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柳永
少年游·参差烟树灞陵桥
参差烟树灞陵桥,风物尽前朝。衰杨古柳,几经攀折,憔悴楚宫腰。夕阳闲淡秋光老,离思满蘅皋。一曲阳关,断肠声尽,独自凭兰桡。
柳永风尘仆仆地来到古都长安,脑子里装满了汉、唐故事和离愁别绪,到处寻胜访古,就在他写《少年游·长安古道马迟迟》前后,又写了这首著名的小令。不同的是,前一首主要是写游览长安东南郊乐游原的情景,这首则主要是写游览长安东郊灞陵桥的感触。
灞陵桥,又叫灞桥,汉文帝刘恒的陵墓就在附近。据《三辅黄图》说:“灞桥在长安东,跨水作桥,汉人送客至此桥,折柳赠别。”故又名销魂桥。从汉、唐以来,这儿不知演过多少人间悲剧,也不知有多少文人学士将它摄入诗篇。相传为李白所作的“百代词曲之祖”《忆秦娥》中的名句“年年柳色,灞陵伤别”、“西风残照,汉家陵阙”,至少是活在柳永心中吧。所以,他一旦看见为参差错落、烟笼雾锁的树林所遮覆的灞陵桥时,不禁脱口吟出“风物尽前朝”了。“风物”,指一个地方特有的景物;“前朝”,包括汉、唐以来的所有朝代。他说这儿特有的景物无不是汉、唐以来的老样子,当然是因为他头脑中印藏着汉、唐以来的故事和诗句;言外之意则有风景不殊而人事全非的无穷感慨。
接着,他从灞陵风物的参差烟树中发现处处是“衰杨古柳”,从而将凭吊前朝的兴亡之感集中到对折柳送别导致的无数悲剧的抒写。当年幼柳的嫩枝,如今都已成了衰飒垂老的古柳了,真是历尽沧桑,令人触目伤怀。这儿说“柳”,连类而及于“杨”。《本草》云:“杨枝硬而扬起,柳枝弱而垂流,一类二种也。”古人在灞桥这儿折杨柳枝送别,从此分手异地,生离死别。那浪迹天涯的游子固然愁绪满怀,而那日盼亲人的思妇又是如何的度日如年、憔悴哀伤啊!所谓“楚宫腰”,即细腰,出于《韩非子·二柄》:“楚灵王好细腰,而国中多饿人。”这儿指这女子因思念亲人而清瘦的体态。词人写折杨柳送别的人间悲剧,着一“几经”的“几”字,就把多少人、多少代的共同悲哀一笔写尽了。
上阕着眼于抒写前朝兴亡、历代别恨之感,下阕侧重于生发自家离愁、又无寄托之悲。
词人似乎毫不经意地从“衰杨古柳”写到闲静浅淡的夕阳和已届衰老的秋光,不仅使上下阕过渡自然,色调和谐,形成一种完整的衰飒的气氛,而且在日落秋深的背景上,渲染了自己在年龄上、在心境上的无可解脱的迟暮之感。这种迟暮之感,偏又在折柳送别的触发下,越加不可收拾,使得羁旅行役的离情别绪竟然一时齐集心头,以至充满在这块长着香草的水边高地上。“蘅”即杜蘅,香草名,俗叫马蹄香;“蘅皋”,极言水边高地的美好。词人以这无比美好的地方却不可久留,越加反衬出“离思”之无法抑制了。
词人在这触目迟暮、满怀离思的心境中,不禁唱起了王维的送别诗《阳关曲》。这一唱三叹、回肠荡气的《阳关三叠》之所以引起作者强烈的共鸣,还不仅在于它唤起了作者的离愁别恨,更因为“西出阳关无故人”的天涯沦落之感紧紧攫住了作者的心。作者最衷情最向往的乃是京城汴京,那儿曾留下他多少青春美梦;来到古都长安,已是举目无亲;若再西行,真正是一无寄托了。这种身世凄凉、前途茫茫之感,简直使他肝肠寸断。所以一曲歌毕,竟然恍惚失神,不知如何是好了。“独自”,极写其孑然独立、孤单凄清的情状;“兰桡”,暗用鲁班刻木兰树为舟的传说,形容船只的美好;而其间着一“凭”字,则把他凝然失神、不知何去何从的心境十分传神地勾画了出来。全词由吊古伤今,推人及己而发展到浪迹异乡、沦落不遇的慨叹,就这样情景交融、境界苍凉地表露无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