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代戏曲名著鉴赏辞典·传奇编·王筠·繁华梦(第二十四出出梦)

名门闺秀王梦麟自恨不为男子，不能光宗耀祖，心中烦闷。一日昏昏睡去，梦见麻姑派仙童将她点化为男子。他游览西湖，聘胡梦莲为妾; 接着游苏州，秋夜听砧，又聘得黄梦兰为妾。转年赴京科举，金榜题名，荣登榜首。至家始知父母已为其聘谢翰林之女梦凤为妻。他想起已在外先聘得胡、黄二妾，怕父母怪罪，不免烦闷，于是求兄长代为说情。和谢小姐成亲后，王梦麟又隐瞒纳妾之事，将黄、胡藏在后院。谢知晓后，并没有丝毫妒意。妻妾同处，恩恩爱爱，共享富贵，历二十年。王梦麟从梦中醒来，才发觉这不过是一场繁华梦，痛不欲生。最后麻姑下凡点化，遁入空门。



(生急立起叫介) 夫人转来，二姬慢去。(作呆状四顾忽惊介)咳呀! 好奇怪啊! 这是什么所在?我方才身在书房，怎么得到此处? (看自身惊介) 呀! 我须髯冠带怎么都不见了。好生奇怪，是什么原故呢? (作呆想介，忽大叫介) 哦! 我省得了，原来半世功名竟是一场大梦。(作闷倒介，坐地缓唱)

【端正好】 梦迷离，神颠倒，猛惊回，魂魄飞摇。俺向那睡乡中觅了些虚欢笑，怪转眼乾坤消。

(起叹介! 咳! 可惜我二十年的爱眷竟逐浮云空矣。(泪介唱)

【滚绣球】 痛花枝空裹簪，叹月光水底捞。未卜得再生缘今生已了，思量起恨茫茫蝶翅飞飘。(哭介) 俺撇了效齐眉的孟光，抛下了抱衾绸的二乔。眼睁睁问不着故人消耗，闪杀咱地远天高。看了这一庭花影帘前转，恰似我半世功名醒后消。只落得怨气冲霄。

(试目看画惊介) 呀! 我看这画上佳人分明是我妻房谢氏。(拍桌哭介) 阿呀! 夫人哪! (唱)

【叨叨令】 这姻缘魂招和那梦招，一灵儿赴天台，乘风到这莽红尘，谁识得旧蓝桥。空想你鸾飞鹤去三山杳。曾记得那梦里的情苗，伊是咱金兰琴瑟的真同调。今做了花残和那露消，断送得啼鹃频向斜阳叫。兀的不痛杀人也么哥，兀的不恨杀人也么哥。闪得我形影萧条，似这等悲悲切切的悼。

想起胡、黄二姬，甚因缘竟为我妾? (悲唱)

【脱布衫】 醒无缘月下吹箫，睡偏能金屋藏娇。空和恁梦魂中红依翠靠，只落得觉来时影形相吊。

(拍书恨介) 咦，则被这案上诗书误了我也。(掷砚笔唱)

【小梁州】 恨冲冲击砚抛书掷彩毫。(泣介) 做不得投笔班超。空向那梦里占金鳌，虚荣耀，回首处泪滔滔。

咳，我如今便对人言有谁相信，不若隐之于心罢了。(叹介) 天哪! 从后宵长昼水，无赖无聊。好梦成空，风流难再，教我如何捱得过去。(泣介唱)。

【么篇】 没来由花前午梦迷心窍，枉添番怨绪与愁苗，忘不了二十年风流调。叹茫茫人间天上，此恨怎能消。

嗳呀! 我那夫人嗄，我那二妾嗄 (唱)

【快活三】 念前缘冉冉，追往境恨迢迢。(白) 如今画图虽识春风面，只是环佩月魂了。(唱) 问嫦娥，何时再降碧云霄，可念我一点痴心儿临风吊。

【朝天子】 慕淳于境迢，羡卢生入道。这闹尘中难寻到。似这等一枕浮云，游魂的飘渺，怎能够了尘缘归玄妙。梦去难招，愁来谁扫。此日凄凉，惨东风落照残霞老。(泣介) 泪洒衣袍，魂消芳草，好把这一觉繁华，做一个天荒地老的痴情稿。(下)



