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元幹《贺新郎》原文与历代鉴赏评论
送胡邦衡待制
梦绕神州路。怅秋风、连营画角,故宫离黍。底事昆仑倾砥柱。九地黄流乱注。聚万落、千村狐兔。天意从来高难问,况人情、老易悲如许。更南浦,送君去。凉生岸柳催残暑。耿斜河、疏星淡月,断云微度。万里江山知何处。回首对床夜语。雁不到、书成谁与。目尽青天怀今古,肯儿曹、恩怨相尔汝。举大白,听金缕。
【本事】
蔡戡《芦川居士词序》:绍兴议和,今端明公上书请剑,欲斩建议者。得罪权臣,窜谪岭海,平生亲党,避嫌畏祸,惟恐去之不速。公作长短句送之,微而显,哀而不伤,深得《三百篇》讽刺之义。
周必大《周文忠公集》卷四十七《跋张仲宗送胡邦衡词》:长乐张元幹,字仲宗,在政和、宣和间已有能乐府声。今传于世,名《芦川集》,凡百六十篇,以《贺新郎》二篇为首,其前遗李伯纪丞相,其后即此词。送客贬新州而以《贺新郎》为题,其意若曰:“失位不足吊,得名为可贺也。”庆元丙辰(二年,1196)五月十三日题。
王明清《挥麈后录》卷十:绍兴戊午,秦会之再入相,遣王正道为计议使,以修和盟。十一月,枢密院编修官胡铨邦衡上书。……疏入,责为昭州盐仓,而改送吏部,与合入差遣,注福州签判,盖上初无深怒之意也。至壬戌岁,慈宁归养,秦讽台臣论其前言弗效,诏除名勒停,送新州编管。张仲宗元幹寓居三山,以长短句送其行……又数年秦始闻仲宗之词。仲宗挂冠已久,以它事追赴大理,削籍焉。(原注:此一段皆邦衡之子澥手为删定)
岳珂《桯史》卷十二:胡忠简铨既以乞斩秦桧,掇新州之祸,直声振天壤。一时士大夫畏罪箝舌,莫敢与立谈,独王卢溪廷珪诗而送之,今二篇刊集中,曰:“囊封初上九重关,是日清都虎豹闲。百辟动容观奏牍,几人回首愧朝班。名高北头星辰上,身堕南州瘴海间。岂待它年公议出,汉庭行召贾生还。”“大厦原非一木支,欲将独力拄倾危。痴儿不了官中事,男子要为天下奇。当日奸谀皆胆落,平生忠义只心知。端能饱吃新州饭,在处江山足护持。”于是有以闻于朝者,桧益怒,坐以谤讪,流夜郎,时年七十。既而桧死,卢溪因读韩文公《猛虎行》,复作诗寓意曰:“夜读文公猛虎诗,云何虎死忽悲啼。人生未省向来事,虎死方羞前所为。昨日犹能食熊豹,今朝无计奈狐狸。我曾道汝不了事,唤作痴儿果是痴。”盖复前说也。寻计自便。孝宗初政,召对寤合,诏曰:“王廷珪粹然耆儒,凛有直节,顷以言语文字,牴牾权臣,流落排根,殆逾二纪,召对便殿,敷奏详华,可特改左承奉郎,除国子监主簿。”廷珪不留,乞崇道祠官去。乾道六年,再召对便殿,上又留之,不可,乃诏复禄以祝釐。后告老终于家,寿九十三。其再召也,庙堂欲予一子官,既而不果。识者谓以忠得寿,而泽不及嗣,天人报施,犹若少偏。其时又有朝士陈刚中、三山寓公张仲宗,亦以作启与词为饯而得罪,桧之怨忠简,盖流貤不少置也。
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卷二十一歌词类:《芦川词》,三山张元幹仲宗撰。坐送胡邦衡词,得罪秦相者也。
黄昇《中兴以来绝妙词选》卷二:绍兴戊午之和,胡澹庵上书乞斩时相,坐谪新州。仲宗以词送行,后并得罪。
