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秦(含秦)散文·诸子散文·孟轲与《孟子》·齐桓晋文之事
一
齐宣王问曰: “齐桓晋文之事,可得闻乎?”
孟子对曰:“仲尼之徒无道桓文之事者,是以后世无传焉,臣未之闻也。无以,则王乎?”
曰: “德何如,则可以王矣?”
曰: “保民而王,莫之能御也。”
曰: “若寡人者,可以保民乎哉?”
曰: “可。”
二
曰: “何由知吾可也?”
曰: “臣闻之胡龁曰: ‘王坐于堂上,有牵牛而过堂下者。王见之,曰: “牛何之?” 对曰: “将以衅钟。” 王曰: “舍之! 吾不忍其觳觫,若无罪而就死地。” 对曰: “然则废衅钟与?” 曰: “何可废也?以羊易之。”’ 不识有诸?”
曰: “有之。”
曰: “是心足以王矣。百姓皆以王为爱也。臣固知王之不忍也。”
王曰: “然,诚有百姓者。齐国虽褊小,吾何爱一牛? 即不忍其觳觫,若无罪而就死地,故以羊易之也。”
曰: “王无异于百姓之以王为爱也。以小易大,彼恶知之?
王若隐其无罪而就死地,则牛羊何择焉?”
王笑曰: “是诚何心哉! 我非爱其财而易之以羊也,宜乎百姓之谓我也。”
曰: “无伤也,是乃仁术也,见牛未见羊也。君子之于禽兽也,见其生,不忍见其死; 闻其声,不忍食其肉。是以君子远庖厨也。”
王说,曰: “诗云: ‘他人有心,予忖度之。’ ——夫子之谓也。夫我乃行之,反而求之,不得吾心; 夫子言之,于我心有戚戚焉。此心之所以合于王者,何也?”
曰: “有复于王者曰: ‘吾力足以举百钧,而不足以举一羽; 明足以察秋毫之末,而不见舆薪。’ 则王许之乎?”
曰: “否。”
“今恩足以及禽兽,而功不至于百姓者,独何与? 然则一羽之不举,为不用力焉; 舆薪之不见,为不用明焉; 百姓之不见保,为不用恩焉。故王之不王,不为也,非不能也。”
三
曰: “不为者与不能者之形,何以异?”
曰: “挟太山以超北海,语人曰: ‘我不能。’ 是诚不能也。为长者折枝,语人曰: ‘我不能。’ 是不为也,非不能也。故王之不王,非挟太山以超北海之类也; 王之不王,是折枝之类也。老吾老,以及人之老; 幼吾幼,以及人之幼: 天下可运于掌。诗云: ‘刑于寡妻,至于兄弟,以御于家邦?’ 言举斯心加诸彼而已。故推恩足以保四海,不推恩无以保妻子。古之人所以大过人者无他焉,善推其所为而已矣! 今恩足以及禽兽,而功不至于百姓者,独何与? 权,然后知轻重; 度,然后知长短,物皆然,心为甚。王请度之! 抑王兴甲兵,危士臣,构怨于诸侯,然后快于心与?”
王曰: “否,吾何快于是,将以求吾所大欲也。”
四
曰: “王之所大欲,可得闻与?”
王笑而不言。
曰: “为肥甘不足于口与?轻暖不足于体与?抑为采色不足视于目与?声音不足听于耳与?便嬖不足使令于前与? 王之诸臣皆足以供之,而王岂为是哉!”
曰: “否,吾不为是也。”
曰: ‘然则王之所大欲可知已: 欲辟土地,朝秦楚,莅中国而抚四夷也。以若所为,求若所欲,犹缘木而求鱼也。”
王曰: “若是其甚与?”
曰: “殆有甚焉。缘木求鱼,虽不得鱼,无后灾; 以若所为,求若所欲,尽心力而为之,后必有灾。”
曰: “可得闻与?”
曰: “邹人与楚人战,则王以为孰胜?”
曰: “楚人胜。”
曰: “然则小固不可以敌大,寡固不可以敌众,弱固不可以敌强。海内之地,方千里者九,齐集有其一; 以一服八,何以异于邹敌楚哉?盖亦反其本矣。今王发政施仁,使天下仕者皆欲立于王之朝,耕者皆欲耕于王之野,商贾皆欲藏于王之市,行旅皆欲出于王之涂,天下之欲疾其君者,皆欲赴诉于王。其若是,孰能御之!”
