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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文 刘永涛《乌托邦会所》
释义

刘永涛《乌托邦会所》

1

宋平拣到“太子”时,正处于人生的颓废期。他和相处近五年的女友分了。现在看来,他们之间的恋情早就面目可疑,但当时他并不这么想。虽然,在那五年期间,他小心翼翼地维护着他们之间的感情,还是不由自主地劈过两次腿。劈腿的后果就是愧疚与不安,让他觉得自己更爱她。

而她——他的女友,每晚在出租房为他烹饪出鲜美的食物,端上餐桌的还有她一脸的心满意足与幸福憧憬。如果不是他无意中看了她的聊天记录,他差点被她脸上的虚光给骗了。她竟然也出过轨,三次,比他还多一次。他首先想到的就是挽回自己的劣势,怎么说他也是男人。他把报复与挽回损失的地点选择在自己家里。那是崭新的家,他和女友精心布置的婚房。

当女友打开房门时,便看见了如火如荼的一幕:在客厅的长沙发上,一个胸脯丰满的年轻女人正在他身上起起伏伏。而他仰靠在长沙发上,伸展着四肢,就像另一种形式的耶稣。是的,他在受苦,差不多半个小时了,他目不转睛地看着身上的女人,看着她那张痛苦的脸。那个用二千块钱换回来的短暂女人,就像一只羽毛落尽的巨鸟,进行着绝望的飞翔。她所有的努力都将徒劳,此刻,短暂的女人一点都不短暂,他身下的东西,就像一根生锈的铁器,死死地楔入了女人身体的深处,禁锢了她,同时也禁锢住他。

他第一次羞愧难当,为它的坚挺、麻木与冷酷,但他拿它一点办法都没有,好像它从来都不是他的。他拼命抽动着鼻翼,又嗅到那种古怪而生硬的气息。那是甲醇的气息,是那残留的该死的甲醇毒害了他的神经、触觉,还有可能是心灵。当门被推开的瞬间,他无疑是被拯救了。他下面立马又恢复了往日的灵敏与善意。从短暂女人那挣扎起伏肩膀的上方,他看到了女友那张惊愕的脸。那头恶毒的巨兽瞬间便从他体内夺路而出。他忍无可忍地发出了一声喊叫,便被死般的寂静埋到了下面。

那个从社交网上请来的短暂女人走了,他们开始了摊牌,开始在对方眼里趋于无限透明。

我是爱你的。他最终说道。

我也是爱你的。女友也最终说道。

他们便彻底分开了。

甲醇的气息彻底散去后,他搬到了新房,而不是婚房。但他住得一点都不快乐,他老想起过去和女友一起租房住的那个破烂小区。两个月后的一天下午,他又回到那个小区。但他无法上到出租房里去看看。他看见他的前女友和一个高大的男人亲密无间地向出租房的楼洞里走去。他还看见前女友脸上那和过去一样心满意足的表情。但总的来说,他还是满意的,起码前女友和他一样念旧,仍然住在那间出租房里。

春意渐浓的时候,他喜欢午后到小区后面的公园晒太阳。春天的阳光温和而宽厚,就像老人的眼神,让他安宁与慵懒。他不用赶时间上班,便没有时间观念,他在一家广告公司里当高级创意,只要把崭新的创意拿到公司就行。

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他又来到那个公园。那是一个小公园,但花草与树木繁盛,确实是个理想的好去处。他坐在了那张固定的白色长椅上,又望着那棵奇怪的树。那是一棵钻天杨,和周围婆娑而柔美的树种形成了强烈的反差。他察看过了,整个公园就这一棵钻天杨,仅仅一棵,而且它长在整个公园中心的位置,就像一个人的心脏。更要命的是,它竟然在这个春天出现令人诧异的枯萎,只有一小部分的枝条,抽出狭长的叶片,并且每一片叶子都向上生长。钻天杨的树身泛出一种陈旧的青灰色,就像一个阴郁的老人,散发着往日的旧时光。

他坐在那张白色的长椅上,一次次望着那棵枯萎的钻天杨,心里有一种伤感的情绪。几天前,他又从公司领回了新的创意任务。公司这次做的是一个公益广告,是关于宣传当下人与人之间情感的。公司的用意无疑是在扩大本公司的影响。他突然想到了那棵钻天杨,创意瞬间便形成了:每个风尘仆仆的人从身体里长出一棵枯萎的树,四肢就像伸展的枝条,每个人看不清面孔,只有枯叶四下飞扬……他做好后,拿回公司,得到了所有人的首肯。

此刻,他又望着它,那棵正枯萎的钻天杨。他在想象着它以后的面目。他总觉得那棵树正在告诉他什么。但到底是什么呢。他百思不得其解。

一阵短促的狗吠打断了他柔软的思绪。他一偏头,便看见一只狗正对着两个年轻人咆哮。那是一只斑点狗,脖子上套着一个银项圈,皮毛肮脏,肚皮干瘪。这应该是一只走失的斑点狗。那两个年轻人对这只斑点狗有着明显的企图,它脖子上的银项圈在阳光下,仍然散发着银色的光芒。斑点狗敏感得很,它识破了他们的意图,对他们手里拿的一块熟肉更是视若无睹,只是用它的叫声震慑着他们。两个年轻人最终走了。这时,又过来一个十几岁的小女孩,她被它身上的斑点吸引了,过来逗它,并从包里拿出了膨化食品。斑点狗仍然无动于衷。

这真是一只奇怪的狗。他想。

这只奇怪的斑点狗,转了个身,望着他。他便也继续望着它。斑点狗望了一会,便向他走来,一直走到他面前,摇着尾巴,目光里有一种热切。他深受感动,甚至有些受宠若惊。但他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喂它。他只好伸手摸了摸它的脑袋,它便伸出鲜红的舌头细细地舔起了他的手心,舔得他心里直发痒。

他伸回手,站起身,向自己住的小区走去。但那只斑点狗却跟上了他。他犹豫了,他十二岁时曾经养过一只牧羊狗,四年后,那只牧羊狗死时,他感觉自己差不多也死了。这种东西不能养,一旦养了,脱手就难了。但斑点狗还在望着他,目光里有一种流浪狗般特有的乞求。他心软了,决定先带回去再说。

路过小区的超市时,他买了一公斤熟肉,还有一铁罐狗粮。他打开门,斑点狗首先跳了进去,到各个房间跑了一圈,也嗅了一圈,最终又来到客厅。他把一大半的熟肉放进一个盘子里端给它。它飞快地吃完了,看样子这只斑点狗饿坏了。他把剩下的熟肉又端给了它。它又吃得一干二净,但最后的咀嚼动作明显缓慢下来。他又端来了水。

斑点狗吃饱喝足后,便来到门口发出哼哼的叫声。他愣了,看样子这只狗要走,他于是打开了门。斑点狗跑了出去。他终究不死心,又来到阳台上。他果然看见了那只斑点狗,它正跑到小区一棵偏僻的树下,嗅着,然后抬起了后腿。这是一只训练有素的狗。他笑了。斑点狗撒完尿后,便彻底失去了踪影。

一种失落感浮了上来,这时,门口有了动静,他打开门,看见那只斑点狗正热切地望着他。他蹲下身抱住了它。

三天后,他第二次给斑点狗洗完澡,注意到银项圈的铁牌子上竟然有两个小字:太子。这难道是这只狗的名字,三天来,他一直叫它斑点狗。他试探性地叫了一声“太子”。斑点狗激动了,跳起来舔他的脸。

2

午后的阳光一天天热起来,就像细密的银针扎下来,他换到一处阴凉的椅子下,继续看着那棵钻天杨。而此时卧在他脚边的太子,安静得就像一滴水,把脑袋放在两只前爪上,似睡非睡。春天就要尽了,而那棵钻天杨却加快了枯萎的步伐,他注意到又有一些抽绿的枝条干枯了,那纷扬下来的枯叶发出一阵细小的声音。

它在跟他说话。他这么认为,虽然它发出的是异类的语言。他恍若从一片片枯叶中听到了它生命深处的长长叹息。一阵风吹来,一根接近底部的枯枝突然断裂,发来金属般的悦耳声。说是底部,那棵钻天杨的下部一米左右已生长一根枝条,现在加上这根断裂的枯枝,竟然有一米五的光滑洁净。

旗杆。这棵钻天杨正在努力长成一根旗杆……他无端地激动起来。是的,这棵钻天杨所在的中心位置,只有长成旗杆才能彰显独特的作用与它内在的意志。他不由想起广场中心的那根二十几米高的旗杆,本市标志的彩旗猎猎飘扬,下面是高低盘旋的鸽子……

他掏出手机给他唯一的朋友陈风打电话,打完后又看着那棵钻天杨,不——那根旗杆。

陈风赶来时,他还在看着那棵钻天杨,并在长时间的凝视中。所有的枝条已经完全剥落,变成了一根真正意义上的旗杆。陈风的一头长发差不多板结在头上,衣服上颜料星星点点,浑身散发出一股酸臭味。他看了陈风一眼,就知道他又陷入了创作的困境。他有状态的时候,一天洗三四次澡,甚至更多。

陈风看了一眼太子,伸手抚摸一下它的脑袋。这是他第二次摸太子,也就是说这段时间太子第二次见宋平。太子还是无动于衷的样子,甚至连尾巴都没有扫一下。

你看,那棵钻天杨像什么。宋平指给了陈风。

陈风看了好久,最终还是摇了摇头。

像不像旗杆……宋平启发性地提醒道。

陈风的眼球跳动了一下。

如果这棵钻天杨是一根旗杆,那么周围这些低矮的花草与树木就应该是流动的云或别的什么,就会睁开无数只鸽子一般的眼睛……

闭嘴。陈风粗暴地打断宋平的提示,他目光深邃地盯着那棵钻天杨,脸上的肌肉开始有规律地抽动,脸色也越来越红,他激动起来了。

哈哈哈……陈风终于发出一阵狂笑。

宋平也笑了,他帮到他了。这就是他们之间最珍贵的友情,把各自的灵感与创意相互分享与激励。

我请你喝酒。陈风说。

我不光请你喝酒。陈风又说。

陈风没有食言,宋平赶到那家餐厅的小包间时,果然看见陈风身边坐着一个年轻女孩。她应该是陈风现在的模特。宋平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他又想起了陈风曾经那个尤物般的模特来。

那个尤物般的模特叫线条,真是绝了,她果真身体线条流畅而优美,表情丰富,对陈风来说如获至宝。宋平还记得那晚,他出奇的兴奋,出奇的能喝,更出奇的妙语连珠,犹如神灵附体。当陈风最终喝到桌子下面后,他和线条又出去喝啤酒,接着聊。聊到最后的结果,当然是聊到了一家宾馆的床上。开始,线条还显得被动,但后面线条变得极其主动与强悍。他这才意识到,不光是他搞了她,她也同样搞了他,更准确地说,是搞了他的创意。那是他在和女友同居期间第一次劈腿。

我叫线条。陈风身边的年轻女孩大方地伸出了手。他握着假线条的手,目光却转向陈风。陈风眼睛里有一种阴暗而忧伤的东西一闪而过。他还没有忘记线条,这也是他让身边这个女孩叫线条的缘故。宋平心里那种隐隐的愧疚又浮现出来。线条是和他之后的一个星期彻底离开了陈风,这多多少少与他有关。虽然他之后再也没有见过线条。

酒倒好后,假线条先敬了宋平一杯。

你很帅。假线条目光里有一种显而易见地暧昧。

这场酒喝了三个小时。在这三个小时里,假线条用拳头打了宋平三次,桌底下踢了宋平两脚。结束时,陈风和宋平都有些摇摇晃晃。陈风让假线条送宋平回去。宋平钻进出租车前,又转身看了一眼站在夜风中的陈风,他虽然醉意正浓,但目光宽厚温暖,那是兄长般的目光。