【编年】
宋高宗绍兴十二年(1142)作于福州。按胡铨(1102—1180),字邦衡,号澹庵,庐陵(今江西吉安)人。高宗建炎二年进士。绍兴五年,胡铨任枢密院编修官。八年十一月,上书反对议和,请斩主和者王伦、秦桧、孙近三人以谢天下。诏除名,编管昭州(今广西平陆),朝臣多救之者,遂改监广州盐仓,次年,改签书威武军(今福州)判官。张元幹时寓居福州。绍兴十二年秦桧讽谏官罗汝楫劾胡铨饰非横议,七月初一日,胡铨被除名,送新州(今广东新兴)编管。元幹赋此词送行。参见王兆鹏《张元幹年谱》、曹济平《芦川词》校注。
【汇评】
杨慎《词品》卷三《张仲宗送胡澹庵词》:张仲宗送胡澹庵赴贬所《贺新郎》一阕……秦桧知之,亦与作诗王庭珪同贬谪。此词虽不工亦当传,况工致悲愤如此,宜表出之。
毛晋《芦川词跋》:仲宗别号芦川居士,……绍兴辛酉胡澹庵上书乞斩秦桧被谪,作《贺新郎》一阕送之,坐是与作诗王民瞻同除名。兹集以此压卷,其旨微矣。
《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卷一九八《芦川词提要》:待制胡铨谪新州,元幹作《贺新郎》词以送,坐是除名。……又李纲疏谏和议,亦在是年十一月,纲斯时已提举洞霄宫,元幹又有寄词一阕。今观此集,即以二阕压卷,盖有深意。其词慷慨悲凉,数百年后,尚想其抑塞磊落之气。
李调元《雨村词话》卷三:元幹字仲宗,平生忠义,见于“梦绕神州路”一词。绍兴辛酉,胡澹庵邦衡上书乞斩秦桧被谪,仲宗作《贺新郎》一阕送之,坐是与作诗王民瞻除名。今其词列卷首,其人可知矣。词云:(略)。此大异康与之之“文章孔孟”也。
陈芝光《南宋杂事诗》:鄂字书成壮气存,临安何处望中原。芦川亦有英雄语,禾黍西风鼓角喧。
冯煦《蒿庵论词》:芦川居士以《贺新郎》一词送胡澹庵谪新州,致忤贼桧,坐是除名。与杨补之之屡征不起,黄师宪之一官远徙,同一高节。
刘熙载《艺概》卷四《词曲概》:张元幹仲宗因胡邦衡谪新州,作《贺新郎》送之,坐是除名,然身虽黜而义不可没也。
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卷六:二帝蒙尘偷安南渡,苟有人心者,未有不拔剑斫地也。南渡后,张仲宗《贺新郎》云:(略)此类皆慷慨激烈,发欲上指,词境虽不高,然足以使懦夫有立志。
陈廷焯《词则·放歌集》卷一:“天意”二句,情见于词,即悠悠苍天之意。
张德瀛《词徵》卷一:词有与风诗意义相近者,自唐迄宋,前人钜制多寓微旨,……张仲宗“梦绕神州”,雨雪思携手也。
又卷五:张仲宗《贺新郎》“天意”二句,皆所谓拔地欲天,句句欲活者。
【附录】
王庭珪《卢溪文集》卷十三《送胡邦衡之新州贬所二首》:
囊封初上九重关,是日清都虎豹闲。百辟动容观奏牍,几人回首愧朝班。名高北头星辰上,身堕南州瘴海间。岂待它年公议出,汉庭行召贾生还。
大厦原非一木支,欲将独力拄倾危。痴儿不了公家事,男子要为天下奇。当日奸谀皆胆落,平生忠义只心知。端能饱吃新州饭,在处江山足护持。
同上《读韩文公猛虎行》:夜读文公猛虎诗,云何虎死忽悲啼。人生未省向来事,虎死方羞前所为。昨日犹能食熊豹,今朝无计奈狐狸。我曾道汝不了事,唤作痴儿果是痴。
