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提要】
玛姬的父亲杜黎弗先生冲动、鲁莽。在一场官司中,他不幸失败了,输掉了铎尔寇特磨坊和全部财产。他认定这是威铿律师的罪过。儿子汤姆靠努力工作,最终和父亲一起还清了债务。他的父亲在还债的当天鞭打了威铿律师,却由于过度兴奋而病发身亡。从此汤姆将威铿视为仇人,不允许玛姬和威铿的儿子腓力浦交往,虽然腓力浦曾说服父亲将磨坊交还给汤姆,但这也无济于事。绝望中的玛姬乘船与表妹的未婚夫斯蒂芬外出,回来后却被哥哥赶出家门。等到洪水到来时,面对死神,他们终于和解了,相拥在死亡之际。
【作品选录】
第九章 盛装下的慈善活动
玛姬在圣奥格突然受到青睐的高潮肯定出现在义卖会那天。那天她穿了一身柔软飘逸的白棉布(我怀疑是从普莱特姨妈衣箱里翻出来的),在较多装饰、较为传统的妇女们之间一站,那朴素高贵的美就显得超凡脱俗。也许我们在看到一个朴素却美丽的妇女之前,从没有发现我们的社会风习里有多少涂脂抹粉的成分。没有美丽,我们就可能把那朴素叫做粗劣。几位盖斯特小姐有很高的教养,是不会搔首弄姿,嗲声娇语的,那是矫揉造作的粗俗之流的事。但是她们的摊位却紧挨着玛姬坐着的地方,今天却出了惹眼的新鲜事: 盖斯特小姐的下巴翘得特别高, 而萝拉小姐却在不断以言语行动撩人眼目。
全体盛装的圣奥格居民和邻近各地的人都来了。即使走很远的路来看看这个场面也是值得的。古老的大厅很漂亮,它有敞开的房顶、雕花橡木屋梁和粗橡木的折叠门。光线从高处泻下,落在五彩缤纷的展品上,打扮出了一个离奇的天地。墙壁上当年画的宽幅条饰已经褪色,但还依稀可见,东一处西一处显露些族徽上的动物,毛发蓬松,伸着长嘴,全都象征着尊荣的贵族家庭。当年贵族们是大厅的领主,现在新大厅归了百姓。一道巨大的圆穹,上半刻在石壁里,拱覆着一个橡木建造的歌剧院,背后通向另一个大间,那大间里排列着暖房植物和零食摊位。那是个惬意的地方,喜欢闲逛的先生们乐意来到这里,为了相互扩大眼界,偶然彼此邀约去喝点饮料。实际上,用这座古老的大厅配合可钦可敬的现代目的,倒也合适。它能通过虚荣达到弥补贫困的目的,使慈善透出真正的高贵。这一特点很为突出,凡进入大厅者没有一个不啧啧称赞的。拱覆歌剧院的大圆穹附近有着彩绘玻璃的石质外凸窗。那是古老大厅里可敬的事物之一,尽管不大协调。露茜的摊点紧挨着它,为的是方便照料肯恩太太的一些不大好看的大件展品。
玛姬要求坐到露茜那摊子敞开的一头,好帮着出售肯恩太太的东西,而不是珠垫之类的精工产品,因为她对那类东西的理解很模糊。但是她经销的男睡衣却好像立即成了普遍注目的货品,受到了垂询,引起了好奇,里料如何?有什么优点?什么缺点?问得很麻烦,下决心试穿的也多。这就使她的摊位显得特别突出。自己有商品出售、也不想买睡衣的太太小姐们立即发现: 男士们的选择轻佻浮泛,缺少品位——那样的东西哪一个裁缝提供不了?杜黎弗小姐在这个公开场合所吸引的特别注意留在了当时在场的许多人心里,大有可能用以解释她以后的行为,这就成了确凿的事实、不容置疑了。并不是叫人瞧不起的美引起了愤怒,心地圣洁的太太小姐们未必会如此;而是一个饱受青睐的人犯下了错误,难免会因对比的作用而特别惹眼。还有,玛姬今天初次的显著地位也更突出了她的某些特点;而这些特点后来便被认为很说明问题。杜黎弗小姐那副直盯着人看的样子就透着大胆;她那美也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野气。这就使她在所有女性裁判员的眼里的地位比她表妹迪安小姐矮了一大截,因为圣奥格的小姐们尽管都假定自己有权受到斯蒂芬·盖斯特的青睐,那时却都把那权利让给了露茜。