王曰: “吾惛,不能进于是矣。愿夫子辅吾志,明以教我。我虽不敏,请尝试之。”
五
曰: “无恒产而有恒心者,惟士为能。若民,则无恒产,因无恒心。苟无恒心,放辟邪侈,无不为已。及陷于罪,然后从而刑之,是罔民也。焉有仁人在位,罔民而可为也! 是故明君制民之产,必使仰足以事父母,俯足以畜妻子,乐岁终身饱,凶年免于死亡,然后驱而之善,故民之从之也轻。今也制民之产,仰不足以事父母,俯不足以畜妻子,乐岁终身苦,凶年不免于死亡。此惟救死而恐不赡,奚暇治礼义哉! 王欲行之,则盍反其本矣。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 鸡豚狗彘之畜,无失其时,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亩之田,勿夺其时,八口之家可以无饥矣,谨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义,颁白者不负戴于道路矣。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饥不寒,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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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选自《孟子·梁惠王上》,全篇共七章,本文为第七。
它主要记述孟子关于王道的理论和具体主张,指出:人君只要善于扩大“不忍”之心,即可施行仁政,“推恩足以保四海”;相反,只欲以武力求霸,结果必然惨败。并强调行王道,施仁政,首先要重视制民之产,安定民生,这才可收到天下归心的良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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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篇篇幅较长,历来没有分章立段,但为了便于讲解,特按文章思路姑分五段解说——
第一段:支开“霸道”,导入“王道”;
第二段:撤心理屏障,问王道究竟;
第三段:有意推恩,还是存心不干;
第四段:“王天下”两条路:求霸乎,施仁乎;
第五段:听其言观其行,施仁具体措施。
第一段:支开“霸道”,导入“王道”
齐宣王问曰: “齐桓晋文之事,可得闻乎?” 孟子对曰: “仲尼之徒无道桓文之事者,是以后世无传焉,臣未之闻也。无以,则王乎?” 曰: “德何如,则可以王矣?” 曰: “保民而王,莫之能御也。”曰: “若寡人者,可以保民乎哉?” 曰: “可。”
一、诠词释句;
齐宣王——齐国之君,姓田,名辟疆,前320-前301年在位,以其国富招募了许多文学游说之士。
齐桓晋文之事——齐桓公、晋文公,各为“春秋五霸”之一,此指他们当时称霸之事,宣王欲效法,故以此问孟子。
仲尼——孔子,名丘,字仲尼。
以与王——此“以”,同“已”,止。王,此读wàng忘,这是说,一定要讲,就谈谈王天下之道吧! 无以,即有“不能不”的意思。
王道——这是与“霸道”对称,按孟子说法:“以德行仁者”,就是王道;“以力假仁者”,就是霸道。
保民与莫之能御——前者,保护百姓,安居乐业。后者,没有谁能抵挡他。
二、略述大意:
战国中叶,各国相互攻伐,强国称霸。因此,孟子游说齐王时,宣王一开口就询问齐桓公晋文公在春秋时称霸之事。但孟子乘齐王不备,不愿说称霸话题,推说孔子门徒从未谈过桓、文称霸之事挡了回去,并不失时机地把话题转到王道上来。于是,孟子与齐王论道就此转入了正题。
第二段:撤心理屏障,问王道究竟
(王) 曰: “何由知吾可也?” 孟子曰: “臣闻之胡龁曰: ‘王坐于堂上,有牵牛而过堂下者。王见之,曰: ‘牛何之?’ 对曰: ‘将以衅钟。’ 王曰: “舍之! 吾不忍其觳觫,若无罪而就死地。” 对曰: ‘然则废衅钟与?’ 曰: ‘何可废也? 以羊易之。’ ——不识有诸?” 曰:“有之。”