出租车开动后,假线条就把宋平的右胳膊拉到了自己肩上。他的手垂下来,像一根绳索搭放上假线条右面的胸脯上。出租车突然跳动了一下,他的手便也跳动了一下,在小小的冲击中,手像被什么唤醒了。他的右手便自然而然地钻进假线条的衣服里,她竟然没带胸罩,他轻而易举地握住了她右面的乳房。她的乳房并不算太丰满,且有些生硬,就像一枚青苹果。假线条整个人都瘫软在宋平怀里。

宋平打开门,太子亲热地迎了上来,但突然面目可憎地对着假线条咆哮起来。假线条吓坏了,整个人都吊在宋平身上。宋平愣了,这是他第一次见太子这么凶。他便第一次对太子咆哮起来。太子也愣了,安静下来。

宋平和假线条径直来到大卧室,并把门死死关上,他们的嘴唇瞬间便黏合到一起,并开始撕扯着对方的衣服。他们刚倒在床上,门外的太子便又开始了发作,一边咆哮,一边用前爪扑打着大卧室的房门。假线条发热的身体骤然变冷,她在宋平身下瑟瑟发抖地说,你还是先管好你的狗,我觉得它随时都会破门而入。

宋平只好赤身裸体地从床上下来,气势汹汹地去找太子算账。他拉开门,太子死死盯着他下面膨胀而起的东西。他突然泄了气,把太子赶到了阳台上。

宋平和假线条又重新开始了。虽然太子仍然闹得很凶,但传进大卧室的声音已经很微弱,他们进行得很顺利。突然,太子传来了异样的声音,竟然是太子发出呜咽的哭声。他听到了,决定不理会,继续动作,但奇怪的是,太子的哭声在他脑海里越来越巨大,就像在他耳边哭一样。他终于在紧要关头疲软了,一身虚汗。假线条恼怒地把他推开,开始穿衣服。穿好衣服的假线条变得陌生而冰冷。

要不,我们再试一次。宋平讪笑着说。

假线条还是头也不回地走了。宋平穿上睡衣,拿起一根装饰用的鞭子,把阳台上的太子放了进来。他把鞭子高高举起,太子便半歪着头看着他,目光天真而无辜。他终于又把鞭子放下了。

狗日的,你赢了。宋平忿忿不平地骂道。

第二天,宋平带着太子路过小区的告示栏时,一张新贴的粉色装饰高档纸吸引了他的视线,他站住了,太子便也站住了。他看完后发现与太子有关:一个叫白晓的女人正在寻找这只叫太子的斑点狗,并且太子已经和她相处了五年,在一次外出旅游爬华山时,太子预感到危险,叼着她的裤脚刚刚离开一处山腰,上面便滚下来一块巨石,也就是说太子曾经救过她的命,她和太子已经不是一般的情感。她愿意为能提供有效线索的人付一万元的酬金。

宋平知道像太子这种斑点狗也就值几千块钱,看样子那个叫白晓的女人一定是个爱狗的人。

他低头看了看太子,太子正看着那张粉色装饰的高档纸。太子终于不看了,转头望着他,目光有一种奇怪的东西,好像它能看懂似的。宋平陷入了迟疑,他也曾经是个爱狗的人,知道丢失了狗,主人内心的痛苦与焦灼。他有些舍不得太子,虽然他们相处的时间不算太长,虽然该死的太子坏过他的好事。他最终还是决定把太子送回去,不过要晚一个星期再和那个叫白晓的女人联系,就算是他给自己最后的补偿。做完决定后,他一下子轻松了不少,他记下白晓的手机号码便向小区外的花园走去,他还惦记着那棵正长成一根旗杆的杨树。

五天后,宋平再次路过小区的告示栏时,看见上面贴了一张天蓝色的装饰高档纸。他走近了,竟然还是那个叫白晓的女人张贴出来的。白晓跪求知道太子线索的人,并且酬金涨到了三万,如果是一位男士的话,她还愿意为了太子以身相许。装饰纸的下方有一张白晓的生活照。照片上的白晓气质绝佳,美丽得让人窒息。宋平震惊了,他觉得这个叫白晓的女人恐怕是疯了,竟然会为了一条狗以身相许,这简直太不可思议了。

但白晓炫目的美不免让他心动,还有些心疼。他掏出手机打了过去,竟然占线。宋平是一个小时后打通的。

你是白晓吗?宋平干巴巴地说。

我是白晓,你是给我说有关太子的事吗?那边冷冰冰地说。

你怎么知道?宋平惊讶了。

这是我今天接到有关太子消息的第一百三十二个电话……

宋平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他说,爱信不信吧,反正太子在我这,我大后天给你送过去,把你的地址发过来。

太子真在你那儿。那边的口气一下子松软下来。

宋平没再说话,他挂断了电话。不一会,他的手机便游进了一条短信。他没看,他知道一定是那个叫白晓的女人发过来的。

大后天的清晨,宋平带太子出门时,心里很不是滋味,他确实舍不得太子了,好像太子跟他一起生活了十年,而不是仅仅两个月。太子像明白了什么似的,目光也布上了一层忧虑,用潮湿的舌头一遍遍舔他的脸。

叫白晓的女人住在南区,他坐上出租车一个小时后才赶到那个叫锦绣园的高档小区。从出租车下来,太子就表现得异常兴奋,不用说它熟悉这里的一切。奇怪的是太子并没有一路疯跑着去寻找自己的主人,而是疯跑一阵,又回来找他,就像是给他带路。

太子把他领到一幢楼的三层,对着铁门开始了喊叫。门开了,里面果然是照片上的女人,甚至比照片上的更美。太子把叫白晓的女人扑倒在地板上。那个叫白晓的女人一边放声悲哭,一边搂着太子在地板上翻滚。

宋平抽完一支烟才进去的。他看见那个叫白晓的女人正神经质地对着太子没完没了地说对不起。而太子只是愣愣地望着它的主人。

叫白晓的女人终于恢复了平静,她认真地打量了宋平一番,然后给宋平倒了一杯茶,又从茶几的抽屉里拿出了厚厚的一摞钱。宋平不解地望着她。

叫白晓的女人目光里有一种显而易见的居高临下:这是三万块钱,算是给你的酬金,如果你对钱没兴趣,我也是说话算数的,但你必须到医院把体检报告拿给我,尤其是关于爱滋病方面的报告,并且在完成的过程中要戴套,当然,也就一次,仅仅一次……

白晓目光里的漠然深深伤害了宋平的自尊,他站起身向外走。

你什么意思?轮到白晓不解了。

宋平头也不回地说,我也喜欢太子。

宋平出了门向楼下走去,太子急了,冲出了房门。白晓厉声叫住了太子。宋平在楼道的转角处看到了太子目光里的忧虑,像在下雪,白茫茫的。

3

宋平是第二天到上海时接到白晓打来的电话。他很少出差,更讨厌出差,这次也是没办法。开完会,回到自己的房间,他刚开机,白晓便把电话打过来了。他望着那个既陌生又熟悉的电话号码,迟疑了一下,还是接了。

那边是歇斯底里般的质问:你给我的太子灌什么迷魂汤了,它明显郁郁寡欢,就像害了什么相思病似的。宋平也愣了,他说,你让我跟太子说话。白晓在那边摁下了免提键。太子。他叫着。那边传来太子兴奋的叫声。一股暖流进入到宋平身体里。

宋平在上海出差了五天,每天白晓都打来电话,和他说话,准确地说让他和太子说话。第五天的时候,白晓告诉他,这几天太子的情绪明显得到好转,并让他回来后到她家吃饭,她想给太子一个惊喜。

宋平下了飞机,没有回家,径直从机场打车到锦绣园。他拎着拉杆箱气喘吁吁地爬到三楼,仅仅敲了一下,门便开了,太子窜了出来,迅急地扑到他身上。要不是他早有防备,会活生生地被太子扑倒。太子嘴里发出哼哼唧唧的声音,伸出湿乎乎的舌头,把他的脸细细地舔了一遍。他的心也湿乎乎的,他头一偏,便看见白晓不阴不阳的脸,目光里满是嫉妒。

他进去后,打开拉杆箱,从里面拿出一个玩具,那也是一只斑点狗,这是他送给太子的礼物。太子亢奋了,发出一种奇异的怪叫,把“斑点狗”压在身下,两只前爪夹紧,跳动起来,就像在骑马。白晓终于发出了清脆的笑声。他又拿出了一个包装精美的礼盒,递给白晓。这是他精心给白晓挑选的,里面是一个小型水晶花瓶。白晓接过来,淡淡地说了声谢谢,并没有打开,而是一甩手扔在了长沙发上。宋平的心一颤,恍若听到水晶破碎的声音。

晚饭是在一个小时后,宋平走进饭厅,便看见餐桌上摆着六道菜,令宋平奇怪的是餐桌旁边地上的一块一米见方的塑料地板上,也摆着六道同样的菜。宋平正纳闷着,便听见白晓用甜腻腻声音唤:太子,亲爱的,开饭喽。太子便叼着“斑点狗”跑进了饭厅。

你应该给太子吃狗粮,狗粮对太子来说营养更均衡,也更有益。宋平小心翼翼地建议道。

我从来没有把太子当狗,它在我心里跟人一样,我吃什么,它也必须吃什么,这同时也是沟通与加强我们之间情感的一种方式。白晓的眼睛里流露出不屑,那不仅仅是对他的不屑。

宋平不好再说什么,再说太子已经开始了大口咀嚼。他注意到白色的餐桌边放着两瓶酒,一瓶红酒,一瓶白酒。

想喝酒,就自己倒,随意好了。

那你……宋平问道。

不,我不喝酒,太子最闻不得酒味。白晓严肃地声明道。

宋平是想喝酒,但一个人喝实在没什么意思。他便端起了面前那碗散发着清香气息的白米饭。白晓做的菜不光色香俱佳,味道也出奇好。宋平由衷地赞叹。白晓没有任何反应,好像没有听见,他这才发现白晓所有的注意力都在太子身上。整个吃饭过程中,他们之间都没有任何交集,白晓的目光也从来没有从太子身上移开。

饭后喝茶的时候,白晓亮出了自己的底牌:每天她会给宋平打一次电话,让他和太子说话,一个星期到她这里来一次,关于酬金嘛,她愿意听听他的建议。

我要彻底治好太子这可怕的忧郁症。白晓几乎是恶狠狠地说道。

宋平想都没想就同意了,但他不要任何酬金。太子表现出对他的依恋让他深深感动,再说他也想见到太子。

白晓的目光里流露出一丝诧异,但一闪而过,她的嘴角稍微牵动了一下,却是冷笑,像一把轻快的弯刀,飞旋进宋平身体的深处。宋平不由哆嗦了一下。

接下来的一个月里,白晓从周一到周六都给宋平打一个电话,让太子听到他的声音,而星期天,他便到白晓这里来,和太子嬉闹,并在那里吃饭。他和白晓交流的机会无疑多了起来,那种从见到白晓第一眼就升腾起的欲望便也越来越炽热。但白晓明显在回避着什么,在他面前恍惚而空洞。差不多一个月了,在白晓似是而非若有所思的话语体系下,他甚至不知道她从事什么职业,有什么特别的嗜好与兴趣。与太子相比,她在他面前更像一个虚人。

他们之间的关系却在月末星期天的午后得到了意想不到的突破。当时他们刚吃过午饭不久,而太子躺在阳台与大客厅的连接处睡觉。这是太子的生活习惯,它总喜欢在午后眯上半个小时左右。

白晓站在太子身边,细细地看着它。而宋平坐在一张沙发上看着白晓。此刻的阳光分外热烈,从阳台的玻璃上径直扑打在白晓身上,她穿着一件白色的真丝睡裙,在阳光的穿透下,露出半隐半透的曼妙线条。

我觉得太子的忧郁症差不多全好了。白晓并没有回头,就像在自言自语。

宋平坐不住了,一种熟悉的东西鼓动着他,他走到白晓身后,用双臂环绕着她。她不动,就像一个静止的雕塑。也正是白晓的雕塑感给了宋平额外的胆量。他吻着白晓的耳垂,并顺势把手伸进了白晓的睡裙里。他伸出的是双手,各自抓住了白晓的两只乳房。她的乳房柔软而喷薄,终于,她的乳头像石子般发硬。