“齐眉”句： 典出 《后汉书·梁鸿传》： 梁鸿家贫，为人庸工，回到家里，妻子孟光每为具食，举案齐眉，恭敬尽礼，后作为贤妻的典型。二乔： 三国时吴国乔公的两个女儿，皆国色，大乔嫁孙策，小乔嫁周瑜。消耗： 消息，音讯。红尘： 佛道等家称人世为红尘。蓝桥： 典出晚唐裴铏的小说 《裴航》.写书生裴航在蓝桥驿见到仙女云英，经过种种努力，终与云英结成婚姻。三山： 古代神话中的三座神山。 即： 方丈、 蓬菜、 瀛洲三山。 同调： 声调相同，比喻志趣相合。兀的不： 相当于“怎么不”。“也么哥”，戏曲中的语尾助词，无实在意义。月下吹箫： 相传萧史善吹箫，能作鸾凤之音。秦穆公女儿弄玉亦善吹箫，嫁后三年，乘凤凰升天而去。事见 《列仙传》。金屋藏娇： 汉武帝刘彻封胶东王时曾经说，若得陈阿娇作妇，定另建金屋藏之。以示珍爱。

形影相吊： 形容单身孤立。投笔班超： 东汉班超说：“大丈夫无他志略，犹当效傅介子，张骞立功异域，以取封侯，安能久事笔砚间乎”。后用“投笔”比喻弃文就武。典出 《后汉书·班超传》。占金鳌： 指考中状元。“画图虽识春风面”二句： 语出杜甫诗 《咏怀古迹五首》(之三)：“画图省识春风画，环珮空归月夜魂。”淳于： 李公佐 《南柯太守传》写淳于棼梦中游历大槐安国，娶金枝公主、封南柯太守，享尽荣华，醒来原为南柯一梦。卢生： 唐沈既济 《枕中记》的人物。他在邯鄣客店昏昏欲睡，道士吕翁，授以青瓷枕。入梦后卢生出将入相，显赫至极。及醒，主人蒸黄粱未熟。后以“黄粱梦”比喻虚幻的好事和欲望的破灭。



如果仅仅从戏剧的矛盾冲突和戏剧结构这个角度出发，《出梦》并不是那么引人注目的，它既没有 《合卺》” (第十六出) 红火热闹的场面，也没有 《双圆》 (第十九出) 剑拔驽张般的矛盾冲突。

千百年来，中国的文学家们似乎都对“梦”字特别垂青。从苏轼的“人生如梦”，到辛弃疾的“梦回吹角连营”，在历代的诗歌中出现了大量的写梦说梦的作品，而汤显祖的 《临川四梦》更是梦的绝唱。人们喜欢梦，尤其是那些在现实中意愿得不到满足的人，就更喜欢在梦的王国里，去找回他们失落的一切。

“闺阁沉埋十数年，不能身贵不能仙。读书每羡班超志，把酒长吟太白篇。怀壮志，欲冲天，木兰崇嘏事无缘。玉堂金马生无分，好把心情付梦诠。”

王筠将这首 【鹧鸪天】 题在 《繁华梦》卷首，用意是很明白的。出身于名门望族的王筠，她的生活、她的境遇是受到当时大多数人的羡慕的。加上她自幼继承家学，饱读诗书，是西安远近闻名的才女，按常理她应该满足了，但她偏偏不知足：“怀壮志，欲冲天。”当她读到班超投笔从戎，便想像在一望无垠的戈壁荒野上，骑一匹红鬃烈马，脱僵狂奔，旌旗遥指，战鼓雷动，万夫争雄，大振神威，是何等悲壮。长驱直入，追杀胡兵，醉饮黄龙，又是何等的痛快。即便是战死疆场，马革裹尸而还，那时六军缟素，万人恸哭，也极尽人世的哀荣! 读到李白的饮酒长吟、笑傲江湖的诗句，不禁使她想到扑天而来的滔滔黄河，她恨不得化作鹏鸟，扶摇万里，去追风逐日，恨不得提太阿，骑长鲸，独游东海，力斩蛟龙! 这一切，对于王筠该具有多么大的吸引力。可是她心为男儿却身为裙钗! 她不能像花木兰那样，女扮男装，代父从军，驰骋疆场，杀敌立功; 也不能象黄崇嘏那样，女扮男装，赴京赶考，一举夺魁，领袖文苑。玉堂金马均与她无份，现实往往就是这么残酷，无奈何只得“好把心情付梦诠”。这才引出一场让人柔肠寸断的 《繁华梦》。在梦中，她让自己的主人公王梦麟变为男子，高中状元，一妻二妾，享尽荣华富贵。

在作者看来，梦是美好的，可是，美梦总是替代不了现实。二十年的荣华富贵以及娇妻美妾、功名利禄，都随梦境的破灭而烟消雾散了。《出梦》一出，就是写梦醒后的悲哀。它虽然只是主人公王梦麟一个人的独脚戏，但并不显得单调、呆板。听着她那对往事如泣如诉的追忆，对男尊女卑的封建社会不平的控诉，分明使人感到，那淤积在生活于封建社会中一个女子胸中的苦水，像奔涌的岩浆，像决堤的洪流，一发而不可止。正是这些动人情怀的地方，深深打动了读者。

