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幼儿园,第一天的尴尬
女儿上幼儿园的第一天,上午晴暖,下午阴冷,恰好符合了我那一整天的心情。
说真的,那天早晨我们一家人都异常兴奋,包括小家伙在内。她可能觉得,换一换环境大概是一件很新鲜的事情,而且在幼儿园里又有好多小伙伴陪她玩。那她的爸爸我呢,我有什么可兴奋的呢?
当然,首先是看着孩子的成长,自己心里高兴。不过也不可否认,心里面也有一点点虚荣在作祟。我所在的并不是一个繁华的大都市,我们这里的一些地方,比如一些偏远的山区和农村,到现在也没有一所像样的幼儿园。我从小更不知道幼儿园为何物,只记得那时候跟小伙伴们从泥巴堆里爬出来,便背着书包上学去了。所以很长一段时间以来,在我的印象里,上幼儿园应该是一件很值得骄傲的事情。我从一个小镇来到这座城市,这里相对繁华,各方面设施比较齐全,幼儿园教育已经是孩子们成长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有时候,我路过“儿童活动中心”,看着那些衣着光鲜的小宝贝,我甚至会想,这些孩子家里是不是都很有钱。
那天我跟妻子一起把孩子送到“儿童活动中心”,她一迈进教室就跟小伙伴们玩去了,甚至都没跟我们说声再见。宝贝的表现很让我们放心,她把我们放不放在眼里都没有关系,怕就怕她会对生活的改变产生一时的抵触。
那天妻子还要上班,我正好休息,跟我妈妈在家。家里忽然一下变得冷清了,反而让人觉得不太适应。
记得孩子奶奶对我说过:“平时她在家的时候,总觉得闹心。这冷不丁一不在家,反而觉得跟少了点什么似的。”
其实,我何尝不是这样。虽说我有点兴奋,但更多的是惴惴不安。我总在想,这家伙会不会听话?老师能不能忙得过来?她会不会摔跤,会不会磕伤?她要渴了,知不知道跟老师要水喝?还有,她会不会让人欺负,跟人打架?会不会哭着吵着要回家?
还不到下午四点,我还在卧室里写东西,妈妈催促我:“该去接孩子了!”
“现在还早吧!”我说。
可是妈妈说,孩子头一天上幼儿园,怕是不太适应,便让我早点去接她。我知道老人家也是放心不下,于是匆匆穿好衣服出了门。在楼道里碰到邻居,他问我上哪儿去,我便自豪地说:“接孩子去!”
“上幼儿园了?”
“是啊,今天头一天。”
幼儿园门口,我接到妻子的电话。她先问我:“去接孩子没有?”
我说:“已经到了幼儿园门口。”
然后她告诉我:“记得把孩子的体检表拿回来。”
人民路是一条主街,东西走向,街南面有一排大约长100米的低矮楼房,房龄最少有20年了。这排楼房的最东侧在街边圈起一个院子。这个院子里面便是“儿童活动中心”。后来听女儿同学的家长说,那排楼房都是幼儿园的地产,除了部分留作办公、教学和教室宿舍,其他的都租给了酒店和保险公司。
“这家幼儿园很会赚钱!”那位家长说。
幼儿园的院子里铺着墨绿色塑胶地面,踩上去让人感觉很舒服。院子东侧有一个组合式滑梯,看上去虽有些陈旧,它们围拢在那里,却是一块醒目的招牌。门厅上方挂着一块巨大的匾额,上面是一幅儿童画,用童稚体写着六个大字“儿童活动中心”。
这不是一家档次很高的幼儿园,但是几乎人人都知道它的名字。它隶属于市妇联,建园很早,口碑也一直不错。“儿童活动中心”建园已经有20年了,一直没有扩建,20年前多大,现在还是多大。我们不是有钱人,能为女儿选这么一家幼儿园,已经很满足了。当然,我跟妻子当初选这家幼儿园,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离家近。从我家到这里,步行顶多15分钟。
女儿的教室在二楼东侧的最里面,我从其他教室门前路过的时候,碰到几个小孩喊我叔叔。“小朋友们好!”我笑着跟他们打一声招呼。我想,从此喊我叔叔的人恐怕比以前要多起来了。