把我抱到卧室的大床上……白晓发出了一声叹息,却又有着命令般的口吻。宋平听清了,欣喜若狂地把白晓抱到卧室的大床上。他双手颤抖地开始解白晓的睡裙。白晓推开他的手,开始自己脱,直把自己脱得一丝不挂,浑身散发出耀眼的白光。宋平伏下身子去亲吻白晓微微上翘的嘴,但白晓别过脸去,他只好亲她的胸脯。当他再次扬起脸来,看见白晓的两个手指捏着一个避孕套。

用这个……白晓坚决的语气毋庸置疑。

他只好接过来,脱去衣服,套上了,然后又伏下身去。这时太子却突然跑了进来,它对着他们吼叫了两声,便跳到床上,用嘴拱着宋平,想要把他们分开。很显然,太子以为他们在打架,它想维护和平。

太子,讨厌……白晓咯咯地笑了起来。

宋平没笑,厉声对太子吼:下去。太子哆嗦了一下,不情愿地下去了。但他对太子的态度让白晓非常不满,她脸色一变,正要发作,却张着空洞的嘴没有发出别的声响,他已经侵入到她身体里。在整个做爱过程中,白晓都别过脸去,看着立在床边的太子。

做爱结束后,白晓冲完澡再出来时,脸色已经完全恢复了平静甚至漠然。她点燃一支烟对宋平说,既然太子现在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那么就用不着每天给他打电话了,当然,他更用不着星期天到她这里了。

就让一切都结束吧。白晓总结性地说。

宋平怔住了,白晓吐出来的一个夸张的烟圈向他逼迫过来,打在他面部的三角区,扩散成一个淡蓝色的烟网。走出锦绣园小区,宋平的头脑才略微清醒了些,白晓之所以和他做爱,与别的无关。她只是不想欠他的,仅此而已。

4

宋平再次接到白晓的电话是三天后,她哭丧着对宋平说,太子又不对劲了,你让它听听你的声音吧。一切便又恢复到以前,包括星期天。唯一不同的是,每个星期天他们都会做爱,并且做爱的过程中,白晓不再显得被动,甚至会要求别样的体位与他动作的频率,她在享受属于她自己的那份快乐。

宋平发现白晓有一个独特的嗜好,那就是每次做爱时,太子都必须在场。她还是不让宋平亲吻与吮吸她的嘴与舌头,她总是别过脸去,把目光投向发愣的太子。太子的在场,总让他心里有一种怪怪的感觉,好像太子成了一个奇怪的偷窥者,他没有被偷窥的那份需求,便也无法领略那种别样的刺激。但他无法让太子离开,这是白晓的意愿,他不能违背。

宋平和白晓之间的第十次性爱格外激烈。宋平的动作极其凶猛,但他内心却充满了一种奇异的忧伤。他清楚地意识到自己不光想占有她的肉体,他还想得到别的。迫切地想。但白晓滴水不漏,她既拒绝宋平对他的任何温情,也不会对宋平有任何情感流露。她把自己死死捂住,他实在撬不开她的内心情感世界……

白晓从床头翻滚到床尾,那张被情欲充满的脸顺着床尾又向下滑去,宋平看不到她的脸了,但她还在挣扎,驮着身体之上的宋平继续前行,直到她的腰部抵达到床尾,她凝滞不动了。他无法再用手撑在床上,他随时有掉下去的可能。他抓住白晓的大腿,同时看到了白晓的前半身,她的腰软极了,而且床不是一般的高,她的身体呈现出90度的弯曲,看上去就像一道白色的深渊。是的,深渊,而他就在深渊的深处……一处从生活别处的深渊中进入的另一道散发着致命魅惑的深渊……

她还在努力,努力使披头散发的脸向前倾斜,这样她就可以看见站在床尾一米处的太子的眼睛。她的眼神幽深而热烈,喃喃地呼唤着太子。始终处于旁观角色的太子终于受不了她的呼喊,它过来伸出舌头舔了一下白晓张大的嘴。白晓发出一阵亢奋的喊叫,更亢奋是她身体的深处,传来一阵剧烈的痉挛。就在这一刻,宋平突然有一种错觉:真正和白晓做爱的是太子,而不是他。

完事后,白晓飞快地冲进了卫生间冲澡,这是她的节奏,她从不停留,别说一分,连一秒都不会。宋平的心里被一种孤独感充满着,他拿起那个装着精液的避孕套,茫然地看着,里面散发出一种奇怪而刺鼻的气息。他沮丧极了,也悲哀极了,他发现自己甚至算不上真正侵入她的身体。那个轻薄的避孕套说明着一切。

但下个星期天的时候,他还是又来了,他没法不来,她虽然是深渊,但他愿意坠落甚至堕落。他和她望着趴在地板上睡着的太子,耐心地等待着。白晓喜欢在太子午睡后和宋平走进大卧室,她听从着它的节奏,他便也听从着太子的节奏。他习惯性地望了一下正前方的挂钟,差不多还有十分钟,太子就该醒了,被彻底唤醒的还有他喷薄的欲望,那时,白晓会向他招一下手,说——来!

十分钟后,太子果然醒了,它每次只睡半个小时,就像体内安放着一只精密的钟表。他本能的期待开始生长,紧随其后的便是一种说不清的耻辱。这时,他的手机响了,他拿起来一看,竟然是陈风打来的。陈风差不多有三个多月没和他联系了,他正在创作那棵钻天杨为主题的作品。他接通了手机。

完了,快来……陈风有气无力地说。

宋平的好奇心瞬间被调动了,他不知道陈风会怎么处理那棵钻天杨——那根旗杆。

我要去见一个朋友,现在就去。宋平说完,便感到一种骄傲,他终于战胜了自己的欲望。

白晓把扬了一半的手又放下,脸色有些愠恼,又有些困惑,她不相信他会真的拒绝她。

宋平又说了一遍。白晓的目光里有了好奇:什么样的朋友,会让你如此重视?

他是一位画家,他刚刚完成我们共同感兴趣的一个题材,再说,这也是我们之间的约定,要不,你也一同去看看。宋平对她发出了邀请。让宋平没想到的是,白晓竟然同意了。

宋平和白晓赶到陈风的住处兼画室时,他的房门大大地开着。宋平直接来到画室,看见陈风双目如炬地望着墙上那幅油画。

宋平望着墙上的油画不禁呆住了:油画的天空是灰暗色的,大块大块黑色的乌云翻滚凝聚,雨细密地下着,而油画的中央便是一棵长在花岗岩砖上的钻天杨。那棵钻天杨异常繁茂,所有的叶片也一律向上生长,散发出奇异的生机,就像一根尖塔穿透了天空;靠近树梢的部分飞翔着一团盘旋着的鸽子,就像一面圆形的旗帜;而钻天杨的下面分散着一些低矮婆娑的树种,并且每片叶子都更像是一只只半睁半闭的眼睛;更奇妙的是凝聚在地上的雨水,反着光,倒映着两三个人的虚影……

这简直太棒了,你给这幅画起名了吗?宋平由衷地赞叹着。

广场……陈风望着那幅画,目光深远。

宋平转了一下头,望着此刻的陈风。此刻在艺术海洋的陈风,长发飘逸,散发出浓烈的青草的气息,简直就像个君王。

白晓也发出了惊叹。但陈风没有扭过头来,他继续盯着那幅画,保持着神圣般的气度与傲慢。轮到白晓惊讶了,她望着旁若无人的陈风,目光里有一种东西一闪而过。

走,喝酒去。宋平提议道。

对,咱们去喝酒,我请客。白晓提议道。

他们来过那家固定的餐厅,坐进那家固定的小包间,一杯酒下去后,陈风便褪去了所有艺术的光环,被白晓深深吸引了。他三杯酒下去后,无端激动着对白晓说,白女士,你不光美得出奇,更重要的是,你身上有这个时代的特质,尤其是你的面部表情与眼睛,它最圣洁也最淫荡,就像一个矛盾的共同体……

宋平愣了,陈风说得没错,他虽然缺乏陈风对女人的那种独到的审美,但看到白晓第一眼起,便有一种说不清的向往,那不仅仅是欲望,还有别的,好像白晓那里应有尽有,能满足他所有的需求……

白晓似笑非笑地望着陈风,和他碰了一下,又喝下一杯酒。这是宋平第一次见她喝酒。

你能做我的模特吗,拜托了……陈风无比真诚甚至虔诚地望着白晓。

我考虑一下。白晓又端起了酒杯和宋平碰了一下。宋平一扬脖喝了下去,心里却有一种非常不舒服的感觉,他一点也不希望白晓去给陈风当模特。

5

三天后,宋平接到白晓打来的电话,让他到她那里去一趟。宋平觉得奇怪,今天又不是星期天。他去了后,白晓开门见山地表明了自己的意图。她决定了,先去给陈风当一个月的模特,陈风为了表达诚意,把画她的第一幅油画送给她作为补偿。

宋平望着白晓一脸的轻描淡写,说不出半个字来。她并不欠他的,起码在她那里,她什么都不欠他的。所有的念想与虚妄都是他自己的事,也仅仅是他自己的事。

我想让你把太子带回去,只有放在你那里,我才真正放心……白晓的目光里第一次对他流露出真诚。

宋平没有拒绝,也无法拒绝。太子是无辜的。

宋平真要把太子带走了,白晓不免抱着太子失声痛哭,太子却显得出奇的平静,甚至没有伸出舌头舔白晓的脸。白晓把三页的打印纸交给了宋平,说上面是照顾太子日常生活的注意事项。

白晓跟在宋平和太子的身后,从屋里送到楼下,又从楼下送出小区。白晓双眼红肿地盯着太子不放,目光凄凉。宋平也一次次地回头。不回头的是太子,用头颅紧紧贴着宋平的大腿。

从第二天开始,宋平便陷入了内心的煎熬与痛苦之中。今天是白晓给陈风当模特的日子,他恍若看见一丝不挂的白晓侧卧在长椅上,对着陈风面含微笑……陈风能抵御住白晓那无与伦比的诱惑吗?白晓会和陈风做爱吗?会的,一定会的。她为什么不做呢……他恍若看见陈风和白晓赤身裸体地在一起纠缠、疯狂……

他那无边无际的联想,就像一条毒蛇吞噬着他的心,他突然对陈风充满了无以复加的嫉妒甚至仇恨。其时,他的前女友第一次出轨就与陈风有关。前女友在给第三次出轨对象的聊天记录中,明确记录了那是一位画家,长发飘飘。不是陈风又能是谁,再说,前女友也仅仅认识陈风这么一位画家。他心里当时也有恼恨,但那是一瞬间的事,他在下一个瞬间来临的时候,便彻底原谅了陈风。

现在他还想原谅。他原谅的结果便是更加痛恨陈风,就像陈风是仇恨本身。他知道他完了,彻底完了,在陈风的参与与佐证下,他发现了一个事实,他爱上了这个叫白晓的女人,浓度远远超过了他的前女友。

他为什么会爱上呢?他就像发着高热的病人,一遍遍询问着自己,也折磨着自己,在对自己的厌弃中,只有那疯魔般的情感由于纯粹而显得更加无序与恐怖……

半个月后的一天傍晚,他实在无法控制自己,便来到陈风的住处。他没有上去敲门,他怕他的举动招来白晓与陈风的讥笑与嘲讽。他还保持着最后一点可怜的自尊。他坐在花池下的一块石头上,如一只孤独的狼守在那儿。

凌晨十二点的时候,陈风和白晓走出了门洞。白晓挽着陈风的胳膊,一脸暧昧不清的笑。看样子他们这是出去喝酒。出了小区的门向右拐不到一百米,便有一家通宵营业的餐馆。过去他到陈风这里,不想走远了,便在那里喝到天亮。他不动,他们走远了,他还是不动,他就像一块冰冷的石头,心里却充满了羞耻,他不该来这里,真的不该来,他这是自取其辱。

