啸,好不快意!
以上我们已把本词的词意作了初步的分析。其实,细心一点的读者自可从它所咏写的“隐逸”之乐背后,尝到别一种滋味。看它用了“风雨”、“闲愁”、“长空淡淡”、“无言目送”之类的词语,尤其是结尾中点出的“醉”“醒”字面,我们不难猜出,作者心底仍是横亘着一层愁情的;不然的话,他何以要“洗愁”,何以要“无言”而沉思、举杯而烂醉?只是他在词中却又把这种愁情加以掩盖和出以“解脱”之语耳。有愁而不直言(他的“归隐”亦如方台之被“遗”一样,原是并不得意之事),有愁而借山水之乐排遣,这才是本词的真正主旨,读者千万不可被它轻轻骗过。至于它的艺术风格,一言以蔽之:近乎辛弃疾的那些“赋闲”词篇;对此,就不再赘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