至于亲爱的小露茜自己,她最近那关于磨坊的仁爱活动的胜利和她为玛姬跟腓力浦所考虑的计划使她今天显得更加兴致勃勃。玛姬的魅力得到了证明,那只使她快活。她自己看去也很迷人,斯蒂芬也在这公开的场合对她表现了无微不至的关心。他热心巴巴地购买着他亲眼看见从她纤手下做出的东西,欢欢喜喜地帮助她哄诱男性顾客购买最女性化的废物,这都是事实。他还故意扔开了礼帽,戴上了露茜刺绣的土耳其红毡帽。但是,在浮泛的观察家看来,这只能解释为一种花花公子行径,而不是对露茜的礼赞。“盖斯特是个大花花公子,”小托里说,“不过,他在圣奥格是特权人物,要什么都可以得到。要是换个人干了这种事,谁都会说他是在出自己的洋相。”
斯蒂芬却完全没有从玛姬摊点上买东西,直到露茜悄悄对他焦急地说:
“现在你看,玛姬织的东西都快卖光了,你却一件都没有买。有些腕套柔和得很舒服,而且暖和。买几个吧。”
“啊,不,那一定是给富于幻想的人买的,那些人在这样温暖的日子可以依靠想起霜冻的高加索使自己凉爽。严格的理智是我的堡垒,你知道。你得劝腓力浦去买。顺带问一句,腓力浦怎么没有来呀?”
“人多的地方他从来不喜欢去,尽管我要求过他来。他说我的东西,世上其他人不买的,他全买下。可是你还是做个好事,到玛姬那儿去买点什么吧。”
“不,不,你看她已经有了个顾客: 老威铿自己刚到了呢。”
露茜的眼睛怀着急切的兴趣向玛姬望了过去,想看她怎样通过这次见面——那是她从一个值得纪念的悲伤时刻以来第一次跟这人见面。这人对她一定怀着复杂的奇怪的情绪。但是露茜却很高兴,她发现老威铿很有技巧,立即谈起了义卖会里的货物,表现出了购买的兴趣,并不时地对玛姬慈爱地微笑。他似乎观察到她很有点苍白而且颤抖,没有要求她说很多的话。
“怎么啦,老威铿正在让自己在你表姐面前表现得特别可亲,”斯蒂芬低声对露茜说,“那纯粹是出于宽宏大量吗?你不是说他们两家吵过架吗?”
“啊,伤疤很快就会消失的,我希望,”露茜说,由于得意,粗心了一点,话外有话,但是看来斯蒂芬没有注意。这时几位女顾客上来了,斯蒂芬便往玛姬那头逛了过去,站在一边,摆弄着小东西,直等到老威铿掏出钱包买了货品。
“我的儿子跟我一起来了,”她听见老威铿说,“但是他消失到大楼别的地方去了,让我来完成这份骑士式的慈善活动。对于这种不像话的动作我倒希望你骂他一顿。”
她回答了他的微笑和鞠躬,没有说话。老威铿转过身来,这时才看见了斯蒂芬,向他点了点头。玛姬意识到斯蒂芬还在那儿,便忙着数钱,避免抬头看。她很高兴斯蒂芬今天把心思全用到了露茜身上,没有到她身边来。那天早上他们是用一个淡淡的招呼开始的,双方都为彼此的远距离感到高兴,有如瘾君子多次戒鸦片失败,这回事实上真没有抽了。最近的几天他们甚至有过决心失败的打算,让非立即出现不可的外在事件来拆散他俩,省了他俩在小事上去战胜自我的麻烦。
斯蒂芬一步一步挪着,仿佛被不情愿地挤开了,绕过了摊位开放的一头,一半身子叫帷幕形成的屏障遮住了。玛姬继续数着钱,却突然听见一个浑厚温和的声音在说话:
“你很疲倦了,是吗?让我给你拿点东西来吧,水果和果冻——可以吗?”