在痛苦煎熬中的宋平,是无法好好照顾太子的。整整一个月里,他没给太子洗过一次澡,更没有给太子做过一顿饭。他没法遵从白晓的意见。在痛苦与绝望中滋生的懒惰,同样是骨子里的事。他只给太子吃狗粮,他买了上百公斤的狗粮放在小卧室。他也没法给自己弄吃的,更不想出去吃饭。他怕见人,怕见所有的人。

在深深的自卑中,他一般只喝酒,饿极了,便吃狗粮。他觉得味道还不错,是真不错。幸好身边还有太子,但他灰暗透顶的情绪也严重的传染给了太子,好像他的痛苦,便是太子的痛苦,他的沉重,便也是太子的沉重……他终于哭了,在喝下一瓶小糊涂仙后,他哭得绝望而虚无。太子也哭了,大颗大颗的眼泪从它忧心忡忡的目光里滴落下来。他抱住了太子,太子也用两只前爪抱住了他。他们看上去,就像一对难兄难弟……

6

当白晓给他打来电话的时候,他毫无反应,他的脑子现在已成了一个空壳。白晓厉声给他重复了三遍后,他才意识到一个月就这样结束了。他开始给太子洗澡,也同时给自己洗澡,卫生间里的酸臭味让他和太子都无法忍受。

他到了锦绣园小区,爬到白晓所在的三楼,他开始敲门。只敲了一下,门便开了,门里站着白晓。白晓没有什么变化,好像她从来就没有给陈风当过什么模特。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然后转身走了。

出了锦绣园,他发誓他再也不踏进这个小区半步。他认清了,白晓对他来说,就是痛苦本身,他受不了。他的手机响了,他掏出来一看,是陈风打来的。那种强烈的仇恨又像风暴般把他充满。

他还是接通了电话。

来看看我吧,我的兄弟,我知道你恨我……陈风气若游丝般地说。

他愣了,但他并不想原谅陈风,他决定去看看他,就像去看看自己对他的仇恨能到何种程度,当然,还有一丝说不清的好奇。

陈风的房门大大地开着,宋平在那间空空的画室找到了他。陈风坐在画室的地板上,一脸的空洞与失魂落魄。

你怎么啦?宋平冷冷地说。

我成了一个空心人……陈风喃喃着。

你不是刚完成新作品吗,应该感到兴奋与满足才对,并且是双重满足,你不会告诉我说,你没和白晓做过爱吧。宋平讥讽地说。

是的,我们做过。但那又能怎样。在创作过程中,我从来没有和模特发生过性爱,性爱只是后来的事,白晓完全是个例外。我好像只有和她做爱才能保持住持续的创作力,我一边疯狂地和她做爱,一边疯狂地创作。但令人不可思议的,我和她做了那么多次爱,却从来感觉像没做过似的,只能通过下一次的做爱来印证那种做爱的感觉,但心里的欲望便也越积越多,也越来越疯狂,连同我那蓬勃的创作力,这样的结果便是我的身心和创作力无可挽回地进行着致命的透支。不过一个月的时间,我却像走完了我的一生……

宋平惊讶地望着他。

那幅给白晓的画,应该是我最棒的作品,我活着好像就是为了让那幅画诞生,现在它诞生了,却不属于我,我得遵守承诺。我拒绝了白晓给我继续当模特,这本是我可以享有的权利,但我还是拒绝了。面对她我只能感到无力,甚至恐惧,我已经不会再有任何灵感,任何创作力。她是一个残酷的掠夺者,我一无所有,我差不多已经死了……悲凉的泪水从陈风脸上滚滚而下。

宋平感叹了,为陈风的遭遇,对一个画家来说,还有什么比感到彻底丧失创作力更让他痛苦的。仇恨像一阵轻烟似的消散了,他原谅他了。

走,我们喝酒去。宋平提议道。

对,我们还有酒……陈风死灰般的眼里,突然透出一丝虚妄之光。宋平和陈风坐在小区外的那家餐馆里,从下午喝到晚上,又从晚上喝到黎明。

黎明,他们回到陈风的住处,头顶头地躺在了画室的地板上。下午,他们同时清醒了。他们能干的事还是喝酒。晚上的时候,他的手机响了。他在醉意蒙蒙中,看了一眼,竟是白晓打来的。他没接。白晓便一遍遍打。他烦了,索性关了手机。

这顿酒又喝到黎明,黎明时分,他们照例回到陈风的住处睡觉。陈风是下午先醒的,他打开手机,手机又响了,还是白晓打来的。看来她真的有什么急事,他突然想到了太子。他记得两天前他从白晓那里离开时,它便非常反常,他没有送宋平,更没有追跑出来,同时在见到白晓时,也显得无动于衷。

他接通了白晓的电话,白晓先是在那边歇斯底里地咒骂,接着便哭出声来,她让宋平赶紧过来看看,整整两天,太子都不吃不喝,样子看上去吓人。

宋平吓了一跳,他立马赶到了白晓那里。白晓打开门,一看是他,便气势汹汹地在他脸上抓了一把。他的脸顿时花了,露出道道血痕。白晓质问他这段时间是怎么对待太子的,是不是在虐待它。宋平心虚了,连忙矢口否认。

他进去后,看见太子安静地卧在阳台上,目光里满是明亮的哀伤。宋平更愧疚了,蹲下身抱住了太子,太子焕发出热情来,伸出舌头开始细细地舔宋平的脸。宋平偏了一下头对白晓示意。白晓赶紧去给太子做饭。

半个小时后,白晓便把做好的饭菜端到了阳台上。四菜一汤,外加两碗白米饭。但太子不吃。宋平便开始哄太子,太子还是不吃。宋平便让白晓下去给太子买狗粮。白晓这时已经顾不得许多了,甚至忘了声讨宋平给太子吃狗粮的罪行,她慌慌地下去,又慌慌地回来。她买了五六种牌子的狗粮。

宋平从中挑出他经常给太子买的“皇家宠物”,打开,放在了太子的嘴边。但太子还是无动于衷。宋平惊惧了,看样子太子远比他脆弱,现在的太子应该是彻底心碎了。他不由哆嗦起来。

更惊惧的是白晓,她的眼泪下来了,一遍遍哀求太子多少吃点,可太子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白晓又把希望寄托在宋平身上,她开始哀求宋平,只要宋平能让太子吃东西,宋平提什么样的要求她都答应,她不能没有太子,太子已是她在这个世界上的唯一。

太子得活着,必须活着……白晓突然又显得歇斯底里,目光里是炽热而疯狂的光芒。

整整两天,宋平都在进行艰苦卓绝的努力,他对太子一会哀求一会发怒一会恐吓一会命令一会哭泣一会忧伤……他甚至趴在地上装狗,嘴里叼着一块狗粮或青菜叶……他几乎把所有的办法都想尽了,用尽了,也没能让太子吃下一块狗粮。这两天里,太子眼晴里的哀伤变得昏暗,身体也在急速的消瘦,只剩下皮包骨头。

第三天的凌晨,当第一缕晨光透进来的时候,守候在太子身边的宋平和白晓在半睡半醒中,完全清醒过来。望着白晓那张憔悴的脸,宋平不免有些心痛,也就是在心痛的瞬间,他的脑子一下子被什么击活了。

我想到一个办法,宋平兴奋地说。

白晓目不转睛地望着他。

太子希望我们好。

什么意思,白晓问。

太子希望我们相亲相爱,这或许是最后的办法了。

那还等什么,我们现在就做给太子看……白晓迫不及待地说。

白晓,我爱你,从见到你的第一眼起,我就爱上你了……宋平真诚地说。

宋平,我也爱你。白晓的神情庄重,甚至虔诚,看不出一丝表演的痕迹。

宋平的心骤然缩成一团……

整整一个上午,宋平和白晓都在进行着无比真诚的表演。他们相互凝视、倾诉、抚摸、亲吻……宋平理所当然地品尝到了白晓嘴唇的味道,那里散发着迷人魂魄的气息,就像做爱本身,甚至比做爱还要好。他们没有做爱,也不敢做爱,他们知道他们的做爱对太子来说,就像打架,就像战争……

他们的表演果然让太子激动起来。它眼里黑暗的哀伤变得明亮,后来连哀伤也变得轻快起来,那差不多已经是喜悦了,最终太子垂了几天的尾巴开始了摇晃,它竟然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或许是由于体力不支,它站了不到五秒,又倒了下来……

白晓惊喜万分,她赶紧向厨房跑去。宋平制止了她,把狗粮放在了太子嘴边。太子张开空洞的嘴,开始慢慢咀嚼,看上去就像一个垂暮的老人在进食。太子差不多吃下了平时三分之一的食量,便不再进食。宋平安慰白晓,这是正常的,就像一个饿了几天的人,一下不能吃得太多,太子太聪明了,它简直就是一个人,不,一个智者……白晓拼命点头,眼里的泪扑簌簌落下。

半个小时后,情况却有了恶化。太子开始呕吐,把吃下去的所有东西吐得干干净净。宋平建议白晓给太子做点吃的试试。白晓便到厨房里忙活开了。

一个小时后,白晓把四菜一汤又端到了阳台上。白晓又哀求着说,太子,求你不要再折磨我了,我受不了了,真的受不了了,这些菜都是你最爱的吃的,求你再吃一次吧……

太子抬起宽大的头颅看了白晓一眼,便又垂下头开始重新进食。太子又吃到平时三分之一的食量才算罢休,吃完后它开始粗重地喘气,好像刚才的进食消耗了它所有的力气。宋平和白晓的心并没有完全放下,他们不停地抬头看墙上那只滴嗒作响的钟表。

半个小时刚过,太子又不行了,又开始了呕吐,不光把吃的吐得一点不剩,最后竟然还吐出了血水。白晓吓坏了,连哭都不会了,只是大张着嘴吸气。

宋平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他向白晓提议还是去宠物医院看看,或许那里有办法。白晓同意了,他们便抱上太子到了本市最有名的一家宠物医院。那位头牌宠物医生摸了太子的鼻子,看了舌头与眼底,拿出听诊器听了半天,又请来几位宠物医生会诊了半天,最终哭丧着脸说,他们也搞不清楚这只狗到底怎么了,还是去别的宠物医院看看吧。

宋平和白晓抱着太子,跑遍了全市十多家宠物医院,也没有一家宠物医院的医生能看出太子到底得了什么病,该怎么治。两天后,宋平和白晓只好绝望地把太子又抱了回来。

回来的太子瘦得更加厉害,看上去小了不少,并且奇怪的是,太子回来后,不愿再回到阳台上,它慢慢爬到客厅正对着房门的位置不动了。宋平心里升起一种不好的预感:太子就要死了。太子是有灵性的,它肯定也预感到自己就要死了。

太子怔怔地望着紧闭的房门。宋平明白了,狗也是有灵魂的,太子死后,它希望它的灵魂能从这屋里走出去。他心里突然充满了一种巨大的悲凉。他默默地起身,把房门打开。他抬起头,正看见白晓披头散发满目惊恐地望着他。他的心又痛了,他安慰她说,屋里有些透不过气,这样会对太子好些。

白晓垂下头,哆哆嗦嗦地抱住了太子。白晓的身子还在抖,他甚至能听到白晓上下牙齿的碰撞声。他过去,从身后抱住了白晓。他也开始抖了。

7

当第一缕晨光透进来的时候,宋平和白晓同时醒了。他们已经三天三夜没有合眼了,昨天后半夜,疲惫到极点的他们不约而同地睡了过去。他们醒来后才发现问题的严重性。宋平还抱着白晓,而白晓竟然抱着太子最钟爱的玩具——斑点狗,而太子不见了。

白晓甩开宋平酸痛至极的胳膊,疯了般地找太子。屋里没有。宋平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他抱住白晓说,太子知道自己要死了,它不想让我们看到它死,它一定是找了一个安静的地方,平静地迎接自己的死。

白晓再次甩开宋平,嘶哑着吼:不行,我不允许太子就这样死去,我要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宋平张着空洞的嘴,望着疯了般的白晓,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便陪着白晓出去找,找了整整一天,也没找到。白晓不死心,雇了二十个民工,以锦绣园为中心展开拉网似的搜索。三天过去了,白晓不再找了,她终于接受了太子的死。

