剪灯余话《秋千会记》原文|注释|赏析|译文
元大德二年戊戌，孛罗以故相齐国公子拜宣徽院使，奄都剌为佥判，东平王荣甫为经历，三家联住海子桥西，[1]宣徽生自相门，穷极富贵，第宅宏丽，莫与为比。然读书能文，敬礼贤士，故时誉翕然称之。私居后有杏园一所，取“春色满园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之意，花卉之奇，亭榭之好，冠于诸贵家。[2]每年春，宣徽诸妹、诸女，邀院判、经历宅眷，于园中设秋千之戏，盛陈饮宴，欢笑竟日。各家亦隔一日设馔。自二月末至清明后方罢，谓之“秋千会”。适枢密同佥帖木尔不花子拜住过园外，闻笑声，于马上欠身望之，正见秋千竞蹴，欢哄方浓，潜于柳阴中窥之，睹诸女皆绝色，遂久不去，为阍者所觉，走报宣徽，索之，亡矣。拜住归，具白于母。母解意，乃遣媒于宣徽家求亲。宣徽曰：“得非窥墙儿乎?吾正择婿，可遣来一观，若果佳，则当许也。”媒归报，同佥饰拜住以往。宣徽见其美少年，心稍喜，但未知其才学，试之曰：“尔喜观秋千，以此为题，《菩萨蛮》为调，赋南词一阕，能乎?[3]”拜住挥笔，以国字写之曰：[4]红绳画板柔荑指，东风燕子双双起。夸俊与争高，更将裙系牢。牙床和困睡，一任金钗坠。推枕起来迟，纱窗月上时。宣徽虽爱其敏捷，恐其预构，或假手于人。因盛席待之，席间，再命作《满江红》咏莺。拜住拂拭剡藤，用汉字书呈宣徽。[5]宣徽喜曰：“得婿矣!”遂面许第三夫人女速哥失里为姻，且召夫人，并呼女出，与拜住相见。他女亦于窗隙中窥之，私贺速哥失里曰： “可谓 ‘门阑多喜气，女婿近乘龙’也。[6]”择日遣聘，礼物之多，词翰之雅，喧传都下，以为盛事。拜住莺词附录于此：嫩日舒晴，韶光艳，碧天新霁。正桃腮半吐，莺声初试。孤枕乍闻弦索悄，曲屏时听笙簧细。爱绵蛮，柔舌韵东风，愈娇媚。[7]幽梦醒，闲愁泥。残杏褪，重门闭。巧音芳韵，十分流丽。入柳穿花来又去，欲求好友真无计。望上林，何日得双栖?[8]心迢递。”
既而同佥豪宕，簠簋不饬，竟以墨败，[9]系御史台狱，得疾囹圄间，以大臣，例蒙疏放，回家医治，未逾旬，竟尔不起。阖室染疾，尽为一空，独拜住在;然冰消瓦解，财散人亡。宣徽将呼拜住回家，教而养之，三夫人坚执不肯。盖宣徽内嬖虽多，而三夫人者，独秉权专宠。[10]见他姬女皆归富贵之门，独己婿家反凋弊如此，决意悔亲。速哥失里谏曰：“结亲即结义，一与订盟，终不可改，儿非不见诸姊妹家荣盛，心亦慕之，但寸丝为定，鬼神难欺，岂可以其贫贱而弃之乎?”父母不听，别议平章阔阔出之子僧家奴，仪文之盛，视昔有加。[11]暨成婚，速哥失里行至中道，潜解脚纱，缢于轿中，比至而死矣。夫人以其爱女舆回，悉倾嫁奁及夫家聘物殓之，暂寄清安僧寺。拜住闻变，是夜，私往哭之，且叩棺曰：“拜住在此。”忽棺中应曰：“可开柩，我活矣。”周视四隅，漆钉牢固，无由可启。乃谋于僧曰：“劳用力，开棺之罪，我一力承之，不以相累，当共分所有也。”僧素知其厚殓，亦萌利物之意，遂斧其盖。女果活，彼此喜极，乃脱金钏及首饰之半谢僧。计其余，尚值数万缗，因托僧买漆整棺，不令事露。[12]
