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邦彦《花犯》原文与历代鉴赏评论

粉墙低，梅花照眼，依然旧风味。露痕轻缀。疑净洗铅华，无限佳丽。去年胜赏曾孤倚。冰盘同宴喜。更可惜、雪中高树，香篝薰素被。今年对花最匆匆，相逢似有恨，依依愁悴。吟望久，青苔上、旋看飞坠。相将见、脆丸荐酒，人正在、空江烟浪里。但梦想、一枝潇洒，黄昏斜照水。

【编年】

罗忼烈笺定此词作于绍圣二年(1095)冬或三年春初梅开之候。

【汇评】

林洪《山家清供》：剥梅浸雪酿之，露一宿，取去，蜜渍之，可荐酒。词正用其意。

黄昇《唐宋诸贤绝妙词选》卷七：此只咏梅花，而纡余反覆，道尽三年间事，昔人谓好诗圆美流转如弹丸，余于此词亦云。

吴从先《草堂诗余隽》李攀龙批：机轴圆转，组织无痕，一片锦心绣口，端不减天孙妙手，宜占花魁矣。

卓人月《古今词统》卷十四：“香篝”句，得其神。“相逢”句，得其理。

黄苏《蓼园词选》：愚谓此词为梅词第一。总是见宦迹无常，情怀落寞耳。忽借梅花以写，意超而思永。言梅犹是旧风情，而人则离合无常。去年与梅共安冷淡，今年梅正开，而人欲远别，梅似含愁悴之意而飞坠;梅子将圆，而人在空江中，时梦想梅影而已。

周济《宋四家词选》：清真词其清婉者如此，故知建章千门，非一匠所营。

谭献评《词辨》：(“依然”句)逆入。(“去年”句)平出。(“今年”句)放笔为直干。“凝望久”以下，筋摇脉动。(“相将见”二句)如颜鲁公书，力透纸背。

陈廷焯《云韶集》：此词非专咏梅花，以寄身世之感耳。黄叔旸谓“此词只咏梅花，而纡徐反覆，道尽三年间事，圆美流转如弹丸”，可谓知言。

郑文焯校《清真集》：“同燕喜”，《草堂》作“共”。案“共”即“供”字。杜诗：“开筵得屡供。”此盖言梅花供一醉之意，较“同”字意长。后人因此字宜平，误会“共”意，遂改作“同”，不知“同”字与上句“孤倚”义未洽也。

陈洵《海绡说词》：只“梅花”一句点题，以下却在题前盘旋。换头一笔钩转。“相将”以下，却在题后盘旋，收处复一笔钩转。往来顺逆，盘控自如，圆美不难，难在拙厚。

又：“正在”应“相逢”，“梦想”应“照眼”，结构天然，浑然无迹。

又：此词体备刚柔，手段开阔。后来稼轩有此手段，无此气韵;若白石，则并不能开阔矣。

陈洵《抄本海绡说词》：起七字，极沉著，已将三年情事，一齐摄起。“旧风味”，从“去年”虚提。“露痕”三句，复为“照眼”作周旋。然后“去年”逆入，“今年”平出，“相将”倒提，“梦想”逆挽。圆美不难，难在浑劲。

俞陛云《宋词选释》：宋词中咏梅花者，侔色揣称，各极其工。此词论题旨，在“旧风味”三字，而以“去年”、“今年”分前、后段标明之。下阕自“吟望久”至结句，纯从空处落笔，非实赋梅花。闰庵云：“此数语极吞吐之妙。”