白晓想在南山陵墓给太子找一个位置,算是对它最后的祭奠。宋平自告奋勇,说他去想办法。他一位大学同学的妹妹就在那里工作,并且曾经还追求过他。

宋平找到那位在南山陵墓工作的大学同学的妹妹,不由有些发傻,她明显胖了许多,本来就不大的眼睛被挤得几乎找不到地方。她热情得很,寒暄过后,他说明了来意。

大学同学的妹妹发飙了:你知道纵使一个人想要入住,一些手续也是不可免的,如户口证明,死亡证明,身份证明,你怎么会想到让一只狗入住到这里,你脑子是不是出问题了……

宋平不死心,让大学同学的妹妹帮着想想办法,钱不是问题,多少钱都不是问题。

大学同学妹妹的那张胖脸一下子有了钢铁的色彩:这不是钱多钱少的问题,这关乎人的尊严,我再严肃地告诉你一遍,能入住这里的,只能是人,狗想都别想……

宋平望着大学同学妹妹的脸,脑子一阵阵发傻,好像当初她并没有追求过他,反倒是他追求过她。

宋平只好灰头土脸的回来,给白晓讲了事情的难度。白晓吐出一口淡蓝色的烟雾,那双漠然的眼睛里又有了习惯的不屑:我压根就没指望你能办成,你前脚走,我后脚就给朋友打电话了,他说三天内把一切都给我办好 。

宋平急了:这不可能,你小心你朋友诓你,无论怎么说,太子也只是一条狗……

白晓冷哼一声,不再搭理宋平,而是进到卧室换衣服。白晓再从卧室里出来时,整个人已经焕然一新,尤其是那张脸,经过修饰,如同鬼魅。

你干什么去?宋平好奇地问道。

我干什么有必要向你汇报吗,不过看在太子的份上,告诉你也无妨,我陪我那位朋友吃饭去……白晓撇了一下嘴说道。

让宋平没想到的,三天过后,白晓的那位朋友果真办好了一切。白晓给宋平打来电话,说明天就给太子出殡,让他也一起来,毕竟太子对他与旁人不同,她不想让太子走得不安生。

出殡的仪式搞得出奇的隆重,白晓居然还请了几个和尚给太子念经超度。太子的墓穴定在D区,并且是D区最豪华风水最好的墓穴,在黑色的大理石墓碑上写着四个隶书大字:太子安息。说是太子的墓穴,真正能放到里面的,不过是太子的一些日常用品,白晓抱着那个斑点狗迟疑地看了宋平一眼,还是放了进去。

仪式结束后,他觉得有些不对劲,他没看到大学同学的妹妹。他对白晓说,他还有些事,要耽误几分钟。白晓像没听到似的继续往前走。他进了南山陵墓的办公区,对坐在他大学同学妹妹位置上的一位陌生男人说,你知道王芳为什么今天没有上班吗?

男人说,她辞职了。

她为什么辞职?

男人茫然地摇了摇头。

宋平突然觉得王芳的辞职一定和太子入住南山陵墓有关。宋平出来,并没有看见白晓的车,她先走了。他掏出手机给白晓打电话。白晓没接。宋平只好去坐公交车。

宋平赶到白晓的住处,敲门没人应,他再打白晓的手机,竟然关机。宋平只好回到自己的住处。第二天一早,宋平又赶到锦绣园,白晓的房门还是无法敲开,更奇怪的是,手机也无法接通。宋平便只好坐在门口等,他不相信白晓不出门。宋平从早上一直等到下午,又从下午等到深夜,他饿得头昏眼花,也没见到白晓从房里出来。他只好离开。第三天,他又给白晓打电话,语音小姐竟然提示此号为空号。

宋平是半个月后才敲开了白晓的房门。但开门的并不是白晓,而是一个陌生的中年女人。中年女人一脸愠怒,问他为什么砸门。他连忙说对不起,并问白晓在哪。中年女人说,她不知道白晓是谁,这所房子现在是她的,她是通过房屋中介得到这套房子的,并且过户的对方是一个男的,而不是一个叫白晓的女人。

宋平一下子空了,他这才意识到白晓已经从这搬走了,彻底消失不见了。在这座近千万人的大城市,想找到白晓简直比登天还难。纵使找到白晓又能怎么样呢。白晓的态度已非常明确,她不想见到他,更不想再和他有一点瓜葛……

宋平从锦绣园小区出来,一下子不知该到哪里去了,他心里满是沉沉的痛楚,他得承认,他的魂不在了,都跑到那个叫白晓的女人那里去了。他想到了陈风,或许只有到陈风那里喝酒,才能暂时摆脱一切。

在去陈风住所的半路上,他又改变了主意。他突然想到了小公园里的那棵钻天杨。整整一个夏天过去了,他一次也没有去看过那棵钻天杨,好像他彻底把那棵钻天杨忘了似的。此刻已是初秋了,他实在不知道那棵钻天杨现在是什么景象。

他回到自己所住的小区,便急急忙忙地向小公园赶。他终于看到那棵钻天杨了——那根旗杆。他的眼睛一下亮了,虽然此刻别的花草树木仍然一片葱绿与生机,但它所有的枝叶已完全枯萎与折断,终于长成了一根真正意义上的旗杆。

它死了,它用它的死,证明着自己的倔强与意志,也证明着自己独特的价值与意义。宋平第一次感到了死亡的庄重与肃穆。在这棵完全死亡的钻天杨面前,他为自己的活着羞愧。

8

宋平再次见到陈风是在七个月后。宋平在白晓彻底消失的第二天就去找过陈风。但陈风的手机关机,住处也没人应。接下来的一个月里,宋平都在寻找陈风。当然没有找到,他一定是去什么地方了。但问题是陈风应该告诉他一声才对。他觉得陈风简直太不够意思了。

陈风的失踪,让宋平感觉到陈风对他的重要性。在这座城市,他是那么孤独无援,甚至找不到一个可以说话的人。在透顶无聊中,他找了一次曾经的前女友,他没有别的想法,就是想聊点什么。但前女友很忙,正忙着布置婚房,脸上还挂着那种无可挑剔的心满意足。他开始为自己的举动后悔。

这七个月里,他过得极度消沉,成了他人生最灰暗的时期,他甚至被公司辞退了。去年夏天,公司就对他的行为深感不满,他总是拖延公司交给他的创意,公司只能忍耐,毕竟他的创意还是独一无二的。但后来,他变成了无限期拖延,也就是说,他丧失掉创造力了,公司毫不客气地把他开了。

他的一位大学同学收留了他,那位大学同学也办了一家颇具规模的广告公司,他并不是念旧情,他只是不相信像宋平这样一位才华横溢的创意人员会无缘无故地丧失掉灵感。他相信只要给宋平时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他甚至把公司一个相当不错的模特介绍给宋平,但被宋平粗暴地拒绝了。

来新公司也有三个月了,宋平还是没有半点起色,他脑子里只有碎片,无数个碎片……

陈风在小公园找到他时,他心里终于透出一口热气,他抱住陈风像个孩子似的哭了起来。陈风没哭,只是轻轻地拍着他的背。

宋平撕扯着吼:你狗日的总算回来了,走,咱们喝酒去。

陈风微笑不语,最终他说,我已经不再喝酒了。

宋平这才注意到陈风变了,他衣着整洁,长发飘逸,散发着青草的气息。尤其是他的表情,宁和而平静,简直就像一个重生的陈风。

陈风坐下来告诉了他这七个月的遭遇。一位朋友给他介绍了一个叫“乌托邦”会所的地方。那是他完全信赖的一位朋友,就像他信赖宋平。他到“乌托邦”会所后,把自己的困境告诉了那里的工作人员,工作人员便给他安排了去终南山静修的项目。那里的山颇具气势,而安排给他的禅室就位于一个山谷的最高处,并面向东方,其他三面被起伏的山峦环抱着,房屋是用茅棚造的,里面有十几间禅室。同去隐修的还有四五个人,也是“乌托邦”会所安排的,但彼此之间不能说话,这叫禁言。他们身着布衣,每天早上起来先打一个小时的座,然后便是去山下种菜,除了米和油,几乎所有吃的菜都是他们自己种的。吃过午饭后,打一个小时的座,接着便是独自散步,观云望林。吃过晚饭后,要打两个小时的座,才能上床安歇……他们从一开始签过协议后,所有的通讯设备便被“乌托邦”会所的工作人员收走了,甚至连手表都要收走,在山里的作息时间是看太阳,他们是真正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经过静修,你现在感觉怎么样?宋平好奇地问。

我感觉我完全恢复了,最重要的是,我的创造力又恢复了,我从终南山回来后就想创作,非常想,并且想画国画……陈风终于不平静了,眼里隐隐有了泪水。

宋平为陈风由衷的高兴,但他的情绪又一下子变得晦暗,他想到了自己的处境。

我虽然想画画,但还有比画画更重要的事……

宋平困惑地望着陈风。

我首先得帮你从困境里走出来,这是我们兄弟最起码的情义,我必须也把你送进“乌托邦”会所……陈风坚定地说。

“乌托邦”会所真的有用吗?宋平有些迟疑。

你相信我吗?陈风反问道。

宋平不再迟疑了,他相信陈风。

陈风开车带着宋平向郊外的西山驶去。西山是本市这两年才开发的别墅区。过了别墅区,继续向里走,路也越来越窄,经过一个环形路口,陈风明显放慢了车速,从主路旁的一条小路向里走。小路两边种着垂柳,垂柳的枝条垂下来,几乎完全淹没了路径,简直看不出是一条路。宋平望着拂在挡风玻璃上的垂柳,心里有一种莫名的感觉。

过了幽长而弯曲的小路,眼前的视线一下子开阔起来,他们已绕过了刚才的那座大山,接着便是另一座不大高的山,但眼前的景色已完全不同,山显得更青,树显得更绿,向远处望去,半山处有一片奇怪的建筑物。陈风指着那片奇怪的建筑物说,它就是“乌托邦”会所。宋平回了一下头,来的路已经看不见,而“乌托邦”会所就像一座世外桃园呈现在眼前。

陈风开上了盘山路,二十分钟后,便来到“乌托邦”会所门口。从外面看,它像极了一所寺庙,也是朱红色的大门。陈风从怀里掏出一张镶着金边的名片递给了宋平说,你拿上这个,敲开门后,把这张名片给那个开门人。

宋平下车上前轻叩铜环,不一会,门便被打开了,穿着一件对襟衣服的人面目和善地望着他。他把那张镶有金边的名片递给了开门人,开门人仔细地辨认着那张名片,便把他引到右边的第一个房间。他进去后,一个看不出实际年龄的女人坐在一张桌子后面,她面前摆着一个笔记本电脑。

女人向他点头微笑,并示意他坐在她对面的那张椅子上。女人身上有一种奇怪的亲和力,让他有一种说不清的信任感。

女人递给了他一张单子,说上面是他们大部分的服务项目。

宋平看了一会说,美好瞬间是什么意思?

美好瞬间就是你把你觉得最美的事说给我们,我们制造出一种情境,让你重温美好……

田园生活呢?

就是让你在一处我们精心修建的农庄里住上一段时间,自己种地种菜,过最古朴的生活,让自己识心见性,返璞归真……

共产主义互助呢?