还没走到教室门前,我便听到里面传来了稚嫩的哭声。我在门前停了一下,分辨出那哭声里面好像没有我女儿的。推开门第一眼,我就看到了女儿。她手里正举着一个小杯子,一边来回走,一边仰着头喝水。屋子里的孩子已经不是很多,大多被家长早早地接走了。进门的右手边,有几个小孩靠墙坐在小板凳上,还在咧着嘴哭。西南角上有一张圆桌,侯老师带着几个孩子在那里吃加餐。进门左手边,靠近门边,徐老师坐在一把小椅子上,怀里搂着一个小孩,那小孩还在不停地啜泣。
“徐老师。”我跟老师打了一声招呼,态度尽量谦和。
老师抬头看我一眼,脸朝旁边歪了一下。“这不是你女儿。”她说,“你女儿不哭,一整天就知道在这屋子里走来走去。唉,她也不哭!”说完,低头又去哄怀里的小孩。
我当时听出老师的口气有点不对,扭头看看女儿,见她已经来到了圆桌边。我走过去,她见我也没什么反应,转身又要走。我一把把她拉到怀里,在一张小椅子上坐下。
“你这孩子没规矩!”侯老师劈头就对我说,本来大大的眼睛变得更大,也更加明亮,“整天就在这里给我乱翻,没一会儿闲,桌子上的东西一下就给你划拉到地上去了。”老师脸色有些发青,像是一股怒火还没有完全爆发出来。慢慢地,我脸上的笑容收敛起来。因为我感到那里的肌肉一阵僵硬,再笑下去恐怕会很不自然。
老师从一个敞开的小箱子里拿出一盒牛奶,往那个“没规矩”的孩子面前一放:“这是你的,喝吧。”在这样一种境况下,老师也没有忘记给小家伙发放加餐,可见对待每一个小朋友还是公正的。
我拿过牛奶问她:“你喝吗?”
她说:“我喝。”
我插上吸管把牛奶递给她,随后把她轻轻揽在怀里,怕她再到处乱跑。我没有留意侯老师什么时候离开教室的,反正当我拉着女儿的手离开的时候,在走廊里又碰到她,她正往回走。
“走啊!”老师跟我打声招呼,还没等我做出任何反应,便扭头回教室了。我注意到,她脸上的青痕还没有完全褪去。
我来到院子里的时候,发觉天有些阴,刮起了风,让人觉得有一些冷。想想对于我后来做的那件事,妻子也有责任,谁让她嘱咐我要去问人家要体检表!我一下想了起来,便又带着孩子回去。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去要一张体检表。
财务老师正在整理账单,靠墙的沙发上还坐着一个戴眼镜的男人,在看报纸。
“老师,我想问一下……”我态度和蔼,“我可不可以拿回孩子的体检表?”
“噢,那个现在不可以拿。”老师说,“只有孩子离园的时候才可以拿。”
“噢,真的不可以吗?”我有些磨叽。
“真的不可以。”
转身要走的时候,恰好碰到园长从外面进来。园长是个很有风度的女人,不到40岁,身材比较高大,有些富态,长长的鬈发垂到肩膀。人虽然不是特别漂亮,但是很有气质,看上去就是一个有能力的人。
“哦,有事吗?”她问我,随后看看我的孩子。
于是我又把我刚才的要求跟她说了一遍,她又同样跟我解释一番。随后她跟我讲起了孩子。
“你的孩子特别好动。”她说,“别的孩子吧,头一天来,感觉很陌生,都老老实实在小椅子上坐着。她不,到处跑。老师怕出危险,就得老跟在后面。想拿什么东西,过去就拿。他们班里还有一个小男孩也很好动,老跟在你女儿后面,她拿什么,他也拿。他俩这一跑,别的孩子也跟着跑。老师忙起来也管不了。在家,她也是这么好动吗?”
“在家她也这样。”我回答。
园长嘴里另外一个小男孩就是程程,我们同住一个小区,两个孩子的妈妈彼此早就认识。
“老人带孩子一般都不忍心约束,孩子想怎样就怎样。孩子什么都不懂,如果太爱动,那么接触的危险也多。”
“您说得有道理。”我只想勉强应付一下,并没有准备关于一些孩子的教育问题跟她进行探讨。
“还有件事情,我不太明白怎么回事。”园长还没完,“她总是去尿尿,我觉得是不是头一天来有些紧张。她在家这样吗?”
