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馆谁相问,寒灯独可亲。一年将尽夜,万里未归人。寥落(双声)悲前事,支离(叠韵)笑此身1。愁颜与衰鬓2,明日又逢春3。
诗极平易而真至动人,故多能口诵之。
【校记】
1.支,《全唐诗》一作“羁”。
2.愁,《全唐诗》一作“衰”;衰,《全唐诗》一作“愁”。
3.又,《全唐诗》一作“去”。
【笺释】
[石头驿] 在今江西新建县赣江西岸。《水经注》卷三九“赣水”:“赣水又径郡北为津步,步有故守贾萌庙……水之西岸有盘石,谓之石头,津步之处也。”诗题,《全唐诗》卷二七三注:一作“石桥馆”。
[万里未归人] 梁武帝《子夜四时歌·冬歌》:“一年漏将尽,万里人未归。”
[支离] 流离,流浪。杜甫《咏怀古迹》其一:“支离西北风尘际,飘泊东南天地间。”
【辑评】
《瀛奎律髓》卷一六方回评:此诗全不说景,意足辞洁。何焯评:结浑成。
《四溟诗话》卷三:余偕诗友周一之、马怀玉、李子明,晚过徐比部汝思书斋,适唐诗一卷在几,因而披阅,历谈声律调格,以分正亦。汝思曰:“闻子能假古人之作为己稿,凡作有疵而不纯者,一经点窜则深成。子聊试笔力,成则人各一大白,否则三罚而勿辞。如戴叔伦《除夜宿石头驿》诗云:‘旅馆谁相问,寒灯独可亲。一年将尽夜,万里未归人。寥落悲前事,支离笑此身。愁颜与衰鬓,明日又逢春。’此晚唐入选者,可能搜其疵而正其格欤?”予曰:“观此体轻气薄如叶子金,非锭子金也。凡五言律,两联若纲目四条,辞不必详,意不必贯,此皆上句生下句之意。八唏意相联属,中无罅隙,何以含蓄?颔联虽曲尽旅况,然两句一意,合则味长,离则味短。晚唐人多此句法。”遂勉更六句云:“灯火石头驿,风烟扬子津。一年将尽夜,万里未归人。萍梗南浮越,功名西向秦。明朝对清镜,衰鬓又逢春。”举座鼓掌笑曰:“如此气重体厚,非锭子金而何!”
又:梁比部公实曰:崔途《岁除》诗云:“乱山残雪夜,孤烛异乡人。”观此羁旅萧条,寄意言表。全章老健,乃晚唐之出类者。戴叔伦《除夜》诗云:“一年将尽夜,万里未归人。”此联悲感久客,宁忍诵之。惜通篇不免敷演之病。
《诗薮内编·近体上·五言》:司空曙“乍见翻疑梦,相悲各问年”,戴叔伦“一年将尽夜,万里未归人”,一则久别乍逢,一则客中除夜之绝唱也。李益“问姓惊初见,称名忆旧容”,绝类司空;崔途“乱山残雪夜,孤烛异乡人”,绝类戴作,皆可亚之。
《唐风定》卷一四:言情刻露,无盛唐浑厚气。
《诗源辩体》卷三五:茂秦好窜易古人诗句,果于自信。如钱仲文《送李评事》、白乐天《昭君词》,窜之诚当;如岑嘉州《犍为作》,自不必窜;至子美《少年行》、戴叔伦《除夜宿石头驿》、皎然《啼猿送客》、郑谷《淮上与友人别》,不免点金成铁矣。
《而庵说唐诗》卷一五:“旅馆谁相问”,是无人在侧,一问度岁之况。“寒灯独可亲”,只有一寒灯相对。“亲”字妙,灯却对我,我却不堪对灯,但旅馆迫窄,无一步可移之处,只得向灯而坐,似觉可亲。“一年将尽夜,万里未归人”,此十字真使人堕泪。若谓在他日他夜,却也罢了,独今夕是除夜,除夜该在家,而却在万里之外,所以无人相问,与灯亲近也。“寥落悲前事”,因此寂寥,腹中车轮转,提着前日已往之事,为之生悲。“支离笑此身”,殊觉此身,支支离离,无处安放,不免又要好笑。所谓哭不得而笑也。“愁颜与衰鬓”,愁则容颜憔悴,衰则鬓毛斑白,全然看不得。“明日又逢春”,索性是除夜也罢了,明日新春,却只是这个颜鬓,如何而可!以明日结,妙。此是出路法,不可不知。
《载酒园诗话·改古人诗》:近世谢山人茂秦尤喜改古人诗……戴叔伦《除夜宿石头驿》曰:“旅馆谁相问,寒灯独可亲。一年将尽夜,万里未归人。寥落悲前事,支离笑此身。愁颜与衰鬓,明日又逢春。”首联写客舍萧条之景,次联呜咽自不待言,第三联不胜俛仰盛衰之感,恰与“衰鬓”、“逢春”紧相呼应,可谓深得性情之分。反谓“五言律两联若纲目四条,辞不必详,意不必贯,八句意相联属,中无罅隙,何以含蓄。”遂改为“灯火石头驿,风烟扬子津。一年将尽夜,万里未归人。萍梗南浮越,功名西向秦。明朝对青镜,衰鬓又逢春。”只图对仗整齐,堆垛排挤,有词无意,何能动人?真所谓胶离朱之目也。
《载酒园诗话又编·崔途张乔张蠙》:崔途、张乔、张蠙皆有入情之句。如……崔《除夜有感》:“迢递三巴路,羁危万里身。乱山残雪夜,孤烛异乡人。渐与骨肉远,转于僮仆亲。那堪正飘泊,明日岁华新。”读之如凉雨凄风飒然而至,此所谓真诗,正不得以晚唐既薄之。按崔此诗尚胜戴叔伦作。戴之“一年将尽夜,万里未归人。寥落悲前事,支离笑此身”,已自惨然,此尤觉刻肌砭骨。
《唐诗合选详解》卷六:除夜之感,莫甚于旅馆寒灯之下。盖一年将尽,万里未归,已觉无聊,况万事寥落,此身支离,衰谢逢春,愈难堪矣。
《重订唐诗别裁集》卷一一:应是万里归来,宿于石头驿,未及到家也。不然,石城与金坛相距几何,而云万里乎?
《唐宋诗举要》卷四吴汝纶曰:此诗真所谓情景交融者,其意态兀傲处不减杜公,首尾浩然,一气舒卷,亦大家魄力。谢茂秦乃妄删改,真可笑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