那意外的调子震动了她,恰如身边一架竖琴猛然颤响。
“哦,不要,谢谢。”她低声说,只半抬头瞥了一眼。
“你脸色多苍白,”斯蒂芬坚持,带着更迫切的请求口气说,“我肯定你已经筋疲力尽。我决不能服从你,我要给你拿点东西来。”
“不,真的,我不能要。”
“你生我气了?我做了什么啦?求你望我一眼吧。”
“请你走开。”玛姬无可奈何地望着他说,眼睛立即从斯蒂芬望向了歌剧院对面的一个角落,那个角落有一半被败了色的绿帷幕挡住。
玛姬刚发出请求便着急起来,“走开”不是意味着同意他去买吗?斯蒂芬立即转身便走,而随着她那抬起的视线,斯蒂芬却看见了腓力浦·威铿坐在半隐藏的角落里。腓力浦所能俯瞰的大厅一角只比玛姬的坐处多一点点。斯蒂芬突然有了一个崭新的念头。他把那念头跟他眼里威铿的态度和露茜对他的回答一联系,便深信玛姬跟腓力浦之间的关系超过他听说过的天真关系。种种复杂的冲动使他立即离开了大厅,上了楼,来到小吃厅腓力浦身边,在他身后坐下,把手放到了他肩上。
“你是在研究肖像画吗,腓力浦?”他说,“或是想画那外凸窗?以圣乔治发誓!从这个黑暗角落看去,经过帷幕切割,这画面真是很精彩呢!”
“我是在研究表情。”腓力浦的回答很简短。
“研究什么?杜黎弗小姐的表情吗?那是目前流行的‘野蛮冷淡’一类,我觉得——有点像落难公主站柜台呢。她表妹让我去问她要不要吃点点心。可我照例又碰了个钉子。我们之间有一种天生的对立,我看是。我很少有能使她高兴的荣幸。”
“伪君子!”腓力浦气得满脸通红,说。
“为什么!就因为经验不能不告诉我说我普遍受欢迎吗?我承认规律,这里也确实有惹人生气的力量。”
“我走了。”腓力浦说,突然站了起来。
“我也走了,去呼吸点新鲜空气。这地方太闷。我讨好人、服侍人都已经够了,我觉得。”
两个朋友一起下了楼,没有说话。腓力浦从大门进了院子,但是斯蒂芬说,“啊,想起来了,我得到那儿去看个人。”便沿着通道直走,进了大楼那头一间房子。那是分给镇图书馆的,全给他占用了。一个人要想把帽子往桌子上砸,把两腿往椅子上搭,皱紧眉头盯着高砖墙看,是非得有一间这样的屋子不可的。他那眉头皱得并不比“挥剑斩蟒”的骑士差劲。道德冲突的行为常有近似不道德的,其差别往往是靠外在判断难以分辨的,因为外在判断只形成于行为的比较。我希望读者清楚,斯蒂芬其实不是个为了自私的目的而玩弄两面派手法的伪君子。然而他在放纵一种感情和系统地隐匿那感情之间的矛盾犹豫,而那是足以支持腓力浦对他的指控的。
此时玛姬却坐在她的摊位边瑟缩着、颤抖着。眼里有一种痛苦,却坚决忍住了眼泪。难道她这一辈子就该永远如此?永远带来新的内心斗争的源泉?她听着周围那不相干的忙碌的嘈杂,心里一片混乱。她希望自己的心也能汇入那嘁嘁嚓嚓的轻松的声流里去。就在这时肯恩博士第一次看见了玛姬。肯恩博士刚进大厅不久,此刻正背了双手在大厅正中走着。他放眼四望,却被玛姬美丽的脸上那痛苦的表情吸引了。玛姬安静地坐着,因为已是正午偏后,客流减少——男士们大多选择正午活动。她的摊位略有点冷清。这一点,再加上她那心不在焉的痛苦表情,形成了她跟她那些一律喜气洋洋活跃忙碌的伙伴之间的对比。