拜住遂挈速哥失里走上都。[13]住一年，人无知者。所携丰厚，兼拜住又教蒙古生数人，复有月俸，家道从容。不期宣徽出尹开平，下车之始，即求馆客，而上都儒者绝少。[14]或曰：“近有士自大都挈家寓此，亦色目人，设帐民间，诚有学问。[15]府君欲觅西宾，惟此人为称。”亟召之，则拜住也。宣徽意其必流落死矣，而人物整然，怪之。问：“何以至此?且娶谁氏?”拜住实告。宣徽不信，命舁至，则真速哥失里。一家惊动，且喜且悲。然犹恐其鬼假人形，幻惑年少，阴使人诣清安询僧，其言一同，乃发殡，空榇而已，归以告宣徽，夫妇愧叹，待之愈厚，收为赘婿，终老其家。拜住三子：长子教化，仕至辽阳等处行中书省左丞，早卒。[16]次子忙古歹，幼子黑厮，俱为内怯薛，带御器械。[17]忙古歹先死。黑厮官至枢密院使。[18]天兵至燕，顺帝御清宁殿，集三宫后妃、皇太子，同议避兵。[19]黑厮与丞相失列门哭谏曰：“天下者，世祖之天下也。[20]当以死守。”不听。夜半，开建德门而遁。黑厮随入沙漠，不知所终。
【注释】 [1] 大德二年戊戌：公元1298年，干支纪年为戊戌。故相齐国公：故相，原任宰相，齐国公，是该宰相所封的爵号。宣徽院使：宣徽院长官。宣徽院：官署名，元时掌供宫廷膳食、燕享等职。佥判：宣徽院掌判公事的官。经历：宣徽院属官，掌出纳文书。海子：今北京积水潭一带，当时人们称为海子。 [2]春色满园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宋叶适《游园不值》绝句的后两句。 [3]南词：原指南方说唱的一种曲调，这里指词曲小令。 [4]国字：指蒙古文字。 [5]剡(shan)藤：用浙江剡溪的藤所制的纸，这种纸很名贵。 [6]门阑多喜气，女婿近乘龙：这是杜甫五言律诗《李监宅》中的二句。乘龙，《后汉书·明帝纪》载，黄宪、李膺皆为太尉桓焉的女婿，时人说：“两女俱乘龙”，谓得婿如龙。 [7]绵蛮：鸟鸣声。 [8]上林：宫苑名。秦建都咸阳时建造。 [9]豪宕(dang荡)：本指放荡，这里是指不遵守法纪。簠簋(fu gui府鬼)不饬：原意是祭品摆放不合乎礼的规定。这里是一种婉词，弹劾贪官常用此语，这里是说贪污违法。簠、簋，都是古代的盛食器。不饬，不整饬。墨败：因贪污而遭处罚。 [10]内嬖(bi闭)：姬妾。[11]阔阔出：元世祖忽必烈第八子，封宁远王，成宗时任平章政事。[12]缗(min)：穿钱的绳子，也指穿成串的钱，一千文为一缗。[13]上都：蒙古中统(世祖年号)元年(1206)定都于开平(今内蒙古正蓝旗东闪电河北岸)。四年，加号上都。 [14]出尹开平：外调为开平府尹。馆客：塾师。 [15]大都：即中都，今北京市。色目人：元朝统治者称次于蒙古人，高于汉人和南人的钦察、唐古、回回等族人为色目人。[16]行中书省左丞：元代创设行中书省(简称行省)作为分设于地区之中央政务机构，实际上是地方上的大行政区。行省最高长官为丞相，从一品。左丞，官名，行中书省亦效中书省制，置左、右丞。左、右丞位居丞相和平章之下，正二品。 [17]怯薛：蒙语，轮流值宿卫的人。[18]枢密院使：枢密院的最高长官。 [19]天兵：指明朝的军队。[20]世祖：元朝的第一代皇帝忽必烈。