“没有。”我回答。
大概园长想把情况讲详细些,接着说:“她吧,一会儿就拉着老师的手,说:‘我要尿尿。’一会儿又要去。老师觉得,要不让她去,万一真把孩子憋坏了怎么办。”
“那她尿了吗?”我问。
“也就挤了一点儿。我是怕吧,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就那样,没过一会儿就去,没过一会儿就去。”
我不知道外国人语言习惯如何,但是中国的语言忌讳重复。同样一句话,有时候说一遍跟说两遍、三遍的效果是不同的。我渐渐再也笑不出来了,脸上变得有些僵硬。因为我好像觉得有人在说我家的孩子有毛病。我听得出来的,有人怀疑我女儿有多动症。多动症的孩子我见过,以前我妈妈院里就有一个。我见他的时候大约五六岁,人高马大,整天乱跑,见了自行车也不知道躲。那时候我才知道,多动症不是一种戏称,是一种病,智力发育跟正常人是不同的。
园长感觉到我的变化,因而她的态度也随之起了某种变化。我弯下腰给孩子整理一下衣服,那一刻其实我已经决定了怎么做。
“你们的老师说这孩子没规矩。”这是我小小的出卖。我当时的想法是,反正不想在这里待了,有些事情我也得说道说道。
“是。”我清晰地听到有人回应。
“孩子能懂什么规矩?”我说,“她不懂规矩你们可以教她,这不就是你们的工作吗?”
老师没说话。
我便说:“实在不行我们退掉。”
“行。”园长果断地回答。当然,人家是见过大世面的,遇到这样的场合,脸上依然还能保持着有风度的笑容。比那两个年轻老师要强得多。
我慢慢站起身来,像是终于卸掉了一个包袱。“我们退掉。”我重申一遍,表示这是我最后的决定。
“那怎么算呀?”财务老师问园长。
“全退吧。”园长说,“她只来了一天。”
我于是又想起女儿刚刚喝过的那盒牛奶,心想,真是不喝白不喝。
财务老师刚要整理单据,园长说:“等明天吧,他也没拿单子。”
我的确没拿单子,人家心里有数。
其实对于那个园长我是有印象的,因为一个星期以前这批小朋友集体试园的时候,她就跟我们交谈过。她问我妻子,孩子是不是奶奶带大的。还说老人带孩子,一些方面不忍心约束。那时我就知道,她对我女儿印象不好。也恰恰因为她那样说,所以我对她的印象也不够好。当然,她也说过我女儿唯一的优点,就是个儿很高。
出了儿童活动中心,我用自行车带着女儿去了另一家幼儿园。那家幼儿园叫作市职二幼。市职二幼在全市幼儿园排行榜上的名次在儿童活动中心之上,当然花费也高一些。当时我们没有选它,不是因为花费高,而是离家稍远。不过现在我也顾不上那么多了,非常时期可以做出非常选择,这是一位伟大的思想家说的。如果真的没人说过,那就是我说的。
我带女儿来到市职二幼,院子里空无一人。我脑子有点儿乱,也不知道来得太早还是太晚。因为我忘记了在儿童活动中心具体耽误了多少时间。我在一间办公室里找到一个女孩,赶巧找对了人。
“孩子多大?”女孩问。
我如实回答。
“我们这里小班已经满员了。”她回答。
是啊,完全有这个可能。听说想往这家幼儿园送孩子的人很多,有的还得托关系找门路。
“我们九月份还要招收一批。”人家还告诉我。我答应了一声,便跟人说再见。
从楼里出来,女儿挣脱我的手,朝一架秋千跑去。
“你慢点!”我赶紧招呼她。
我听到北面教学楼孩子们唱歌的声音,知道时间还早,就想,孩子想玩就让她在这里玩一会儿吧。我把女儿抱上秋千,轻轻推一推绳子,让她在上面荡起来。我抬头打量着这家幼儿园,心里觉得有些遗憾。这儿的空间比较大,设施也齐备,关键的一点,离街道还远。
听到女儿哼哼唧唧的声音,才看到秋千已经停了下来。于是我又拽了拽绳子,让她重新荡了起来。
四月的天,依旧还有些冷,一阵风吹来,我不觉伸手拽了拽衣领。
“宝宝,你冷吗?”我问。
“不冷。”女儿回答。
女儿那时头发短短的,样子像个小男孩。大概她觉得这个地方很新鲜,一边荡秋千,一边不住地歪头朝周围看。
“宝贝,你今天到底都做了什么?”我问她,“怎么会把老师气成那样?”
我知道这个问题她可能永远无法回答。记得的时候,不知道如何去表达,当她能够表达的时候,肯定什么也记不得了。
那天我站在人家的幼儿园里,心里感觉到无比凄凉。那时我才真正知道,女儿坐在秋千上摇头晃脑的样子,也只有在我的眼里觉得有些可爱。W我想不明白,一个如此简单的问题,为什么别人就不明白。孩子是有些好动,可是她的每一种行为都不是漫无目的。她是好奇,她在寻找,或者说是求知。如果一位农村妇女,她不懂教育,情有可原。可是,一位资深的幼儿教师,您的脑子里装的又会是什么呢?想到这里,我心底慢慢产生一种失望。
突然间,我有一丝气愤,狠狠地在心里说,如果有一天我发现学校压抑了孩子的天性,那么我一定跟它没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