肯恩博士受到了强烈的吸引。在教堂里她那脸自然会以其新鲜与动人引起他的注意。他曾对迪安先生作过短短的业务拜访,被介绍认识过玛姬,却没有跟他说上三个字。现在他向她走了过去。玛姬见有人来,急忙抬头一看,准备说话。她发现是肯恩博士的脸望着她,便感到一种儿童式的、本能的松弛,不再紧张。那张中年的平易的脸望着她,带着庄重的、深沉的慈祥,似乎告诉她他是个到达了稳定安全的海滩的人,却还用怜悯的目光望着挣扎在波涛里的伙伴。此刻他对玛姬产生的效应她以后回忆起来还觉得是一种承诺。中年人已度过最强烈的感情,却还怀有相当激动的记忆,而不光是沉思默想。他们应该具有天然牧师的身份。生活训练了他们,也奉献出了他们,要他们成为早年的颠踬者和自我绝望者的避难处和救星。这种天然牧师我们大部分人在年轻时的某个阶段都会欢迎,不管他们属于什么宗派,甚至不属于任何宗派。可是,我们却只会在十九岁的艰难困苦中挣扎,完全得不到这类帮助,像玛姬一样。
“你觉得你的工作相当累人吧,我担心,杜黎弗小姐?”肯恩博士说。
“是的,相当累。”玛姬简单地回答,不习惯于发出傻笑,可敬地否认显然的事实。
“不过,我可以告诉肯恩太太你很快就把她的货卖掉了,”他又说,“她会非常感谢你的。”
“啊,我什么都没做。很快便有男顾客来买睡衣和绣花背心。但是我觉得任何人都会比我卖得更多。我不懂得推销。”
肯恩博士微笑了,“我希望现在能让你永远做我的教区听众了,杜黎弗小姐——行吗?到目前为止你都离我们远远的。”
“我到一个学校做教师去了,很快就要接受另一个同样的职务。”
“是吗?我原来还希望你会留在你的亲友之间呢,我相信他们都住在这附近。”
“啊!我非走不可。”玛姬真诚地说,以信赖的表情望着肯恩博士。仿佛用她那四个字已把自己的整个故事告诉了他。那是即使在萍水相逢的人之间有时也会有的含蓄透露的时刻——也许是在一英里的旅途上同行,也许是在道路旁边休息。陌生人在一颦一笑之间保持了人和人之间活跃的兄弟情谊,这种可能性永远是有的。
肯恩博士的耳朵和眼睛从玛姬这句短短的推心置腹的话里领会到了深沉的含义。
“我理解,”他说,“你是觉得应该走。但是,我希望那也不会阻止我们再见面;也不会阻止我更好地了解你,如果我能对你有所帮助的话。”
他对她伸出了手,慈祥地握了握,然后转身走掉了。
“她心里有某种烦恼,”他想,“可怜的孩子!她那样子好像会是:
‘叫禀赋抬得太高的灵魂
偏叫折磨抛掷得太低。’
那双美丽的眼睛里有着某种诚实得了不得的东西。”
有一件事也许令人惊讶: 玛姬缺陷不少,其中之一是: 她过人之处一得到承认或佩服便立即得意非凡。可她此刻却并不比她想作吉卜赛人女王而去教育他们时更为得意。那一天有那么多目光与微笑赞许了她,她被拉到露茜的穿衣镜前时也必然感到过满意——那时她整体看见了自己的苗条的身段,尤其是那头丰美的夜色般的秀发,可她并没有兴高采烈。她对自己微笑过,也意识到了自己的美,也暂时忘记了一切,那种心情如果继续下去,她的选择就会是让斯蒂芬·盖斯特拜倒在她脚下,向她提供一种充满奢侈品和来自远远近近的崇拜的刺激生活,还加上种种文化上的条件,任她享受。但是她身上有着许多比虚荣强大的东西——激情、挚爱、对早年家规和奋斗的深沉悠久的回忆;还有早年对她的爱情和怜悯的要求。于是那虚荣立即被冲走了,跟这更为广阔的水流(由于现实情况特别急迫和上周产生的内在冲动,今天那水流正处于最强有力的时候)混在了一起,看不见了,冲走了。