一、诠词释句:
胡龁(hè曷)——齐王左右之近臣。
何之与衅钟——前者,即何往,到……去。后者,指古代新钟铸成后,举行杀牲取血涂其隙而祭之。
舍之——舍,同“捨”,弃,即说把牛弃置不杀。
觳觫(hú sù胡速)——此指牛临死前恐惧战栗貌。
与与若——与,同“欤”疑问助词;若,如此。
不识有诸——不知道有没有这件事?诸,之乎合音。
二、略述大意:
当齐王问及他能否给百姓以安定生活时,孟子作了肯定的答复。齐王却不自信地进一步问孟子,你怎么知道我能够呢?孟子有意举出齐宣王“衅钟”时“以羊代牛”之旧事予以大赞。并求得齐王证实后即抓住“不忍”之心大做文章——
曰: “是心足以王矣。百姓皆以王为爱也。臣固知王之不忍也。”王曰: “然,诚有百姓者。齐国虽褊小,吾何爱一牛? 即不忍其觳觫,若无罪而就死地,故以羊易之也。” 曰: “王无异于百姓之以王为爱也。以小易大,彼恶知之?王若隐其无罪而就死地,则牛羊何择焉?” 王笑曰: “是诚何心哉! 我非爱其财而易之以羊也,宜乎百姓之谓我也。” 曰: “无伤也,是乃仁术也! 见牛未见羊也。君子之于禽兽也,见其生,不忍见其死; 闻其声,不忍食其肉。是以君子远庖厨也。”
一、诠词释句:
爱与褊小——爱,爱惜以至于吝啬。褊(biǎn贬)小,即狭小。
小与大——前者指羊,后者指牛。
恶与隐——恶(wū乌),何也。隐,怜悯,不忍。
择——区别。
无伤——无妨碍,不要紧。
仁术——施行仁政的途径与方法,也即为仁之道。
二、略述大意:
孟子说,凭王这种好心,就可以统一天下了。百姓说王的吝啬,我却早知道,不是吝啬而是不忍。齐王深感孟子的理解,证实百姓确有这种看法。齐王却忍不住再次解释说,齐国虽然不大,何至于连一头牛也舍不得,其实,我是不想看到那种哆嗦可怜的样子,才用羊来代替它。
孟子见齐王对他的游说已经动了心,于是进一步顺其心意说:对百姓说王吝啬不必介意,他们是不会体会王的深意的。不过,如果因它可怜和无罪而进了屠宰场的话,那么,宰牛与宰羊在这一点上,又有什么区别呢?
孟子这一反问,齐王只得陪笑说,我自己也弄不清这是什么心理。感到百姓怪他吝啬,似乎也有些道理。这时,孟子以抚慰口气,说这没有什么关系。王这样不忍之心,正是仁爱的体现。君子们把“庖厨”设在远离自己的地方,也正是这种心理的表现。
孟子的这番话,使得齐王心中大悦,对“王道”就更有兴趣了,于是——
王说曰: “ 《诗》 云: ‘他人有心,予忖度之。’ 夫子之谓也。夫我乃行之,反而求之,不得吾心; 夫子言之,于我心有戚戚焉。此心之所以合于王者,何也?” 曰: “有复于王者曰: ‘吾力足以举百钧,而不足以举一羽; 明足以察秋毫之末,而不见舆薪。’ 则王许之乎?”曰: “否。”
“今恩足以及禽兽,而功不至于百姓者,独何与? 然则一羽之不举,为不用力焉; 舆薪之不见,为不用明焉; 百姓之不见保,为不用恩焉。故王之不王,不为也,非不能也。”
一、诠词释句:
说——读yuè,通“悦”,高兴,喜欢。
他人有心,予忖度之——此出自《诗经·小雅·巧言》。大意是说:别人的心思,我能揣测到。忖度(cǔn duó),推测。
夫子之谓也——夫子指孟子。这句说,说的就是夫子这样的人啊。
夫我三句——我这样做了,再问问自己,为何这样做,却道不明白。“求”,考虑探求。“不得吾心”,心中不得其解。
戚戚、复、钧——戚戚,心存感动。复,回复,报告。钧,古代重量单位。张衡《西京赋》:“洪钟万钧”。薛综注:“三十斤曰钧。”
秋毫之末——秋天鸟兽新长的细毛。末,尖端。一说,秋穗上的白毛。比喻极细小的东西。
舆薪与许——前者,是指一车柴薪。后者,即听信,同意。
今恩句——这是孟子的话,前边省去“曰“字,以示紧接齐王的话而说的。
为与见——为,此指因为。见,此为“被”,古汉语被动句常见用法。“不见保”,是说不被保护、爱护。
不王——未称王于天下。王,读wàng,名作动用。
二、略述大意:
齐王听了孟子的话,很高兴地引《诗经》的两句诗说,这正是说你(指孟子)这样的人。可是我也这样做了,却道不清为什么这样做。蒙你老人家这么一说,心里就亮堂了。不过,我这种心情正合王道,却又不明白道理何在?