【译文】 元成宗大德二年(1298)，原任宰相齐国公的儿子担任宣徽院使;奄都剌担任宣徽院佥判;东平府人王荣甫担任宣徽院经历。三家都住在海子桥西边，宣徽院长孛罗出生在宰相家庭，富贵至极，府第华丽，没有谁家能与它相比。但是他喜欢读书，能做文章，对有才能的贤士很敬重，当时的舆论一致地称赞他。他的府第后面有一所杏园，取“春色满园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之意而得名。园中的花草树木之奇异，亭台楼阁之壮丽，在贵族家庭中是首屈一指的。每年春天，孛罗的妹妹们和女儿们，邀请奄都刺和王荣甫两家女眷来园中做打秋千的游戏，置办上丰盛的筵席，欢乐地度过一天。以后三家轮流每隔一天办一次筵席，从二月底开始，一直到清明节以后才停止，称为“秋千会”。适逢枢密院同佥帖木尔不花的儿子拜住从园外路过，听见笑声，站在马背上挺直身子往里望，正见秋千上下不停，欢笑喧哗声正在高涨，拜住藏在柳荫中偷看，见各位姑娘都是绝色美人，就很久不离去，被看门的家人发觉后，跑去报告孛罗，孛罗派人来找他，他才逃走了。拜住回到家中，详细告诉了母亲，母亲理解了拜住的意思，就派遣媒人到宣徽府求婚，孛罗说：“莫不是那位在墙头上偷看的小子吗?我正要挑选女婿，可叫他来让我看一看，如果真的不错，就准许这门亲事。”媒人回来后转达了孛罗的意图，贴木尔不花给拜住修饰打扮一番叫他前去。孛罗见他是个美貌少年，心里已有三分欢喜，但不知道他的才学如何，考他说：“你喜欢观看打秋千，以这个为题目，以《菩萨蛮》为词牌，填一首南词，行吗?”拜住挥笔，用蒙文写了出来。词云：“红绳画板柔荑指，东风燕子双双起。夸俊与争高，更将裙系牢。牙床和困睡，一任金钗坠。推枕起来迟，纱窗月上时。”孛罗虽然喜欢他才思敏捷，害怕他是事先做好的，或是事先请别人代作的。于是就摆出了丰盛的筵席款待他，在酒席上又要他填一首《满江红》咏莺。拜住铺开用浙江剡溪的藤蔓制的纸，用汉字写出来呈送给孛罗。孛罗高兴地说：“我挑到好女婿了!”就当面把第三夫人所生的女儿速哥失里许配了拜住，并把夫人请出来，把女儿叫出来，与拜住相见。别的女儿从窗缝里偷看拜住，都私下祝贺速哥失里说：“真可以说是‘门阑多喜气，女婿近乘龙’啊!”选了个黄道吉日下了聘礼，礼物十分丰富，往来婚书的文词十分高雅，在整个京城引起了轰动，认为是一件盛大的事情。拜住咏莺《满江红》词抄录在这里：“嫩日舒晴，韶光艳，碧天新霁。正桃腮半吐，莺声初试。孤枕乍闻弦索悄，曲屏时听笙簧细。爱绵蛮，柔舌韵东风，愈娇媚。幽梦醒，闲愁泥，残杏褪，重门闭，巧音芳韵，十分流丽。入柳穿花来又去，欲求好友真无计。望上林，何日得双栖?心迢递。”
不久，帖木尔不花因为不遵守法纪，摆设祭品不合乎礼制，以及犯有贪污罪行而遭到处罚。监禁在御史台的监狱里，在监狱里生了病。由于他是一位大臣，依照惯例请求释放回家医治。不到十天，他就病死了。他患的是一种传染病，全家都传染上了，差不多死光了，只剩下拜住一个人。但是，已经冰消瓦解，家破人亡。孛罗打算把拜住接到家里抚养读书，三夫人坚决反对。孛罗的小老婆虽然不少，但只有三夫人最得宠，独自掌管家务。她看到其他小老婆的女儿都嫁到富贵人家，惟独自己的女婿的家庭败落到这样地步，决定撕毁婚约。