就是……女人微笑着说,我们的项目有很多,最重要的是你把自己的困境说出来,我们可以帮你更好地选择。

宋平沉默了一会,最终说道:我感到孤独。

孤独是当代人的通病,虽然现在人心变得漠然,却也加倍地渴望温情与真情。我们有这样一个项目,让一个女性技师来陪你说话聊天,以及陪你睡觉,但不能做爱。你也更不能非礼她。如果女性技师向我们报警,那后果就严重了,当然,这也仅仅只是警示,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一个顾客有这种不好的举动……

宋平愣了,他想起他和白晓在太子面前表演的那些相亲相爱……

先生,你觉得这个项目怎么样,来“乌托邦”会所百分之八十以上的顾客都选择这种服务,这也是我们重点开展的业务。

宋平点了点头。

女人点了一下电脑,面露歉意地说,先生,实在对不起,我们会所是两个接待人员同时工作,经过查询最后一位技师刚被一个顾客订走了,不过还好,我们这里有一位女顾客刚好想要给别人提供温情与真情,但是在价格上比技师贵一倍。

这是为什么?宋平不明白了。

先生,你想想,什么都可以经过培训,但一个人的温情与真情,从严格意义上说能进行培训吗?技师虽然不错,提供的服务也很好,但终究比不上平常人来得真实与自然……

怎么还会有人花钱来这里给别人提供温情,这是不是有点荒唐。

不,一点都不荒唐。在现实生活中给别人提供温情与真情,是一件麻烦甚至危险的事,这会带来一连串的后遗症……人毕竟是感情动物嘛。但这里就不同了,说穿了是一种消费。消费完了,便一切都烟消云散了,不会危及到现实生活本身。并且这位女顾客已经是第三次来这里体验了。真应了那句话,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有想得到的,就有想给予的。而那座林子就是我们现实生活中每个人的困境。而我们会所就是解决与抚慰现实生活中人的困境的一座疗养所……

宋平笑了,他再次点头表示接受。

女人便拿出一份协议书,让宋平签字。宋平签完字,便是刷卡交款。二万块,体验期为一个星期。

9

宋平跟着一个男性工作人员从接待室出来,他注意地看了看里面的建筑,全是木头房子,差不多有四五十间,紧密相连,古朴而雅致。工作人员把他带到一个房间,说是让他净身,他看了一眼第一个木桶,里面是褐色的水,散发出一股中药味,他脱了衣服进去,水温有些烫,但一会他就适应了。二十分钟后便在男性工作人员的示意下,进入第二只木桶,里面的水还是褐色,但已经浅了许多,又泡了二十分钟便进入第三只木桶,里面全是清水,他进去前可以看见自己晃动的人影。

洗浴完毕后,男性工作人员便把一套崭新的服装递给了他。他展开一看,上面有一道道竖纹,类似医院病人穿的病号服,不过质地优良,花纹精细。

他换完衣服,男性工作人员把他身上的衣服,还有手机、钱包及手包,并当着他的面,密封在一个袋子里,然后给了他一个牌子,说是体验结束后,凭着牌子来领自己的东西。

工作人员又把他带到一个房间,里面正焚着香,他在里面静坐了一个小时后,才被工作人员又领了出来。从里面出来后,他神清气爽,绝对不仅仅是一种形式感那么简单。他不由对“乌托邦”会所提供的这种服务有了强烈的期待。

工作人员把他领到一个房门前说,这就是你的住所,祝你体验愉快。工作人员走了,他看着房门,上面有一个门牌号“302”。他推开虚掩的门进去了,四处察看了一下,里面有客厅、厨房、卫生间、卧室,跟正常的家居住处并没有什么两样。

门“吱呀”一声又开了,他转过了身,不禁目瞪口呆,竟然是白晓。白晓也穿着一身和他同样的衣服,不用说,她就是那位准备付出温情的女顾客。

他恍若隔世般地望着白晓,体内那个无法愈合的黑洞瞬间便空旷起来,他一直无法忘掉她,他的眼前一阵阵发黑。

怎么是你?白晓也吃了一惊。

如果你不希望是我,我可以现在就去中止体验,让你重新选择。宋平充满自尊地说道。

算了,让谁体验不是体验,脸熟的总归好些吧……白晓脸上又挂上那种他曾经熟悉的不屑与讥讽。

宋平张了张嘴,什么也没有说出,他又感到了痛苦。

噢,对不起,我不该这样说。真的对不起……白晓的表情一下子又显得惶恐起来,一点都不像过去的白晓了。

宋平愣了好一会才明白过来,白晓这是在适应目前的角色,她现在是一个准备付出温情的人。

白晓泡好了茶,主动给宋平倒了一杯,并端到他面前。他望着浮立在水面的一根根碧绿的茶梗,不由感慨地说,你怎么会到“乌托邦”会所来?

白晓认真地看了他一眼,长长地叹息了一声说,太子死了,我没了付出我自己情感的途径,这既让我痛苦,又让我虚无。没有太子的日子,我内心其实过得生不如死。刚好有一位朋友给我介绍了这家“乌托邦”会所,我觉得还不错,便来试试,再说我的付出,也是一种消费,实在没有什么可担心的……

白晓,说实在的,当初你为了太子竟然以身相许,这多少有点不可思议。

这没什么不可思议。既然八年前我能为一个虚伪的男人付出全部真情并以身相许,我为什么不能为我钟爱的太子以身相许呢,再说太子在我眼里绝对不仅仅是一条狗……

宋平望着她,他既感到了白晓的坦诚,也感到了她性格中的偏执与倔强。

你爱陈风吗?宋平终于问道。

不爱。白晓飞快地说。

你爱我吗?宋平不死心地问。

白晓迟疑了一下,垂下头说,我爱太子……

宋平苦笑了一声。

现在已经是中午了,我给你做饭吧,告诉我,你想吃什么?白晓一脸温情地说。

宋平语无伦次:这怎么行,还是我给你做饭吧,我的手艺其实也是不错的。

白晓的嘴微微撅起:人家想对你好嘛,你不要拒绝好不好……

宋平愣了,他突然意识到白晓对他的好,或许只是她想得到的一种体验……

白晓拿起桌上的点菜器,开始凝神静思,十分钟后,才下了单。工作人员很快就提着一篮子蔬菜进来了,宋平看了一眼,那些蔬菜新鲜宜人,滚动着点点露珠。

白晓提着篮子进了厨房,半个小时后,菜和米饭就端上了桌。白晓做了四道菜:白灼芥兰、素炒木耳、醋溜大白菜与酸辣土豆丝。

你怎么知道我想吃这四道菜?宋平惊疑地问。

白晓吐了一下舌头说,你忘了我刚才在静思,结果跳入我脑海里的就是这四道菜……

宋平不免又怔住了,他望着白晓的眼睛,她的眼睛清澈而透明,竟然那么的无辜。

饭后,外面有人敲门,接着便进来一位工作人员,让他们确定外出散步时间表。宋平和白晓都有些不明白。工作人员耐心地解释说,虽然会所辟出了好几块不同散步的场地与风景,但来的顾客太多,同时也为了保护每一位顾客的隐私,只好这样。

你们每一个顾客不都希望处于一个完整而独立的世界吗?工作人员又最终强调。

宋平和白晓理解了“乌托邦”会所的苦衷,他们把散步的时间定在了下午五点到七点。

工作人员走后,白晓提议让宋平说点什么。宋平便说了自己的经历,尤其是感情生活,包括他结过一次婚。宋平说得坦诚,无论他曾经是如何的不堪、卑琐,他都希望白晓能了解真实的自己。白晓是个绝好的听众,在白晓那充满专注、理解甚至怜惜的眼神下,他趋于无限透明。

你想听听我的遭遇吗?作为回报,白晓虽然真诚地说,但她眼里还是有一丝迟疑。

宋平已经猜到白晓生活背景与情感生活的复杂,他望了一下墙上的钟表说,散步的时间到了,我们去散步吧。

他们去推房间的后门,工作人员告诉他们,散步的时间一到,后门的锁会自然开启。后门果然推开了,外面是一条弯曲的小路。过了小路,视线陡然开阔起来,松林之间是白带似的云雾,看上去如梦如幻。

白晓挽着宋平的胳膊,顺着山林的缓坡缓缓地走。山风若有若无的吹拂着,松针落下来,径直落在他们脸上,细小的疼便也落在脸上,瞬时又扩散成涟漪般的痒。一两只鸟发出清脆的鸣叫,叫着寂静……雾越来越低,蔓延着,包裹住他们的腰身与脸庞,他们几乎看不见前面的路,他们便站住不动,他们也几乎看不清对方的面孔,他们倾听着对方那平缓的呼吸与隐隐的心跳,觉得世界原来是这么安静……雾终于又慢慢散去,他们看见对方的眼睛如水洗过般明亮。工作人员说得没错,一切都是他们的,好像整个世界都是他们的……

他们相拥着慢慢向回走,天色越来越沉,也越来越黑,等他们看到萤火虫般的光亮时,不由有些好奇,再仔细一看,原来是紧靠后山的一个个窗户透出的一片片烛光。那是别的顾客的房间。他们内心突然充满了无法言说的喜悦……

他们进屋后,白晓点燃了两根蜡烛,并插在两个精美的烛台上。她拿起一个烛台进了卫生间,里面传出了流水的声音。一会,她出来了,莞然一笑说,我准备好了洗澡水,你先去洗吧,睡衣在木椅上。

他穿上睡衣从卫生间出来时,白晓正在望着跳跃的烛火发呆。宋平怔住了,这是她第一次看见白晓发呆,他隐隐嗅到一股青草的气息,此刻的她就像个世事未明的孩子。

白晓回过神来,她的眼睛在烛火中闪闪发亮:你先到床上躺下,我一会就到。宋平便向卧室去,走到卧室门口,他回了一下头,白晓拖着自己的影子走向了卫生间。

白晓洗完后,便拿着烛台到了卧室,把烛台放在了木床边的茶几上。白晓侧躺在宋平身边,左边支起自己的头,左手轻抚着宋平不多的头发,烛光在她脸上不均匀地跳动,显出奇异的温馨与圣洁。

她凝视着他……

宋平受不了了,眼泪终于默默地流了下来,白晓能这样看着他,他简直死而无憾了,他同时对“乌托邦”会所也充满了感激,别说是两万,就是十万也是值得的……

白晓伸手轻轻地擦他眼里的泪水,但总也擦不完,白晓迟疑了一下,垂下头,用嘴吮吸他眼里的泪水。一股热气顺着宋平的眼睛流入心底,他浑身颤栗不止,终于发出响亮的哭号声……

接下来的几天,应该是宋平最幸福的时光。白晓所给予他的,甚至超出了宋平的想象,并且他的脑海里不断蹦出一些新奇的画面与图像。那其实是他的灵感与创意,它们奇迹性地得到了复苏。

第六天的晚上,白晓坐在床上突然说:我觉得我俩还是有缘分的。

宋平浑身颤抖起来。

白晓悠悠地说,我曾经也丢失过一次太子,那次丢了一个星期,它最终是自己跑回来的,而第二次,我现在想想,丢的地点应该更近些,它却没跑回来,它其实是在找你,然后把你带到我身边……

宋平被一种隐约的幸福击中,他脑子里一片空白。

白晓躺下,把宋平的手伸入自己的衣服里:你想要我吗,为了太子,我愿意把自己给你……

白晓的肌肤光滑如玉,宋平体内的欲望瞬间便喷薄而起,他小心翼翼地问:你想要吗?