孟子紧接着说,假设有一个人向王报告:我的臂力可举重三千斤,但举不动一根羽毛;我的眼力能够把秋鸟最细的羽毛看得明明白白,却把一车柴放在眼前说看不见。王能听信这种话吗?齐王立即答说,不相信。
孟子至此,感到进一步就“行王道”之事,向王献言的时机已到,但他还是说了这段的最后那些话,以蓄足待发之势。
第三段:两种态度:有意推恩,还是存心不干
曰: “不为者与不能者之形,何以异?”
曰: “挟太山以超北海,语人曰: ‘我不能。’ 是诚不能也。为长者折枝,语人曰: ‘我不能。’ 是不为也,非不能也。故王之不王,非挟太山以超北海之类也; 王之不王,是折枝之类也。
一、诠词释句:
形与何以异——形,情状,具体表现。何以异,怎么区别。
太山与北海——太山,即泰山,在今山东省。北海,即渤海。
折枝——古今有三解:一是折取树枝,朱熹持此说;二是弯腰行礼,以“枝”同“肢”,故作是解;三是按摩肢体,朱编“读本”,持此解。我意采取一说为宜。因为,按原文“折枝”,作是解,甚顺。如取其他二说,务必将“枝”变为“肢”即行,否则,不通。然而,有顺路不走,为何非绕弯道不可呢?总之,指其轻而易举之事。
二、略述大意:
孟子见齐王询问“不为者”与“不能者”之区别,即举一个例子来解说,挟泰山越北海之事,确是难以办到的,这属于“不能”之类;而为长者折枝是件轻而易举之事,则属于“不为”之类。孟子趁势又向王说了这段话——
老吾老,以及人之老; 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天下可运于掌。诗云: ‘刑于寡妻,至于兄弟,以御于家邦?’ 言举斯心加诸彼而已。故推恩足以保四海,不推恩无以保妻子。古之人所以大过人者无他焉,善推其所为而已矣! 今恩足以及禽兽,而功不至于百姓者,独何与?权,然后知轻重; 度,然后知长短,物皆然,心为甚。王请度之! 抑王兴甲兵,危士臣,构怨于诸侯,然后快于心与?” 王曰:“否,吾何快于是,将以求吾所大欲也。”
一、诠词释句:
老吾老与幼吾幼——前者说,敬爱自家的老人。第一个“老”,作动词敬爱解。第一个“幼”字,也作动词,作爱护解。即爱护自家的小孩子(或子女)。
天下可运于掌——言天下可以运转于股掌之间,意指天下很容易治理。运,即运转。
刑于寡妻等三句——这是《诗经·大雅·思齐》中的诗句。刑,通“型”,示范。寡妻,古代国君正妻的谦称。寡妻,即嫡妻。寡者,大也。“御”,治。“家邦”,国家,这是说,为人君者,首先做好妻子的榜样,推及于兄弟,乃至国家。
推恩保四海——把自己(王者)的恩惠推广开去,就足以安定天下。推恩,犹言推爱,谓将己之所爱推及他人。
言举斯心两句——孟子总结《诗经》中三句诗的意思,是说把你爱自家的心,推广到爱他人吧。
权与度——权,秤锤,作动词用,即用秤称。度(duó夺),用尺量。
兴甲兵与危士臣——兴,起也。兴甲兵,发动战争。以甲兵代战争。危士臣,要臣子、士卒陷于危难。
构怨与所大欲——构怨,即结怨成仇。所大欲,最想得到的东西,此指齐宣王意欲称霸天下。
二、略述大意:
在这段文字中,孟子既用了“挟太山越北海”和“为长者折枝”,又以“举重不举轻”、“见微不见著”等一些诡异引人的比喻,让齐王的注意力聚焦于一点,即只有施仁之心而无推恩之实,是无法称王天下的。当前的问题不是不能干,而是不肯干。
当齐王似乎有些“会心”之时,孟子趁热打铁地援引《诗经》诗句和列举兴甲兵、危士臣,以及构怨诸侯等同王利害攸关之事,予以进一层的开导。这样,诱使齐王终于将自己的心思,即“大欲”,半开半掩地在说客面前露了出来。再看下边文字——
第四段:“王天下”两条路:求霸乎,施仁乎
曰: “王之所大欲,可得闻与?” 王笑而不言。曰: “为肥甘不足于口与?轻暖不足于体与?抑为采色不足视于目与? 声音不足听于耳与?便嬖不足使令于前与? 王之诸臣皆足以供之,而王岂为是哉!”曰: “否,吾不为是也。”
一、诠词释句:
肥甘与轻暖——肥甘,指肥美香甜的食物。轻暖,既轻又暖的衣裘。
便嬖——便嬖(pián bì骈必),是指国君宠幸的近侍。
二、略述大意:
当孟子请王说说自己的“大欲”是什么时,王却笑而不答。其实,孟子心中早就有底,可是,这里仍沿用“迂回”法,不直接捅开。他从吃、穿、视、听和服侍各个方面设问,且自我否定地说“我看这些您都能得到满足,但到底是什么呢?”齐王还是不肯和盘托出,只是说,“我不为这些。”于是,孟子只好直捣其心窝,坦率地指出“王之最大欲望,就是扩张国土,四方来朝,自己称霸天下,同时安抚周边外族。然而,您的作法要想达到目的,正如爬到树上去捉鱼,难以实现!”且看下边这段原话——
曰: ‘然则王之所大欲可知已: 欲辟土地,朝秦楚,莅中国而抚四夷也。以若所为,求若所欲,犹缘木而求鱼也。” 王曰: “若是其甚与?” 曰: “殆有甚焉。缘木求鱼,虽不得鱼,无后灾; 以若所为,求若所欲,尽心力而为之,后必有灾。”
听完孟子这番说辞后,齐王似乎还不很相信,说:“真的会如此严重吗?”
