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国童话《[苏联]高尔基·燃烧的心》鉴赏

[苏联]高尔基

古时候有一个部族，他们驻扎的地方三面围着走不通的密林，第四面是草原。这是个生性活泼、强悍而又勇敢的部族。一次，这个部族遇上了极大的困难。那是因为忽然来了另外一个部族，一下把他们赶进了密林深处。那里，不是泥沼就是黑暗，树枝树桠丛丛密密地交缠在一起，因而抬头看不到天空。阳光穿过稠枝密叶才能照射到泥沼上。不幸的是阳光一落到泥沼的水面，就蒸腾起一股恶臭，人吸进这种臭气，便一个接一个地倒下，死去。于是，这个部族的妻儿老少纷纷哭了，父亲们默默地沉思着，都陷入了哀怨之中。一定得从这座密林里走出去，而要出去只有两条路： 一条是往后——那里有强大而又凶恶的敌人;一条是往前——那里树高林密，参天大树像巨人一般耸立着，强有力的树枝像胳膊似的紧紧抱在一起，盘曲的树根深深扎进胶黏的沼泽地里。这些铁石般的大树，白天不声不响地在灰暗中静立着，每到傍晚，当人们燃起篝火的时候，就相互挤得更紧，密密匝匝地包围着人们。从白天到夜里，那些人的四周总有一个浓黑的圈子，仿佛存心要把他们都挤得粉碎，而那些人却是在辽阔的草原上过惯了日子的啊。更叫人可怕的是风从树顶上面吹过，整座密林发出一种低沉的声响，像是在威吓他们，给他们唱起了送葬的歌。

不管有多恐怖吧，他们终究是一个强有力的部族，如果豁出命去跟那些打败他们的敌人拼一死活，倒也不一定突不出去，然而他们心中还有一些非实现不可的愿望，要是他们拼死了，那么这些愿望也就永远不能在世上实现了。正因为这样，他们一个个在长夜里静坐着，在密林沉闷的喧响声中和恶臭有毒的沼泽空气中沉思冥想着。篝火的影子在他们的周围跳着无声的舞蹈，而他们觉得这好像不是影子在跳跃，而是密林和沼地的凶恶鬼怪在那里欢庆胜利……人们依旧坐着，沉思着。

……愁闷使人们变得无力了……恐惧在他们中间产生了，恐惧束缚了他们强劲的臂膀。女人们匍匐在被毒死的人的尸体上哭泣，为那些给恐惧抓住了的活人的命运而哭泣，于是惶恐气氛更浓了。接着，密林中听见了种种胆怯的说法，先是隐约的、轻声的，后来就越来越响了，越来越响了……已经有人想要到敌人那边，把自由作为见面礼奉献给敌人了，被吓破了胆的人都不再怕去过奴隶的日子了……可就在这节骨眼儿上，唐珂站了出来，他一个人搭救了整个部族……

唐珂是年轻人中模样儿最讨人喜欢的一个。外貌端庄的人往往也是勇敢的人。他对族里的伙伴们说：

“一个劲儿冥思苦想，搬不掉拦路石。什么也不去做的人，就什么也做不成。咱们干吗把气力白白浪费在苦想和悲伤上呢?起来吧!让咱们走穿这密林——密林再深，它总有尽头!世上的一切都是有尽头的!咱们走吧!走!嘿!……”

大伙儿都注视着他，看到他明亮的眸子里闪耀着无穷的力量和跳动的火焰。他确实是他们这个部族中杰出的一个。

“你就领我们走吧!”他们说。

于是他走在头里……

唐珂领着他们。大伙齐心地跟在他身后——他们信任他。这条路可难走了!黑咕隆咚的，每走一步都可能陷入沼泽的泥泞，它张着贪婪的大口，随时准备把人吞没;大树像推不倒的墙，挡住了他们前进的道路。树枝彼此缠绕，像一条条蛇向四方伸开。他们每前进一步都要以大量的血汗作为代价。他们走呀走呀，走了很久……森林越来越浓密，气力越来越小了!于是有人开始发牢骚了，他们怨唐珂没本事，嘴边无毛，办事不牢，这回不知要把他们领到什么地方去了。他在前头引领着他们，精神抖擞，无私无畏。

