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信鉴赏·友书·致台静农》注释与鉴赏

鲁迅

静农兄：

九月十七日来信收到了。请你转致半农先生^②，我感谢他的好意，为我，为中国。但我很抱歉，我不愿意如此。

诺贝尔赏金，梁启超自然不配^③，我也不配，要拿这钱，还欠努力。世界上比我好的作家何限，他们得不到。你看我译的那本《小约翰》，我那里做得出来，然而这作者就没有得到。

或者我所便宜的，是我是中国人，靠着这“中国”两个字罢，那么，与陈焕章在美国做《孔门理财学》而得博士无异了^④，自己也觉得好笑。

我觉得中国实在还没有可得诺贝尔赏金的人，瑞典最好是不要理我们，谁也不给。倘因为黄色脸皮人，格外优待从宽，反足以长中国人的虚荣心，以为真可与别国大作家比肩了，结果将很坏。

我眼前所见的依然黑暗，有些疲倦，有些颓唐，此后能否创作，尚在不可知之数。倘这事成功而从此不再动笔，对不起人;倘再写，也许变了翰林文字，一无可观了。还是照旧的没有名誉而穷之为好罢。

未名社出版物，在这里有信用，但售处似乎不多。读书的人，多半是看时势的，去年郭沫若书颇行，今年上半年我的书颇行，现在是大卖《戴季陶讲演录》了(蒋介石的也行了一时)^⑤。这里的书，要作者亲到而阔才好，就如江湖上卖膏药者，必须将老虎骨头挂在旁边似的。

还有一些琐事，详寄季野信中，不赘。

迅上〔1927年〕九月二十五日

[注释]① 台静农(1903—1990)，现代作家。字伯简，安徽霍邱人。未名社成员。创作以小说为主，有短篇小说集《地之子》、《建塔者》等。② 半农： 即刘复，字半农，江苏江阴人。现代作家，语言学家。著有《半农杂文》，诗集《扬鞭集》、《瓦釜集》等。 ③ 梁启超： 清末维新运动领导者之一。广东新会人。著有《饮冰室合集》。④ 陈焕章： 广东高要人。留学美国时曾著《孔门理财学》，得博士学位。辛亥革命后组织孔教会，任会长。⑤ 戴季陶： 国民党政客。浙江吴兴人。早年曾与蒋介石一起经营交易所的投机生意。“四·一二”政变前后，曾为蒋介石公开叛变革命大造舆论。

[作者]鲁迅(1881—1936)，原名周树人，字豫才，浙江绍兴人，中国现代文学家、思想家和革命家。鲁迅早年留日学医，后弃医从文。著有大量的杂文、小说、译作、学术专著等。1936年病逝于上海。

[鉴赏]诺贝尔文学奖——这是世界各国多少作家心向往之、梦寐以求的崇高荣誉，然而，当这荣誉的光环即将笼罩到鲁迅头上时，这位“东方小个子”却断然拒绝了。

1927年，瑞典探测家斯文海定来我国考察时，曾与刘半农商定，拟提名鲁迅作为诺贝尔奖金的候选人，并请刘半农托台静农写信探询鲁迅的意见。这封信就是鲁迅对此事的答复。

1927年的鲁迅，已经出版了小说集《呐喊》、《彷徨》及杂文集《热风》、《华盖集》等，在国内和国际都有了相当大的影响(法国作家罗曼·罗兰就曾说过“阿Q是世界的”)，一个创造了阿Q、孔乙己和祥林嫂这些不朽人物形象的作家，应当可以面无愧色去候选诺贝尔奖，但他却拒绝了。这种拒绝，不仅仅是出于他的谦逊，更是出于他的深刻。他清醒地看到初出襁褓的中国现代文学与世界文学的差距。说“中国实在还没有可得诺贝尔赏金的人，瑞典最好是不要理我们”，这话虽易遭“自轻自贱”、“胳膊肘朝外拐”的指责，却实在是体现了他贯之一生的严以自律、求真求实的作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