白晓望着他,摇了摇头。

宋平便又重新平躺下来,体会着那种欲望,那种欲望从他体内起身,走出了卧室,又走出了房间,消失在山林与云雾之间……

到了最后一天晚上,宋平终于说,白晓,太子其实希望我们能真的相亲相爱,从“乌托邦”会所出去后,你能和我一起生活吗?我是真心爱你……

白晓的眼里却起了一层迷雾,她沉默了好久,最终迟疑着说道,宋平,我不想骗你,那样就太没意思了,我对我自己没一点把握,要不,咱们再在这里多体验一周……

宋平表示赞同。

结果他们又体验了一周,也就是说,他们各自又续了一次费。

不过一切都是值得的,在接下来的一个星期里,他们之间的情感又得到了提升。白晓终于答应出去后和他先处处看。宋平的眼泪当时便下来了。

10

体验结束后,他们领回了自己的东西,但白晓却被一位工作人员叫住了。工作人员说,白女士,实在是打扰了,我们经理看了你的资料后,想和你谈谈,放心好了,你如果不想谈也就罢了,我们绝不勉强。

白晓的好奇心反而被调动了,她跟着工作人员进了一间木屋,而宋平便在旁边的一间休息室等她。半个小时后,白晓回来了,脸上的笑显得诡秘。宋平还没来得及问,白晓便主动告诉了他,“乌托邦”会所经理承诺,如果她还想来体验付出温情,以后免费。宋平的心却莫名地一沉。

从“乌托邦”会所出来,白晓取出了自己的车,建议到他那儿。他拿出手机准备开机,他想给陈风打一个电话,告诉他自己目前的状况。但他最终还是忍住了。

到了宋平的住处,他们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情不自禁地拥吻在一起,不过他们的吻充满了烟火气,他们都感到了体内蓬勃的欲望。这些天,他们在“乌托邦”会所里一次都没有做爱,好像那里有什么东西消解了欲望,也禁锢住了欲望。

此刻,欲望完全从他们体内苏醒过来,显得迫切而狂野,他们撕扯掉对方的衣服,从客厅做到卧室,又从卧室做到厨房,他们不知疲倦,从下午做到天黑,又从天黑做到天亮。他们终于不再做了,他们疲惫至极地躺在床上,宋平回味着那惊心动魄的性爱,发现灵与肉的交融原来是如此的消魂与美妙。呆在“乌托邦”会所虽然也不错,但它毕竟超拔了些,其实现实本身才是最好的……他们随便吃了一些东西便沉沉地睡去。

他们整整睡了一天一夜。宋平醒来时,身边已没有了白晓。他慌了,冲出卧室,看见白晓披头散发地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神情落寞而伤感。

白晓,你怎么啦?宋平小心翼翼地问。

白晓摇着头说,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只是觉得不对劲,好像又回到了过去,回到过去那种无法走出的心境……

宋平又慌了,紧紧把白晓抱住。白晓觉得透不过气来,这让她更加烦躁,她挣脱出来厉声说:别碰我……

宋平愣愣地望着她。

看到宋平的表情,白晓也愣住了,她慌忙说,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真的不是故意的。白晓眼里的泪水下来了。

宋平又想去抱她,但还是忍住了,他安慰道:没事的,让咱们平静下来,一切都会过去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问题是我没法让自己做到平静……白晓又歇斯底里地吼了起来。但瞬间,她的歇斯底里又伤害了她,既让她愧疚,又让她无奈,她冲进了卫生间,脱了衣服,开始洗澡。

白晓从卫生间出来后,整个人看上去平静了许多,宋平多少有些放心了。但白晓突然说,宋平,咱们还是暂时先分开,我想回到“乌托邦”会所去,我的修炼还不够,还远远不够……

好,我陪你一起……但宋平最后那个“去”字最终还是没说出口。他突然想到一个最实际的问题,他没钱了,他身上和卡里总共不会超过二千块钱。

白晓看出了他的迟疑,冷笑了一声,穿好衣服便走了。

白晓走了,现在最重要的事便是去弄到钱。他打开手机,给陈风打电话。陈风的手机通了,他让陈风给他备上五万块钱,他现在就去取。他说完便挂断了电话。

宋平出了小区,便打了一辆车向陈风的住处赶。在车里,他想着白晓一个人去“乌托邦”会所可能发生的事情,便深深恐惧。他掏出手机给白晓打电话,但白晓的手机关机。

先生,你没事吧?出租车司机不安地问。

我能有什么事,你能不能再开快点。宋平焦躁地说。

司机不再言语,把车开得飞快。

到了陈风的楼下,宋平从出租车里下来时,突然觉得腿一阵阵发软,他咬着牙爬上了楼,拼命砸门。门开了,开门的竟然是线条。线条的脸上闪过一丝尴尬,又惊疑地问,你脸红得吓人,你没事吧?

宋平觉得奇怪,他摇了摇头问:陈风呢?

线条便把宋平带进了画室,然后退了出去。陈风一偏头,看见宋平,便放下手里的画笔,让他过来看看他刚完成的一组国画。宋平知道陈风此刻激动的情绪,他喘着粗气,看着墙上的四幅国画。陈风画的是山水画,笔力简洁,颇有神韵。

不错。他由衷地赞叹,转过身来,对着陈风喷出炽热的气息。

陈风这才注意到宋平脸红得吓人,他摸了一下宋平地额头,吓了一跳:宋平,你在发烧。

宋平指着门口说,线条是怎么回事?

我把你送进“乌托邦”会所的第二天,便和线条在一家公园里重逢了,我们把所有的事都说开了,也释然了,决定在一起生活……我爱她!陈风最终说道。

宋平坐到一张椅子上。

你在“乌托邦”会所体验如何?

我在里面碰见白晓了……宋平痛苦地说。

陈风惊讶地望着他,脸上慢慢爬上了沉重。

咱们是好兄弟,听哥一句劝,离开白晓吧,她会把你彻底毁了的……

不,我爱她……宋平歇斯底里地吼。

陈风不再说话,起身把五万块钱放在了他面前。

宋平想说谢谢,但终究没说出口,他扶着椅子站了起来,向画室门口走去,他刚走到门口便倒在了地上。

11

宋平醒来已是三天后,他看见陈风正一脸忧虑地望着他。

我以为你要烧死过去呢,你现在在医院,到目前为止,你还在发烧……陈风咬着牙说。

一个多星期过去了,宋平的烧并没有完全退下去,总是在半夜又突然烧了起来。医生觉得奇怪,他们已给宋平做过全面检查,没有什么大问题,只是肝上有两个无关紧要的囊肿,并且用药也换过两次。医院便把中医科的主任请来看看他的情况。

中医科主任给宋平把过脉,又翻看了他的眼底与舌苔,然后淡然地说,年轻人,你这是毒火攻心,是心病,有什么不能放下的呢,有舍才有得,你这样只能是折磨自己而于事无补……

满头白发的老中医说得没错,躺在病床的宋平,满脑子都翻滚着白晓在“乌托邦”会所向顾客付出温情的一幕幕场景,他便也被无边的痛苦与焦虑死死拖住不放……他得放下才对,起码是暂时放下,否则的话,他连医院都出不去,还怎么去“乌托邦”会所找白晓。

他开始强迫自己不去想白晓。幸好,所在的病房又住进来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头,感冒引起的发烧。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太太在照顾他。他们一个躺着,一个坐着,他们不说话,手相互拉扯着,他们有时看着对方,有时不看,但他们的手一直没有松开。他望着眼前的一幕,就像他曾经长久地望着公园里的那棵钻天杨。那种静默着的温馨与永恒打动着他,便也滋润着他。他长久地望着,便也慢慢静下来了。

宋平低烧完全退下去的当天下午,是线条单独来的。线条说陈风又在创作,让她来给他送饭。线条盛了一碗鸡汤放在了床头柜上,表情还是有些不自然。

宋平犹豫了一下说,你当初怎么就不声不响地走了?

线条沉默了好久才抬起脸来:和你那一次后,我无法面对陈风,也无法原谅自己的贪欲与随性,我一个人时,也一遍遍问自己,我到底是怎么啦,为什么会被轻易蛊惑,好像我心底住着一个恶魔,更好像我们每个人心底都住着一个恶魔……问题是我爱陈风啊……当我再见到陈风时,我虽然痛苦而绝望,但我更愿意相信这是我新的开始……

对不起……宋平羞愧地说。

让一切都过去吧,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线条释然地说。

宋平见到陈风是三天后,陈风灰头土脸地出现在他面前。

你怎么啦?宋平吃惊地问。

线条走了……陈风痛苦地说。

这怎么可能,她三天前还和我说,要好好珍惜你们之间的情感。

问题出在我给白晓画的那幅油画上。

那幅油画你不是给白晓了吗?

画虽然给了白晓,但我手机里拍了照片,让线条看到了,她开始歇斯底里般地跟我闹,并且不听我的解释……

给我看看那张照片,宋平也对那幅画充满了好奇。

陈风犹豫了一下,还是把手机的照片调出来,递给了宋平。

陈风手机的像素很高,宋平不由呆住了:油画的背景是陈风惯用的灰暗基调,但奇怪的是在白晓身体亮度的映衬下,背景又透出一种隐约的明亮,就像白晓的身体与背景相互交融又相互呈现,产生了一种微妙的构图效果。画面上的白晓侧卧,身体曲线柔美而并不过分丰腴,给人产生一种审美时的饥饿感,最有特点的是她左腿的第五个脚趾,向左上方呈45度勾起,俏皮而引人联想。当然,最神奇的是白晓的面部表情,从不同的视角,可以捕捉到不同的内在寓意……

宋平这才真正理解了陈风曾经的失魂落魄了,这确实是陈风创作的最高峰,他不光把白晓身上隐含的美完全表现出来了,甚至又重新创造了一个白晓来。他在由衷的赞叹、羡慕中,竟然夹杂起一丝坚硬的妒恨,不过很快,那丝妒恨便又在艺术的光辉下消散了。

当然,宋平也明白了线条的感受。他把手机默默还给了陈风。

陈风苦笑一声说,从昨天下午到半夜,线条一直在逼问他和白晓的关系,并说他爱白晓远远胜过了自己,否则的话,他是画不出那样的白晓的……

宋平叹息了一声说,一个女人一旦被嫉妒冲昏了头脑,就连天上的雄鹰都拿她没办法。但无论如何你都应该把她找回来。她爱你……

我更爱她……陈风歇斯底里地吼,泪水从他脸上滑落下来。他黯然地说,我有一种直觉,好像我们不配得到幸福,无论怎样努力,都不配……

宋平愣愣地望着他。

陈风把一张卡放在了桌头柜上说,这是六万块钱,你照顾好自己……

陈风,对不起,我曾经和线条……宋平终于说道。

陈风的脸上又爬上了一丝痛苦:线条已经给我说过,咱们就算是扯平了。

12

宋平是两天后出的院,他在医院里呆了二十一天。他出院后,租了辆车向郊外的“乌托邦”会所而去。到了“乌托邦”会所门口,他再次叩响了“乌托邦”会所大门的铜环。门开了,还是上次的开门人,他认得他,没看名片就把他带到了右边的第一个接待室。还是那位女人。

您好,您现在已是我们的会员,感谢您的再次光临,请问还要上次的服务项目吗?她露出更加有信赖感的微笑。

对,还要上次的服务项目,并且还要那个叫白晓的女人为我提供温情。宋平声音发抖地说。

白女士严格意义上说,既不算我们的技师,也不能算我们的顾客,她现在的身份介于两者之间,她服务过的顾客回头率相当高,并且价格也在节节攀升……

为什么?宋平惊讶地问。

说实话,我们这里的会员现在越来越多,技师本来就有限,何况顾客普遍反映白女士的服务简直棒极了,没有一丝虚假的成分,因此,想让她服务,还得提前预约……女人的脸上流露出骄傲与一丝微妙的冷光。

宋平愣住了。

你是宋平先生吧?

宋平点了点头。

你就不同了,看来你和白女士的交情不浅,白女士交待过了,如果你来这里找她,她会把预约过的顾客推后,先给你服务,当然,这也是我们提前签好的协议。

费用是多少?宋平终于问道。

四万。

还是七天吗?

不,三天。女人说完把协议递给了他。

宋平签完协议,交完款,接着又是那一套曾经熟悉的流程,净身、焚香,然后又被工作人员领到了“302”木屋。宋平坐了不到半个小时,门吱呀一声又开了,白晓进来了。

他望着白晓,白晓也望着他微笑,他突然觉得白晓的笑,有了职业性的意味。

你还好吗?宋平问道。

我还好。白晓微笑着说。

“乌托邦”会所对你真的是免费的吗?

应该是的,但我还是象征性地交了一些费用。

为什么?

我怕真要完全免费了,会对自己的心理产生不必要的影响,所以我还是每次又交了一些费用……

你对服务的每个顾客都用心吗?

