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信鉴赏·家书·谕纪泽纪鸿》注释与鉴赏

清·曾国藩

余生平略涉儒先之书，见圣贤教人修身，千言万语，而要以不忮不求为重^①。忮者，嫉贤害能，妒功争宠，所谓“怠者不能修，忌者畏人修”之类也。求者，贪利、贪名，怀土、怀惠^②，所谓“未得患得，既得患失”之类也。忮不常见，每发露于名业相侔^③、势位相埒之人^④;求不常见，每发露于货财相接、仕进相妨之际。将欲造福，先去忮心，所谓“人能充无欲害人之心，而仁不可胜用也”。将欲立品，先去求心，所谓“人能充无穿窬之心^⑤，而义不可胜用也”。忮不去，满怀皆是荆棘;求不去，满腔日即卑污。余于此二者常加根治，恨尚未能扫除净尽。尔等欲心地干净，宜于此二者痛下功夫，并愿子孙世世戒之。附作《忮求诗》二首录后。

不忮诗

善莫大于恕^⑥，德莫凶于妒。

妒者妾妇行，琐琐奚比数^⑦。

己拙忌人能，己塞忌人遇^⑧。

己若无事功，忌人得成务^⑨。

己若无党援，忌人得多助。

势位苟相敌^⑩，畏逼又相恶。

己无好闻望^⑪，忌人文名著。

己无贤子孙，忌人后嗣裕。

争名日夜奔，争利东西骛^⑫。

但期一身荣，不惜他人污。

闻灾或欣幸，闻祸或悦豫。

问渠何以然^⑬，不自知其故。

尔室神来格^⑭，高明鬼所顾。

天道常好还，嫉人还自误。

幽明丛诟忌，乖气相回互。

重者灾汝躬^⑮，轻亦减汝祚^⑯。

我今告后生，悚然大觉悟^⑰。

终身让人道，曾不失寸步。

终身祝人善，曾不损尺布。

消除嫉妒心，普天零甘露。

家家获吉祥，我亦无恐怖。

不求诗

知足天地宽，贪得宇宙隘。

岂无过人姿，多欲为患害。

在约每思丰^⑱，居困常求泰。

富求千乘车，贵求万钉带^⑲。

未得求速偿，既得求勿坏。

芬馨比椒兰，磐固方泰岱^⑳。

求荣不知厌，志亢神愈忲^㉑。

岁燠有时寒^㉒，日明有时晦^㉓。

时来多善缘，运生生灾怪。

诸福不可期，百殃纷来会。

片言动招尤^㉔，举足便有碍。

戚戚抱殷忧^㉕，精爽日凋瘵^㉖。

矫首望八荒，乾坤一何大。

安荣无遽欣^㉗，患难无遽憝^㉘。

君看十人中，八九无倚赖。

人穷多过我，我穷犹可耐。

而况处夷途^㉙，奚事生嗟忾^㉚?

于世少所求，俯仰有馀快。

俟命堪终古，曾不愿乎外。

[注释]① 忮(zhì)： 嫉妒。② 怀土： 安于所处，怀念故乡。怀惠： 贪恋小惠。 ③ 相侔(móu)： 相等。④ 相埒(liè)： 相等。⑤ 穿窬(yú)： 穿壁翻墙，指盗窃行为。 ⑥ 恕： 儒家的伦理范畴，谓以仁爱之心待人。⑦ 琐琐： 细小卑贱的样子。奚： 何，哪里。⑧ 己塞忌人遇： 这里说自己处境困塞，就嫉妒别人际遇顺当。塞： 时运不通。 ⑨ 成务： 成事。⑩ 敌： 匹敌，相当。⑪ 闻望： 名声，名望。⑫ 骛(wù)： 奔跑。 ⑬ 渠： 他。⑭ 来格： 降临。格： 到，来。⑮ 躬： 自身。⑯ 祚(zuò)： 福。 ⑰ 悚(sǒnɡ)然： 恐惧貌。⑱ 约： 紧缩，节俭。⑲ 万钉带： 宝带名，皇帝用来赏赐功臣。⑳ 方： 比方。泰岱： 泰山。㉑ 亢： 高，高傲。神： 心。忲(tài)： 奢侈过度。 ㉒ 燠(yù)： 暖。㉓ 晦： 暗。㉔ 动： 往往，每每。尤： 过失，责怪，怨恨。㉕ 戚戚： 忧惧的样子。殷忧： 深切的忧虑。㉖ 精爽： 精神。凋： 萎谢。瘵(zhài)： 病。㉗ 遽(jù)： 急，骤然。㉘ 憝(duì)： 怨恨。㉙ 夷途： 平坦的道路。㉚ 嗟： 感叹。忾(kài)： 愤恨，愤怒。

[作者]曾国藩(1811—1872)，字伯涵，号涤生。湖南湘乡人。道光进士，后入礼部、兵部任侍郎。洋务运动代表人物。太平天国时，在湖南办团练，后扩编为湘军，成为镇压起义军的主力。曾任两江总督并节制浙、苏、皖、赣四省军务，攻陷天京(南京)。又与李鸿章、左宗棠创办江南制造局、福建马尾船政局等军事工业。论学主义理、考据、词章并重，三者缺一不可。谥文正。遗稿经后人编为《曾文正公文集》。

[鉴赏]毛泽东早年在《致黎锦熙》的信中，曾称道曾国藩是有“大本大源”之人，并说过“愚于近人，独服曾文正”。伟人的称颂，说明曾氏确有一段朴茂深渊、人所难至之处。一部《曾文正公家书》，几可与《颜氏家训》相颉颃，引出种种做人、为学、识事的道理。这封家书，正是从人性的诸般弱点中，择出最普遍却又是最有害之两点： 忮(妒忌)、求(贪欲)，详加剖析、生发开去，欲以去子女怀中之荆棘，心中之卑污。他谆谆告诫，只有痛戒此二者，方能造福，方能立品，方能既不害人、又不害己，方能避祸免灾。尤为可贵的是，信中直言自己对此二者虽常加根治，却尚未能扫除净尽。使人倍感为人父者对子女的殷切之情，坦诚之心。信中文辞精当而雅练，意深而理切，俨然是大家之风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