关于在自己父亲方面消除他俩之间的障碍的事,腓力浦没有亲口告诉过玛姬——他畏缩不前。但是他倒把这一切告诉了露茜,希望玛姬从露茜得到消息后能给他点鼓励,表示她感到欣慰,因为像这样他俩可以靠近许多。可是,在露茜像柯累佐笔下的小天使一样带着满脸戏谑的欢喜把那胜利透露给玛姬时,玛姬心里矛盾的感情却过分澎湃,使她简直说不出几句话来。露茜几乎不能不惊讶,玛姬除了欢喜地叫喊她爸爸的遗愿终于实现,汤姆的艰苦努力得到了报偿,磨坊回到了他们手里之外,再也做不了什么。然后是义卖会准备的种种细节占有了露茜随后几天的注意力。两表姐妹就再也没有提起过能引起更深沉的情绪的话头。腓力浦到家来过不止一趟,但是玛姬没有跟他个别谈过话。于是她就只好一个人不受干扰地去进行内心斗争了。
但是,等到义卖会圆满结束,只剩下表姐妹俩一起在家休息的时候,露茜说话了:
“你后天一定得放弃去你莫斯姑妈那儿,玛姬。给她写张条子去吧,告诉她你因为我的请求推迟了时间。我打发个人把条子送去。她不会不高兴的。你以后去的时间多着呢。我不要你现在就走。”
“可我非走不可,亲爱的,我不能再拖延。我无论如何也不能忘掉格丽蒂姑妈。我的时间太少了,因为我要在六月二十五日去接受新的职务。”
“玛姬!”露茜说话时脸都几乎气白了。
“这事我没有告诉你,亲爱的,”玛姬说,竭力控制了自己,“因为你一直很忙。但是不久前我给我们的老管家芬尼斯太太写了一封信,请她一有我能做的工作就通知我。那天我收到了她的信,告诉我我可以在假期带她三个孤儿学生到海滨去,让她看看我可不可以做教师,我昨天去信接受了工作。”
露茜觉得很伤心,好一会儿说不出话来。
“玛姬,”她终于说了,“你对我怎么会这么没有情义,采取了这样的步骤,竟然没有告诉我,现在!”她犹豫了一会儿又说,“现在腓力浦怎么办?我还以为一切都会非常幸福呢。啊,玛姬,你这是为什么?放弃吧,我来写信。现在再也没有什么可以分开你跟腓力浦了。”
“有的,”玛姬细声地讲,“还有个汤姆的感情问题。汤姆说了,如果我跟腓力浦结婚,就得放弃他。我知道他是不会改变的。至少很久不会变。除非发生了什么事软化了他。”
“但是我要跟他谈谈,他这个礼拜就会回来的。磨坊的消息就会软化他。我还要跟他谈谈腓力浦。他们一向很能接受我的意见。我认为他不会那么固执。”
“但是我非去不可,”玛姬说,声音痛苦,“过一段时间再说吧,别强迫我留下了,亲爱的露茜。”
露茜沉默了两三分钟,眼睛望着别处,沉吟着。最后她在她表姐身边跪下了,抬头严肃而关切地望着她的脸说:
“玛姬,你是不是不那么爱腓力浦,不愿意跟他结婚?告诉我,相信我。”
好一会儿工夫玛姬都默默地紧握住露茜的手,但是说话时声音却明确清楚。