陈匪石《宋词举》：第一句直起点题，明说“梅花”，是美成老辣浑朴处，南宋人所不肯为，亦不敢为者。白石《暗香》，乃用侧笔，非其伦也。第二句，叫起全篇，却倒戟而入，为全词眼目。“露痕”三句，正写梅花，还却题面，且引起以下种种感想。“去年”句入本意，承上“旧风味”来。“冰盘共燕喜”，是赏花对酒，与后遍之“脆圆荐酒”相映照，其不至犯复者，此是花供赏玩，彼以梅实供食品也。“更可惜”一转，亦即上文之“风味”，且见“孤倚”之意。从“士”字则惜无人共赏;从“树”字则以“冰盘”喻雪地，而惜雪之封枝，不能尽胜赏之兴。四句一气，皆去年事。过变径转入今年。“太匆匆”比“曾孤倚”别是一境，而“愁悴”相同。“依依”“有恨”，起于相逢之际，则由去年以入今年，或由今年想及去年，皆包括在内，为前后遍之枢纽。“吟望久”、“旋看飞附”，是伸说“匆匆”，即由花开说到花落。“相将见、脆圆荐酒”，又由今年之花想到去年之实，夫花既如此，则明年之我又在何处?遂灶及“空江烟浪”，既非去年之“孤倚”，又非今年之“吟望”，而“孤倚”、“吟望”所见“一枝潇洒，黄昏斜照水”者，只得于梦寐中想见之，其“可惜”、其“有恨”又当倍于今昔。辛稼轩曰“今不如昔，后更不如今”，吴梦窗曰“后不如今今非昔”，皆即此意。而清真只说事实，于弦外得音，则超妙绝伦。且追溯去年，推想明年，写尽“依依”之情，益知“相逢似有恨，依依愁悴”似过脉语，而实极经意语也。黄昇曰：“只咏梅花，而纡徐反复，道尽三年情事。昔人谓‘好诗圆美流转如弹丸’，吾于此词亦云。”周济曰：“清婉至此，故知建昌千门，非一匠所营。”愚谓此词胜处，全在有雄浑之笔力，而出以和婉之辞气，傥来倜往，如神龙夭矫，不可捉摸。而文之波澜，仍依时之次第，平庸者固望洋而叹，矜才使气者又不能如此之安详，真神品也。谭献评“依然”句曰“逆入”，“去年”句曰“平出”，过变曰“放笔为直干”，“相将”两句曰“如颜鲁公书，力透纸背”。又曰“凝望久”以下“筋摇脉动”。读者宜深味之。

乔大壮批《片玉集》：此是古今绝唱，读之可悟词境。“旧风味”、“去年”、“曾”、“今年”、“相将见”、“梦想”，皆时也。“粉墙“、”雪中”、“苔上”、“空江”、“照水”，皆地也，合时与地，遂成境界。

张伯驹《丛碧词话》：清真《花犯》词之妙，正与《兰陵王》同。明是离别之事，而即咏柳;明是离别之事，而即咏梅。所以能纡徐反复，更尽离情之惨。

【附录】

方千里《花犯》：渚风低，芙蓉万朵，清妍赋情味。雾绡红缀。看曼立分行，闲淡佳丽。靓姿艳冶相扶倚。高低纷愠喜。正晓色、懒窥妆面，娇眠敧翠被。秋光为花且徘徊，朱颜迎缟露，还应憔悴。腰肢小，腮痕嫩、更堪飘坠。风流事、旧宫暗锁，谁复见、尘生香步里。谩叹息、玉儿何许，繁华空逝水。

杨泽民《花犯·桃花》：百花中，夭桃秀色，堪餐作珍味。武陵溪上，□宋玉墙头，全胜姝丽。去年此日佳人倚。凝情心暗喜。恨未得、合欢鸳帐，归来犹半被。寻春记前约因□，题诗算怎耐、相思憔悴。攀玩对、东君道，莫教轻坠。尖纤向、鬓边戴秀，芳艳在、多情云翠里。看媚脸、与花争好，休夸空觅水。

陈允平《花犯》：报南枝、东风试暖，萧萧甚情味。乱琼雕缀。幻姑射精神，玉蕊佳丽。寿阳宴罢妆台倚。眉颦羞鹊喜。念误却、何郎归去，清香空翠被。溪松径竹素知心，青青岁寒友，甘同憔悴。渐画角，严城上、雁霜惊坠。烟江暮、佩环未解，愁不到、独醒人梦里。但恨绕、六桥明月，孤山云畔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