那当然,这是必须的,我之所以来“乌托邦”会所就是为了继续修炼。白晓认真地说。

那你会和顾客做爱吗?宋平咬着牙说。

那怎么可能。你还记得上次在你家吗?正是那没完没了的性爱,让我对我们的情感产生了质疑。我到现在还能清楚地触摸到,那天凌晨内心的沮丧与无助。我好像被欲望又拖回到过去生活的轨道……白晓的脸上闪过一丝痛苦。

宋平还是不解地望着她。

白晓说,时间差不多中午了,我给你做饭,你想吃什么,还是继续让我猜。

宋平望着一脸温情地白晓,久久说不出话来。

时间对宋平来说,一下子变得格外珍贵。因为他只有三天时间,虽然白晓提供给他的温情越发朴素与真挚,但他内心深处还是忧心忡忡。

第三天傍晚,他们出去散步时,宋平又提出让白晓和他一起走,他保证不再碰白晓。

我是真的爱你……宋平痛苦不堪地说。

白晓望着他好久才悠悠地说,我一点也不怀疑你此刻的诚意,但我要的不仅仅是这些,我想要的是一份长久而永恒的爱情……

宋平愣愣地望着她。

我多少还是了解男人的。他们是渴望得到温情与真情,但在得到的同时,便也意味着倦怠甚至背叛。在男女之情上,谁要是付出了真情,就等于交出了自己的底牌,不管她是如何的羞花闭月,都无法更改自己的被动与劣势。这其实和你遇见什么样的男人无关,这是由人本性的弱点决定的。况且,我会一天天老去,会容颜散尽,满脸皱纹,到那时,你还会说爱我吗……

宋平沉默了,其实白晓说得没错,她就像被现实打造的最寒光闪闪也最具有杀伤力的一把利刃,在彻底被分割与洞穿后,他看清了自己那些隐藏在深处的贪婪与怯懦、猥琐与虚妄……

白晓的眼睛在暗夜里闪闪发亮,但他无法给予白晓任何承诺,如果真向白晓承诺了,那就太辜负白晓的希望与坦诚了。他承认,在认识白晓之前,他心里有一道道灰,他还承认,感情其实是最容易善变的。他和前女友之间就是例证。

他心里就像压了块巨石般沉重。

宋平无法入睡,他抱着熟睡的白晓,就像抱着一道人生无法解释的难题,更像抱着无边的悲凉与绝望。但他无法放弃,白晓的身体温热而动人,他还是爱她。

凌晨了,分别的时刻到了。白晓真诚地说,谢谢你昨天没有给我承诺,这让我感觉到你的诚意。

我要怎样做你才能真正相信我。宋平凄凉地说。

或许只有太子才能证明你的诚意吧。白晓也凄凉地说。

13

宋平从“乌托邦”会所出来的那一刻,内心便被无边的虚无与焦虑占据,或许只有回到“乌托邦”会所里面,回到白晓身边才能得到缓解。但他没钱了,实在是没钱了。他打开手机,望着陈风的号码,却迟迟没有摁下,此刻,他才真正体会到陈风离开时眼神里还有一种永别的味道,也就是说,他们兄弟之间的情分尽了,绝不是能够扯平这么简单,他们远比他们想象得脆弱……

宋平回到市里便去找公司的老总——那位大学同学。他还没说完,大学同学兼老总就开始了抱怨:宋平,我对你已是仁至义尽了,你没给我一次创意,可我到现在每个月还给你发薪水。

宋平自知理亏,但他还是低三下四地说着好话,并说看在老同学的份上,他就借六万块。

大学同学兼老总把一个文案丢了过来,说你要是能搞出创意,我就把钱借给你。宋平只好咬牙把方案接了。

宋平整整搞了三天才把创意弄了出来。他去找大学同学兼老总交差时,心里不免忐忑。他并没有搞出什么真正的创意,更没有新鲜的灵感降临到他头上,他最终只能是抄袭自己过去的东西,并加以变形。

大学同学兼老总看完他的创意,长长地发出了一声叹息。他的心一下子灰了,他已经知道了答案。

大学同学兼老总最终也没有对他的创意发出任何评价,但还是打开保险柜,给他拿了六万块钱。

最后一次,不用给我打欠条。大学同学兼老总眼睛深处对他写满了失望。那一刻,他真正体会到什么叫做羞愧难当。

宋平拿上钱便打车赶到了“乌托邦”会所。他进去后,又被带到了右边第一个房间。

女人问:宋先生,你来了,还是想让白女士为你服务吗?

宋平不说话,但他狠狠地点了一下头。

宋先生,不好意思,现在白女士可是我们会所的绝对明星,因此费用上嘛……

多少?宋平胆战心惊地问。

八万,这不是我们要涨,是顾客之间竞争把价格炒上去的,就这样,预约的顾客都排到下个月了,当然,对你,我们会立马安排,我们会尊重对白女士的承诺……

宋平一下子傻掉了,他身上只有六万块钱。

女人看出了什么,她小心翼翼地说,宋先生要是有什么困难,我们可以替你向白女士转达,我相信白女士会帮你的。

不用……宋平吼道,他不能让白晓知道他目前的困境,他还想在她面前保留住最后一点可怜的自尊。

宋平只好灰溜溜地从“乌托邦”会所出来,他出来后,又转身望着高高耸立的会所,第一次感到了它的阴森与恐怖。

但他只能去筹钱。他想到了前女友。他给前女友打了一个电话,前女友在外地出差,要三天后才能回来。他给前女友讲了自己的意图。前女友并没有一口拒绝,说等她回来。

宋平便只好等,但他等得一点都不甘心,他给过去的同事和朋友打电话,但一提到钱,情况便急转直下。宋平灰透了,但他并不抱怨,毕竟在现在的社会里,提到借钱首先便是他对同事与朋友的一种折磨与刁难。

宋平等得受不了了,他便去街上闲逛。路过一家高档女性美容美发会所时,一辆黑色的奔驰停了下来,从里面先是走出来两个穿黑色西服的高大男人,接着便是一位穿白色衣裙的女人,从背后看像极了白晓。

白晓。宋平试探性地叫了一声。

女人转过了身,还果然是白晓。两个穿黑色西服的男人警觉地挡在了白晓面前。白晓对他们说了句什么,他们便又分开了。

白晓走到宋平面前,满面春风。

宋平望着白晓吃惊地说,你怎么在这?

我过来做美容。

那两个人是干什么的……宋平指着五米外的那两个穿黑色西服的人说。

那是“乌托邦”会所给我雇的保镖,毕竟我现在是会所的红人,会所怕我有闪失,你怎么样?白晓关切地问。

我还好。宋平脸上的肌肉开始了抽搐。

你要是有什么困难,可以给我说,我怕你再去会所承受不了。白晓一脸的温情。

我真的很好。宋平苦笑着说。

那我先进去了,我时间有限,有什么事可以去“乌托邦”会所找我……白晓转身离去。

宋平也转过身去,但眼里的泪水滚滚而下。

宋平等前女友回来的第三天中午,他去了小公园,阳光很热,他的眼前不由一阵阵发花,他恍若看到了太子。他心里猛地一惊,定睛一看,果然看到一条斑点狗站在对面的小路上仰头望着什么。

太子……他冲过去,对斑点狗喊。斑点狗转过了身,宋平不由魂飞魄散,还真是太子。太子只能默默地看着他,摇动着尾巴。他奔跑过来,把太子死死抱住。太子一下子苍老了许多,虽然眼里还有热切,但很快便被漫长的忧思盖住了。太子伸出舌头,舔了他一下,但也仅仅只是一下 。

他弄不清太子是怎么活过来的,还是它根本就没死,但太子对他来说简直太重要了,他有救了,他和白晓都有救了。他哭着笑着把太子往家领,太子走得颤颤巍巍,好像随时都可能倒下。

到家后,他给太子弄了些吃的,并给太子洗了个澡。太子吃得并不多,洗完澡后,便安静地卧在地板上,眼神里充满了回忆与往事。他拿起电话一遍遍打给白晓,白晓的手机始终都是关机。

当天晚上,宋平就去找刚下飞机的前女友,前女友已经结婚,两天前就和丈夫商量给他借钱的事。前女友的丈夫还算不错,同意把钱借给他。宋平为了让他们放心,把自己的房产证押在了他们那儿。他借了十万。从前女友家里出来时,他给他们鞠了一躬。

第二天一早,他带着太子赶到了“乌托邦”会所,会所的大门开了,但不同意太子进去,说没有这样的先例。宋平便只好让太子在外面等。

进到第一个房间,他又见到那个女人,透过她脸上那一层薄薄的信赖,他看到了一种幽深的东西,他突然不寒而栗。

宋先生,还是见白女士吧?

是的,她现在的费用是多少?宋平浑身发抖地说。

十万,两天。

宋平签完协议,交完款,但他不想进行接下来的流程,他态度粗暴地向工作人员宣布他要直接进“302”房间,他要白晓立刻到他的房间来。

工作人员尊重了他的意思,把他直接领进了“302”房间,不到十分钟白晓便进来了。

你怎么来了,我现在的服务费用已高得惊人。白晓体谅地说道。

我不是来享受你的温情的,我是来带你走的。宋平的语气格外坚定。

白晓愣住了。

我把我的证人带来的。

什么证人?

太子,它并没有死,我又找到了它。

太子在哪?白晓的眼睛一下子全亮了。

它就在“乌托邦”会所的门外,会所的人不让它进来。

白晓冲了出去,她再回来时,已是半个小时后,她是带着太子回来的,她眼里的泪水还挂着。平静的是太子,它混沌而平和的眼神就像看透世事的老人。

宋平,我跟你走,现在就跟你走……白晓坚定地说。

宋平眼里的泪又模模糊糊下来了。

白晓摁下了桌上的呼叫器,一个工作人员进来了。

我要见经理,就现在。白晓说。

工作人员拿起了对讲机便跟经理进行联系。工作人员放下对讲机对白晓说,白女士,经理在自己的办公室等你。

宋平陪着白晓来到了“乌托邦”会所经理的办公室。经理是个五十出头的女人,看上去慈眉善目。

白晓讲明了来意。

经理一脸忧虑地说,事情并不这样简单。我们是签过协议的。

那我不管,再说,我每次给顾客提供温情,也是交过一定费用的,也就是说,我也是一位来消费的顾客……白晓振振有词。

是的,你是说要交一定费用,但我们并没有真正从你卡里刷取,不光没有收,你每向顾客提供一次服务,我们都是按说好的三七分成……

可问题是当初你们提出来时,我就拒绝了呀……白晓有些愤怒了。

我想你之所以拒绝,可能是因为你工作的特殊性,你付出的是温情,你不想掺杂诸如金钱之类的东西,也正因为你的纯粹,让别的技师无法与你比拟,可我们不能亏待你啊,这是做人最起码的道理,也是最起码的利益交换原则,你现在可以在我的电脑上查一下,看你卡里是不是多了很多钱。

白晓用经理的电脑一查,不由吓了一跳,她卡上果然多了七八十万。

我现在就把卡里多出的钱都退给你。

问题不在这,问题是“乌托邦”会所的声誉至关重要,如果我们把你放走了,那么那些预约过的顾客不是觉得我们毫无诚信可言吗,那我们辛辛苦苦建立起来“乌托邦”会所就会瞬间垮掉。

我还有多少客人?

经理用电脑操作了一下说,今年下半年已经订满了,也就是说,你要是真决定不再干了,那么从明年开始你就可以离开。

白晓一下子傻了。

白女士,不用我说,你也知道,我们能开这样一家会所,也多少有些背景,我不为难你,但你也别为难我,再坚持坚持吧,拜托了……经理深深地向白晓鞠了一躬。

白晓和宋平无可奈何地又回到“302”房间,他们商量来商量去,也没想出一个办法从目前这种困境里摆脱出来。夜深了,烛火跳动着,在他们脸上写满了焦虑与痛苦。

这时,卧在地上的太子又颤颤巍巍地走到他们面前,它仰着头,望着白晓和宋平,它的目光冷酷,甚至显得怒气冲冲,让宋平和白晓非常奇怪。宋平伸出了手,但又停了下来,他的手开始哆嗦,他突然发现太子的神情有了审判者的味道。太子迟疑着,最终对着他的手哈出了一口热气,然后轰然倒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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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24/11/15 0:41: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