“我爱他,露茜,我愿意选择跟他结婚,我认为那是我最美好和最高尚的命运——使他的生命幸福。是他先爱上我的。但是我不能够一辈子跟我哥哥分开。我只好走开,只好等待。请你别对我再谈这事了。”
露茜痛苦地、不明白地服从了。随后的话是:
“好吧,亲爱的玛姬,至少明天晚上你得去参加园林大院的舞会,在你去做这些沉闷的完成任务的拜访之前欣赏点音乐,开一开心吧。啊!姨妈送茶上来了。”
(孙法理译)
注释:
柯累佐(1494—1534),意大利画家。
【赏析】
小说以杜黎弗家族和铎德森家族为代表的小市民进行对比。这两个家族,一个是玛姬的父系亲属,一个是她的母系亲属。铎德森家族以精明和讲求实际著称。他们从来不做没有回报的蠢事,就算是从一个货郎那里买东西也会讲半天价,在投资上更慎之又慎。他们从来没有人破产,并将破产视为非常可耻的事情,是在给家族抹黑。杜黎弗先生则冲动、鲁莽,性格固执,处理事情欠思考。他给朋友作担保,损失了相当大数目的款项,于是为上游修渠灌溉一事提出诉讼,最终他尝到了冲动的苦果,官司失败后破产,到死之前一直忍受莫大的痛苦和耻辱。
作者特别强调了血缘和遗传在这两个家族的未来命运上所起的关键作用。汤姆有很强的家族意识和荣誉感,靠艰苦的工作赚钱还债,并赎回了全家赖以生存的铎尔寇特磨坊。努力的工作和出色的业绩为他赢得了很好的声誉。但他显然遗传了铎德森家族的性格,讲究实际,目光短浅,固执己见,缺乏理解力。他一旦形成对某人的看法,便不会改变,这种偏执和狭隘使他与妹妹的距离越来越大。
玛姬遗传了杜黎弗家族的性格。她是作者笔下最成功的女性形象之一,性格坚定,有强烈的求知欲,内心充满爱、怜悯和热情,对于亲情有强烈的渴求。童年时期的玛姬,褐色的皮肤,一头浓密的黑发垂在脑后,俨然一个丑小鸭。她渴望被爱,却又时时因为可笑的外表被妈妈和姨父姨母嘲笑。幼时的她脑子里常出现奇奇怪怪的想法,常常冲动地去做某件事,比如剪掉自己的头发,将钉子钉进木偶娃娃的脑袋,想当吉卜赛女王,等等,但做完之后马上就后悔。成人以后,她是一样地冲动。家庭破产后,姨父姨母聚集在一起商量买家具,玛姬被他们心不甘情不愿的态度激怒了,讲出了一大通气话。但她是个有学识有才能的女子,深得父亲杜黎弗先生的喜爱。在父亲死后不久她爱上了仇人的儿子,与表妹的未婚夫划船外出,随后又再次出现在圣奥格镇,行踪飘忽不定,就像生活在童话中。读者不会为她的惊人举动而诧异,因为她是完全听从了心灵和情感的召唤。
儿时,玛姬和汤姆相亲相爱、形影不离,在佛洛斯河和瑞魄河的美丽景色中快乐生活。求学阶段,除了让汤姆头痛的几何学和拉丁文外,一切都很平静、顺心。家庭经济破产后,兄妹俩不得不中止学业,汤姆十六岁就开始了艰辛的工作,玛姬也暂时告别了酷爱的书本,努力压制好学的天性。曾经友好交往的仇家的儿子腓力浦留学归来,重新燃起了玛姬的希望,她小心翼翼地与之交往,再次吸收着知识的营养。而这造成了兄妹俩不可化解的矛盾。玛姬后来退让了,发誓不再和腓力浦交往,她在心里悄悄将热情的火焰熄灭。可就在玛姬自以为可以用理智对待生活中的一切时,表妹的男朋友、叛逆而又不乏热情的斯蒂芬闯入了她的生活,使她的情感世界再起波澜。斯蒂芬第一次见到她,对“那位亭亭玉立的仙女,满头墨玉般的秀发,一双黑黝黝的眼睛”,“几乎掩饰不住自己的惊讶”。与玛姬交谈后,斯蒂芬改变了过去的态度,“他对于有特殊性格的女人一般是不感兴趣的。但是此处的这个特殊性格似乎真的属于优秀一类”。