然而困难还在跟唐珂作对。忽然，森林上空雷声大震，大树阵阵低语着，吓唬着流着血汗的人们。这时森林一片漆黑，仿佛自有这座森林以来所有的夜都麇集在这里了。在高大的树木中间，人显得很小很小了，他们走着，在电闪雷鸣中走着。周围的大树像巨人摇晃着身躯，不住地格格作响，它们低沉的歌声发泄着怨怒，而闪电在树颠上狂飞乱舞，瞬息间，用阴冷的蓝光把森林照得透亮透亮，它威吓了一下人们后，又迅即消失得无影无踪。周围的大树被闪电的寒光一照，就像有了灵性似的，伸出许许多多的长手，树桠四伸八叉地交织成一张细密的网，想要挡住这些希望摆脱黑暗的人们。而且，有一种阴冷黑暗的可怕东西，从树枝间窥望着这些举步艰难的人。这可真是一条艰难的道路。在这条路上行走的人们，个个都被折磨得垂头丧气。可是他们又羞于承认自己的软弱，于是他们把心中的怨怒全部倾泼到唐珂身上，斥骂这个走在他们前头的人。他们七嘴八舌地指责他没有本领将他们带出黑暗的森林——呵，真想不到会是这样!

他们不再跟着唐珂往前走了。在森林胜利的喧嚣声中，在颤抖的黑暗中，这些又累又恼的人开始审判唐珂了。

“你，”他们说，“什么本事也没有的东西，这下可把我们给坑害苦了。你领我们走，走，走得精疲力竭，凭这一点，你就该死!”

“你们说‘你就领着我们走吧’，我才领着大伙儿的!”唐珂转过身，坦然地面对大伙说，“我有领头的胆量，这才敢来领大伙的!可你们怎么样呢?你们都做了些什么对行走有好处的事?你们就一个劲儿地走，不会悠着点儿劲，让自个儿走更多的路程!你们就知道走哇走哇，像一群绵羊!”

然而这些话反而给大伙火上浇油。

“你该死!你该死!”他们怒吼道。

森林一直不停地低沉地喧响着，喧响着，似乎在响应人群的怒吼，闪电把黑暗撕成了碎片。唐珂看着族人——为了他们，他受尽了冤屈，而此刻他们简直像一群野兽。众多的人围住他，可在这些人的脸上看不到文明，因而也不能指望从他们那里得到宽容。他的心中不由得怒火炽燃，但他又可怜他们，暗自把怒火浇灭了。他爱着他们，他想他们要是没有他，没准都会完蛋的。所以他心中迸发起希望之火，希望搭救他们，希望带引他们走上一条平坦的道路，这样一来，他的眸子里闪射出一种烈火的光芒……而围着他的人看见这种情形，以为他是狂怒了，所以眼睛才这样明亮，才这样迸发出火焰。他们警觉起来，像一群狼似的等待他扑向他们。于是他们把唐珂围得更紧，以便在他动手时抓住他，把他打死。而他已经明白他们此时此刻都在想什么了，因而他的心燃烧得更炽烈了——他们的这种想法使他苦恼到了极点。

这时，森林依旧唱着它那沉闷的歌。雷还在响，并且下起了倾盆大雨……

“为了把人们带出森林，我该做什么?!”唐珂的叫声比雷声更响亮。

蓦地，他用双手扒开了自己的胸膛，一把掏出自己的心，把它高高举在头上。

心在唐珂头上燃烧得太阳般明亮，甚至比太阳还耀眼，这时整座森林都默然无声了。森林被这伟大、热爱人们的火把照亮了，黑暗被光亮驱散，飞遁进森林深处，抖抖颤颤地跌进沼泽泥泞的大口里。人们一个个像石头似的，惊呆了。

“咱们走吧!”唐珂大叫一声，快步走到人群前头。他高高举着那颗燃烧的心，照亮了人们前进的道路。

人们快步跟着他走，个个都像受到了一种魔力的吸引。这时，森林又喧闹起来，摇动着树颠，对眼前发生的奇迹感到不可思议。但是它的喧闹声被奔跑的人们的脚步声压倒了。大伙儿都神往于燃烧的心的奇观，跑得又快又坚定。当然这时也还有倒下的，不过倒下的既没有怨言，也没有眼泪。唐珂一直跑在最前头，他的心一直在熊熊燃烧，燃烧!

瞧，森林忽然在他们前面向两边让了道，待到他们跑过以后，又在他们身后合拢起来。合拢后的森林依然是那样稠密，那样沉寂。唐珂和他所带领的族人一下沉浸在阳光的海洋里，空气经过大雨的洗涤，变得无比清新。在他们身后的森林上空，雷声依旧，而这里却太阳朗照，草原吸着新鲜空气，草叶缀着钻石般的雨滴，河流波光粼粼，闪耀金光……起风了，晚霞把河面映得一片殷红，像是从唐珂撕裂的胸口淌出的鲜血。

无畏的勇士为胜利而骄傲，骄傲的勇士放眼展望着辽阔的草原，展望着自由的大地，骄傲地笑了。然后他倒了下去——死了。

人们只管自己高兴，这些充满了希望的人们没有注意到唐珂的死，没有看到他英勇的心还在他尸体旁边熊熊燃烧。只有一个细心的人注意到了，但他怕看，所以伸脚去踩那高傲的心……顿时，那颗心碎裂成一片火星，不再燃烧了……

在雷雨袭来之前，那布满草原的点点蓝光就是这么来的!