“痛花枝空裹簪，叹月光水底捞。未卜得再生缘今生已了，思量起恨茫茫蝶翅飞飘。俺撇了效齐眉的孟光，抛下了抱衾绸的二乔，眼睁睁问不着故人消耗。闪杀咱地远天高，看了这一庭花影帘前转，恰似我半世功名醒后消，只落得怨气冲霄”。抒发了沉痛的失落感以及梦境难以实现的怨愤之情。事过境迁，梦中二十年的往事，却一齐浮上王梦麟的心头：“翠云冠倍显出如花面，似姑射飞来玉仙，”是何等令人艳羡。新婚之夜谢梦凤的娇艳妩媚，西子湖畔少女的倩影，苏州秋夜的砧声，也同样使人难以忘怀。往日繁华的生活，皆离她远去了，她痛心疾首地呼唤往日的梦境，呼唤那失落的一切，但毕竟无济于事。中国的女子自从家族制度确立，有了家庭的组织，便有了许多道德上、法律上、习惯上的不平等待遇，男子娶妻后，还可以娶妾，而作为女子必须绝对的尊崇夫权，从一而终，始终处于一种家庭奴隶的地位。王梦麟的呼喊声中更深一层的含义，是在呼喊一种同男子一样的作人的权利。大可不必去苛求她这种呼喊的内容是否完满正确，应该看到，她这是在奋争，在争取与男子同等的地位和权利!但是，她失败了。在封建社会中，这种抗争所能得到的结果也只能是失败。这一点王筠也是十分清楚的。故而，她并没有让王梦麟永远留在梦中，却把她从梦中唤醒，事实上也是把自己从梦中唤醒。全剧在这时感情达到了高潮。梦想的破灭、现实的痛苦，一同折磨着王梦麟，也咬噬着作者那深隐的心灵，不禁慨叹：“梦去难招，愁来谁扫，此日凄凉，惨东风落照残霞老”梦境难寻，愁绪如织，冷落凄凉，清景难熬，此情此境，同前面那个繁华似锦、功名利禄俱得的美梦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正所谓“世间真荣真贵亦不过野马浮云，谁保百年长在……”(《仙化》)，道出了王梦麟的心声。

在 《出梦》一出中，主人公王梦麟的思想发生了急剧的变化，为全剧的思想内容奠定下了基调。“人生如梦”——《红楼梦》结尾贾宝玉出家的情景，《枕中记》卢生梦醒后的心境等等，和此时的王梦麟是何其的相似。我们不难发现，许多古代文学作品结尾，伴随梦境的破灭，随之而来的大多是成仙得道或退隐出家，与佛教、道教有着很深的渊源关系。中国的文人历来为自己准备了两套处世哲学，即“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他们在得志时崇尚孔孟儒家的“入世”哲学，积极进取、追求功名利禄，而在官场失意，仕途受挫的时刻，又转而信奉老庄、佛道的返归自然、退隐山林的“出世”哲学。几千年来，正是在这两种哲学、两种世界观中痛苦地寻找着人生平衡的支点。王筠的世界观也没有超出这个水平，在 《出梦》 一出里，这两种世界观发生了激烈的正面冲突，她为自己身为女子而不平，幻想幻化形体，拥有一个男子所拥有的一切，包括升官晋爵、功名富贵、娶妻纳妾，有着很大的历史局限性。事实上，她所渴求的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妇女解放，只是体现出一种朦胧的男女平等思想，面对封建礼教的重压，所采取的也仅是畸形的反抗。她渴望解脱，而又不得解脱，最终选择了成仙得道，这一点不能不使我们感到惋惜。这是历史留给我们的遗憾。

由于作者王筠最擅长于词曲的创作，所以 《繁华梦》的曲词都是很优美的，从中不难看出作者深厚扎实的文学功底。正如张凤孙在他为 《繁花梦》的题词中称誉的：“谱繁华之一梦，论因果于三生，藻采纷披，齐赴生花之管; 丝桐迭奏，都成绕梁之音。”本出戏虽然只是王梦麟一个人梦醒后的渲泄和感伤，但能做到曲白相生，动作与演唱相协调。整本音乐，南北合套，全由规定场景而定。本出戏先用北曲【正宫端正好】 数曲，表现梦醒后王梦麟的悲愤惆怅，最后用南曲【朝天子】 作结，很好地表现了剧中人物此时此刻的感情波涛。可见《繁华梦》不仅仅是“自作新词自遣愁”的案头读物，而且也是一出可搬上舞台“声声击节快人心”的脍炙人口的戏曲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