面对心中念念不忘的腓力浦和出现在自己生活中的斯蒂芬,玛姬最终选择放弃爱情。可就是这样,当玛姬只身回到磨坊时,不知内情的汤姆还是把她赶出了家门。玛姬的两次选择并没有把她从痛苦中解救出来,她从小到大一直想要实现的归属感和认同感也无从实现。但正因为这份坚持,让主人公迸射出了女性独有的人格魅力。
进入表妹露茜的生活后,玛姬对她那舒适高雅的生活一度产生了心理的不平衡感。这时候,斯蒂芬的热烈追求让她重新看到了自己的魅力。若答应他的追求,自己就会过上像表妹一样充满奢侈品和崇拜目光的生活,这对于处在精神和身体双重贫困中的玛姬是多大的诱惑!“但是她身上有着许多比虚荣强大的东西——激情、挚爱、对早年家规和奋斗的深沉悠久的回忆;还有早年对她的爱情和怜悯的要求。”虚荣的念头只在玛姬心里闪了一下,她知道,如果遵从了虚荣心的要求就会伤害露茜和腓力浦,成为连自己也瞧不起的人。爱和自尊的力量克服了一些庸俗的想法,玛姬因此更显得难能可贵。
露茜劝玛姬嫁给腓力浦,她回答:“我爱他,露茜,我愿意选择跟他结婚,我认为那是我最美好和最高尚的命运——使他的生命幸福。是他先爱上我的。但是我不能够一辈子跟我哥哥分开。我只好走开,只好等待……”露茜以为只要玛姬真的嫁给了腓力浦,一切都会非常幸福了,却不晓得自从家庭破产那天起,玛姬已经没有把握幸福的主动权了。就像哈姆雷特从听到噩耗开始,他的生命轨迹已经被命运划定了线路一般。在强大的命运面前,玛姬始终坚持着自己的信念,真挚地爱着妈妈、汤姆、露茜、腓力浦,甚至是汤姆的朋友鲍布。她的爱包含着完全的奉献和依恋。正是淳朴又丰富的情感让玛姬的形象栩栩如生,呼之欲出。
汤姆是强者,面对家庭的悲剧,他没有退缩,也不曾有什么内心斗争。他毅然承担了还债的重担,并顺利渡过了难关。有朋友鲍布的帮忙,有腓力浦的暗中帮助,即使遭遇一时的厄运他也不会受到多大的伤害,何况他的追求是非常实际的。但过于冷漠的心让他忽视了很多东西,当妹妹在一个又一个感情旋涡中挣扎时,他漠然冷视,残酷无情地对待最需要帮助的妹妹。在她只身回来的时候,他还拒绝让她进家门。
但是自然的力量强大而又不可预料,在它面前人类的力量显得如此弱小。洪水淹没了紧紧拥抱在一起的兄妹,也弭平了两个人的仇怨、苦难、隔阂。此后佛洛斯河上依然是一片平静,就像他们不曾生活过一样。玛姬的热情和渴望,汤姆的坚持和固执,在巨大的灾难面前都消失了,剩下的是无法动摇的手足之情。无法改变的生存环境和无法预料的灭顶之灾决定了主人公的悲剧命运,但可以说,正是因为这些无法改变的外在因素才使人物拥有了展示人性魅力的广阔舞台。
(付春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