孟子说:“可能比这还要严重哩。爬树上捉鱼,只是捉不到鱼而已,没有后灾;而用您现在的作法去实现自己欲望,拼命去干,不仅目的达不到,而且定是后患无穷。”
这里补释几个辞语:
已——表示肯定语气,作用同“矣”。
辟土地——扩大领土。辟,同“僻”,开拓。
朝秦楚——使秦、楚两大国入朝称臣。
莅中国——莅(lì利),临。中国,此指中原。意谓君临中原诸侯之上,即统治中原。
扶四夷——安抚周边异族。
缘木求鱼——爬上树去捉鱼。喻徒劳无功。缘,攀援。
殆与有——殆,只怕,可能。有,此处作“又”。
齐王听了孟子那样一说,很想了解一个究竟,于是——
曰: “可得闻与?” 曰: “邹人与楚人战,则王以为孰胜?” 曰:“楚人胜。” 曰: “然则小固不可以敌大,寡固不可以敌众,弱固不可以敌强。海内之地,方千里者九,齐集有其一; 以一服八,何以异于邹敌楚哉?盖亦反其本矣。今王发政施仁,使天下仕者皆欲立于王之朝,耕者皆欲耕于王之野,商贾皆欲藏于王之市,行旅皆欲出于王之涂,天下之欲疾其君者,皆欲赴诉于王。其若是,孰能御之!” 王曰: “吾惛,不能进于是矣。愿夫子辅吾志,明以教我。我虽不敏,请尝试之。”
一、诠词释句:
邹与楚——邹,当时的小国,即古邾国,其地在今山东邹县。楚,春秋战国时大国,两国强弱悬殊。
方千里者九,齐集有其一——九倍于方千里者的土地。当时中国土地总面积约为九千个平方里(按阴阳家邹衍假定的版图),而齐国凑集其全部土地,也不过占天下九分之一。
盖、反、本——盖(hé何),通“盍”,何不。反,同“返”,回到。本,即根本。这里指王道仁政。
商贾与藏——前者,行货曰商,居货曰贾。后者,此指处居。
涂、疾、惛——涂,同“途”。疾,憎恨。惛(hūn昏),昏乱,糊涂。
赴诉——前来申诉。
二、略述大意:
当孟子以既设问又否定的方式,用“围堵术”逼出齐王最后心计,即称霸天下之“大欲”后,又语重心长地告知齐王:要称王天下,务求在两道上择其一道——求霸乎?施仁乎?并以断然的态度、锐不挡的气势和明确无误的语言,指明:求霸,祸患无穷;施仁,康庄大道,天下归心。在此,孟子仍以铺张扬厉的语言,连用五个排比句,展示了一幅“发政施仁”后的美好图景——
天下仕者,皆欲侍立于王之朝;天下耕者,皆欲耕作于王之野;天下商贾,皆欲处居于王之市;天下行旅者,皆欲出入于王之涂;甚至天下憎恨自己国君者,亦欲赶来投诉于王。这里展示的“行王道”之前景,何等灿烂,何等引人!