(韦苇译)

19世纪末，正当俄罗斯先知先觉者们探讨着生活的意义，号召用积极的行动去追求光明、争取自由解放的时候，高尔基写下了充满浪漫主义激情的《燃烧的心》。

《燃烧的心》意蕴积极、催人思考。凡是读过这篇童话的人，都会受到这篇童话理想主义精神的鼓舞，激扬起可贵的献身精神，并将主人公唐珂的名字永远铭刻在自己的心中。

一个惯于在草原生存的部族被驱赶进了黑暗的原始密林，进退无路，愈来愈陷入了绝望。“那里，不是泥沼就是黑暗，树枝树桠丛丛密密地交缠在一起，因而抬头看不到天空。阳光穿过稠枝密叶才能照射到泥沼上。不幸的是阳光一落到泥沼的水面，就蒸腾起一股恶臭，人吸进这种臭气，便一个接一个地倒下，死去”。黑暗重重，道路难行，人们疲惫不堪，丧失了继续前进的勇气。一个被敌人驱赶到黑暗森林里的部族濒临于灭亡的边缘。

危难之际，是多么需要一个勇敢、果决而又富有智谋的人站出来，引领这个行将灭亡的部族摆脱黑暗、走出原始森林!唐珂，这个貌端品正的年青人，在部族危急时刻站了出来。但是，作者并没有轻率地把唐珂写成神，没有赋予他以任何神的品格，也没有把他写成身藏宝物的人，使童话没有落入俗套。唐珂所不同于部族群体其他人的，只是他对部族的生存葆有比别人更多的责任心，他的热血为挽救自己的部族而激越地沸腾着。然而燃烧的热血和无畏的精神并没能丝毫改变眼下极端恶劣的环境，他没有神奇的力量来驱散森林无边的黑暗。泥泞依旧，冷雨依旧，闪电依旧，雷声依旧，部族人群软弱和自私依旧，焦躁绝望的情绪依旧……这样写，童话主人公高尚品格和高大形象的刻画才被置于复杂、严峻、残酷的考验中，童话才显得真实。而真实感强是童话征服读者的一个重要前提。当部族困兽般的人群把目光聚焦在唐珂身上时，唐珂也没有说什么豪言壮语，只是说：“咱们干吗把气力白白浪费在苦想和悲伤上呢?……密林再深，它总有尽头!世上的一切都是有尽头的!咱们走吧!……”

唐珂受命于危难之中。他被推出来做了领头人。现在，如果要有人来作牺牲的话，那么，首先得是他来作牺牲了。

于是，唐珂把他本来就炽烈燃烧的心从自己的胸膛里掏了出来!

我们看到了唐珂的心燃烧得比太阳还耀眼。

唐珂用自己燃烧的心把部族的人群引领出了黑暗的密林，带向了光明，带向了辽阔自由的草原。

高尔基用理想主义的精神和浪漫主义的艺术手段，完成了对唐珂这个自发领袖形象的塑造。在这一个时期的作品中，包括《海燕之歌》在内，作者使用意象，运用象征、夸张、拟人、比喻等文学表现手段是十分频繁的。唐珂的心就是一个意象，它被赋予的思想内涵和艺术内涵都非常丰富：它的燃烧象征着能驱散黑暗的光明，象征着引领人们奔向自由的大纛，象征着争取解放的响亮号角。一颗比太阳还耀眼的燃烧的心，光明热烈的形象熠熠于外，勇敢献身的激情和精神充盈于内，鲜明，突出，给予读者以强烈的震撼和感染。我们记住这颗伟大的心灵的同时，也就记住了高尔基笔下的唐珂。这个时期的俄罗斯文学批评家沃罗夫斯基曾说：“浪漫主义者的创作总是使用双重夸张的手法、形式、色彩、明暗和透视。因此，浪漫主义文学的形象总是显得非常突出、鲜明而色彩斑驳，以其奇妙的想象而使人神往。”(转引自《西方浪漫主义文学史》，武汉出版社1989年版)唐珂就是这样被创造出来的，他的这颗“燃烧的心”永远令人神往。

唐珂形象所张扬的，是一种为大众寻求出路而献身的精神。唐珂的形象能大幅度地升华读者的精神境界。能如此强烈震撼读者灵魂的童话形象是很罕见的。

(韦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