速哥失里劝导母亲道：“缔结了婚约就承担了义务，旦与他家订立了婚约，就始终不可改变，孩儿并不是没看见姊妹们的婆家都很荣华富贵，心里也很羡慕他们，但婚约已定，鬼神是不好欺负的，难道可以因为他贫穷卑微就抛弃他吗?”她的母亲根本不听。把她许配给宰相阔阔出王爷的儿子僧家奴，下聘的礼物和文采盛况空前，超过了上一次。到了成亲的那一天，速哥失里坐在轿里走到半路上，悄悄解下缠在脚上的纱带，在花轿中吊死了，到了僧家奴家里见姑娘已经死了。三夫人把她爱女的尸体抬回来，把陪嫁的东西和夫家的聘物全部作为殉葬品装进棺材，暂时安放在清安寺里。拜住听到了这样的变故，就在这天晚上私自前去哭吊她，并且敲着棺材说：“拜住在这里。”忽然听到棺材里面答应说：“可打开棺材，我已经活了。”环视棺材四周，漆得看不见缝。钉得很牢固，不知道怎样下手把它打开。于是和和尚商量说：“劳驾你出点力，开棺的罪过，由我一人承担，决不牵累你，平均分棺材里的所有财物。”和尚本来知道陪葬的财物很丰富，也动了发财的念头，就用斧头撬开了棺材的盖子。姑娘果然活了，拜住和她都欢喜得了不得，于是脱掉金银首饰的一半给和尚表示谢意。合计剩余的，还值好几万贯钱。他们又拜托和尚买来漆钉好棺材，不要让事情败露。
拜住就带着速哥失里跑到上都开平。住了一年，没有人知道他们的来历。携带的财物很丰富，兼拜住又教蒙古学生数人，每月又有薪水，日子过得很富裕。不料孛罗外调为开平府尹，刚一下车，就要聘请一位家庭教师，而上都那个地方有学问的极少。有人说：“不久以前有一位文士从大都(即北京)携带家眷来住在这里，也是一位色目人，在民间设馆教书，确实有学问。大人想聘请家庭教师，只有这个人合格。”急忙找他来，竟是拜住。孛罗原来以为他流落到异地他乡困顿而死了，想不到他还衣冠整洁，器宇轩昂，感到很奇怪。问他：“为什么来到这里?娶的是哪一家的姑娘?”拜住就把实际情况告诉了他，孛罗不相信，立刻命令把他的妻子接来，一看，真的是速哥失里。惊动了全家，又是高兴，又是悲伤。但是他还是害怕他的女儿是鬼魂变成的人样子，迷惑了年轻人，就悄悄地派人到清安寺去询问和尚，那和尚说的和拜住的完全相同，于是打开棺材，里面确实是空的。回来的人把实情告诉了孛罗，他和三夫人都惭愧感叹，从此待拜住特别好，收他为上门女婿，一辈子生活在他家。拜住生了三个儿子：大儿子名叫教化，官做到辽阳等处行中书省左丞，早死。二儿子名叫忙古歹，最小的儿子名叫黑厮，都是皇帝的侍卫，带着兵器。忙古歹先死。黑厮官做到枢密院使。明朝的军队到了河北省北部。顺帝在清宁殿召集三宫后妃、皇太子，共同商议逃避兵祸。黑厮和丞相失列门哭着劝阻皇帝说：“天下，是世祖的天下啊!应当死守在这里。”顺帝不听劝阻，到了半夜，开了建德门逃跑了。黑厮也跟随顺帝逃进了北方沙漠，不知他的最后结果如何。
【总案】 这篇以少数民族为主角的爱情小说，热情歌颂了两位青年的忠贞爱情，批判了门当户对的封建等级思想和嫌贫爱富的不道德行为。从小说中人物掌握汉文化的程度，可以看出当时汉蒙文化已经达到了密切交融的地步。此篇小说对后世的小说、戏剧有一定影响。
赵钦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