齐王无疑已受到巨大鼓舞,已经沉醉于孟子“王道”游说之美说之中。终于,一改以往热衷“霸道”的姿态,而向孟子诚恭明白地表示:愿夫子教我,请尝试之。于是,孟子向齐王晓以“行王道”的具体内容及措施——
第五段:听其言观其行,施仁具体措施
曰: “无恒产而有恒心者,惟士为能。若民,则无恒产,因无恒心。苟无恒心,放辟邪侈,无不为已。及陷于罪,然后从而刑之,是罔民也。焉有仁人在位,罔民而可为也! 是故明君制民之产,必使其仰足以事父母,俯足以畜妻子,乐岁终身饱,凶年免于死亡; 然后驱而之善,故民之从之也轻。
今也制民之产,仰不足以事父母,俯不足以畜妻子,乐岁终身苦,凶年不免于死亡。此惟救死而恐不赡,奚暇治礼义哉!
一、诠词释句:
恒产与恒心——恒,常也。恒产,即长久赖以生活的固定产业。如土地、房屋等。恒心,人所常有之善心(用朱熹说)。
放辟邪侈——指不正当的行为。放,放荡,放纵。辟(pì媲),通“僻”,不诚实,邪僻。放辟,即放纵不法。侈,邪行。
及、刑与罔民——及,等到。刑,名作动用,即用刑罚。罔,同“网”,名作动用。罔民,使民陷于法网。
制民之产——制,此指制订法规。制民之产,是说制订有关百姓产业的法规。
畜妻子——畜,本指饲养禽兽,引申为扶养人口。妻子,此乃妻与子的合称。
驱而之善——驱使或引导人们去做好事。之,动词,向,去。之善,即向善。
从之也轻——从,听从,接受。轻,轻易,容易。
赡、奚、暇、治——赡,足。奚,何,哪里。暇,闲暇。治,讲求。
二、略述大意:
孟子先说,对于士人来说,没有固定财产,也有一定的行为准则,不至于干出坏事来。至于一般百姓则不同,他们没有固定产业收入,又没有良好的道德规范,就会胡作非为。至此,孟子话锋一转,如果等他们犯了罪,再去处罚他们,就等于给人以陷害。哪有仁爱之人坐了朝堂去干陷害百姓之事呢?因此,英主一定会在制定这方面法规时做到:上足以赡养父母,下足以抚养妻儿;年岁好,丰衣足食;年成坏,也不让饿死。规定了这样的政策,再引导他们向善,也就不难了。
然而,当前的情况是,规定人们的产业就有问题,上不足以赡养父母,下不足以抚养妻儿。好年成,也是艰难窘迫;坏年成,更是死路一条。试想救活自己生命都来不及了,还有何闲情去学习礼义啊! 于是,孟子进一步进言——
王欲行之,则盍反其本矣。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 鸡豚狗彘之畜,无失其时,七十者可以食肉矣; 百亩之田,勿夺其时,八口之家可以无饥矣,谨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义,颁白者不负戴于道路矣。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饥不寒,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
一、诠词释句:
五亩之宅——古制五亩,约合今制的一亩二分。孟子认为按古制,各丁应分土地五亩,供建造住房之用。
豚、彘与畜——豚(tún钝),小猪;彘(zhì制)大猪。畜,畜养。
百亩之田——相传古代井田制,各个男丁分耕土地一百亩。
勿夺其时——不占用耕种庄稼之时间。一说,不误农业生产的时机。
谨、申与庠序——谨、申,均含有重视之意。申重,犹再三也。反复申明。庠序——古代学校名称,周代称“庠”,殷商称“序”,此泛指学校。
颁白与负戴——颁白,即斑白,头发花白老人。负戴,背上背东西,叫“负”;头上顶东西,叫“戴”。
黎民——原指黑头发的民众。黎,黑色。这里指少壮者,与上文老者对举。
二、略述大意:
孟子进一步给齐王讲述“行王道”的具体内容与措施。首先,应当从解决百姓产业这一根本问题入手,各家分给五亩土地,建造住宅,周边植桑,那样五十岁以上的人就有新棉袄可穿;如再饲养一些狗、鸡、猪家畜,则七十岁以上的人,都可有肉吃了。再说,一家能配给一百亩地,如不违农时,精耕细作,则八口之家也足以温饱。加上,办好各级学校,以敬老尊老和孝悌之义开导他们,那样,须发花白的老人,也不至于背负头顶地艰难行走于道路上。老年人着棉食肉,一般人不受冻挨饿,那么,天下还有不归服之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