同上卷十七《胡邦衡移衡州用坐客段廷直韵》:朱崖万里海为乡,百炼不屈刚为肠。复出光芒动星斗,定随雷雨起江湘。归期正待春回雁,贺客争持酒满觞。笑说开元丞相宅,凄凉偃月上标堂。
同上《胡邦衡北归先寄诗二首次韵迎之》:
无何真是本来乡,莫遣闲愁犯肺肠。会见栋梁扶大厦,不将文字吊沈湘。挥毫未辩银为管,沽酒奚须玉作觞。双竹端能作奇瑞,衡人宜护竹间堂。
当年大册撼天扉,圣主今呼逐客归。应是风云乘此会,便令鹓鹭著行飞。久埋剑气冲星气,暂裂荷衣换锦衣。稳上丹墀踏龙尾,九霞光里望晨晖。
杨冠卿《客亭类稿》卷十四《贺新郎·秋日乘风过垂虹时,与一羽士俱,因泛言弱水、蓬莱之胜。旁有溪童,具能歌张仲宗“目尽青天”等句,音韵洪畅,听之慨然。戏用仲宗韵呈张君量府判》:薄暮垂天去。正江天、残霞冠日,乱鸿远渚。万顷云涛风浩荡,笑整羽轮飞渡。问弱水、神仙何处。翳凤骑麟思往事,记朝元、金殿闻钟鼓。环珮响,翠鸾舞。梦中失却江南路。待西风、长城饮马,朔庭张弩。目尽青天何时到,赢得儿童好语。怅未复、长陵抔土。西子五湖归去后,泛仙舟、尚许寻盟否。风袂逐,片帆举。
【考证】
案胡铨任宝谟阁待制在孝宗乾道七年(1171),题中“待制”二字当为后人所加。又张元幹作词送胡铨当在王庭珪作诗送行之先,参见王兆鹏《张元幹年谱》。
余嘉锡《四库提要辨证》卷二十四《芦川词》:《挥麈后录》卷十云:“绍兴戊午,秦会之再相,遣王正道为计议使,以修和盟。十一月,枢密院编修官胡铨邦衡上书云云。疏入,责为昭州盐仓,而改送吏部,与合入差遣,注福州签判,盖上初无深怒之意也。至壬戌岁,慈宁归养,秦讽台臣论其前言弗效(铨前疏曾言梓宫决不可还,太后决不可复,渊圣决不可归,中原决不可得云云,故因梓宫太后之复还,论其言弗效)。诏除名勒停,送新州编管。张仲宗元幹寓居三山(谓福州也)。以长短句送其行。邦衡在新兴,尝赋词云:‘欲驾巾车归去,有豺狼当辙。’郡守张棣缴上之,以为讥讪。秦愈怒,移送吉阳军编管。又数年,秦始闻仲宗之词,仲宗挂冠已久,追赴大理,削籍焉。”明清自注云:“此一段,皆邦衡之子澥手为删定。”夫以人子叙其父之事,并及其同时知己之共患难者,则其年月出处,必无舛误。然则胡铨之谪新州,乃其上书后之第四年。及铨再移吉阳军,又经数年,元幹始被除名,皆非绍兴戊午一年间之事也。今考《宋史·高宗纪》云:“绍兴八月十一月辛亥,以枢密院编修官胡铨上书直谏斥和议除名昭州编管。壬子,改差监广州都盐仓。十二年秋七月壬辰朔,福州签判胡铨除名,新州编管。十八年十一月己亥,胡铨移吉阳军编管。”铨本传(卷三百七十四)与纪并同,但有年而无月日耳。至其子之曲折,则《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叙之为详(上书事见卷一百二十三,谪新州事见卷一百四十六,移吉阳军事见卷一百五十八。)以《挥麈录》所记合《宋史》推之,则元幹之除名,似当在绍兴二十年以后。毛晋以为绍兴辛酉者,既不知其所据,《提要》引《胡铨传》谓在戊午十一月者,尤无稽之言也。《芦川归来集》条下,《提要》谓铨贬于绍兴戊午,误与此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