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信鉴赏·友书·与彭甘亭书》注释与鉴赏

清·吴慈鹤

甘亭足下：

明月照胆^②，春风吹怀，二人同心^③，千里如面。去秋之仲^④，接展芳讯^⑤，辄欲裁答，忽遘家难^⑥。家君既南冠北行^⑦，贱子亦辞齐入蓟^⑧，温凊请室^⑨，魄再生死^⑩。每至朔宇奏厉^⑪，芳箨贡衰^⑫，鸟兽多不平之鸣^⑬，风云有可怜之色。周勃至此，方知狱吏之尊^⑭;缇萦讼父^⑮，思伏金商之下^⑯。人生已矣，此情何堪!

及邀覆盆之照^⑰，复侍荷戈之行^⑱。冬日烈烈^⑲，飘风发发^⑳。东门帐饮^㉑，龙游之马不多^㉒;南纪星邮^㉓，鸡栖之车大去^㉔。从此坐卧蒿藜^㉕，哺啜尘土^㉖。苍狐白狼，跳荡左右^㉗;惊沙走蓬，委藉耳目^㉘。空仓穷鸟，求食而见罗^㉙;轶群孤兽^㉚，遭猎而登俎^㉛。昔之殗葩挐鄂^㉜，驰芳骛藻^㉝;今且啜泣霜露^㉞，凄其雨雪^㉟。则有高冈贞松，孤青表其色性;危霄鸷隼，独运厉其精神^㊱。抚时感序，辄起於唈^㊲。

二旬之久，始达淮上，料理樯轴^㊳，溯江而行^㊴。风颠楚尾，浪恶吴头^㊵。鼋鼍跋浪^㊶，将腥大食之刀^㊷;蛟龙绕船，似劫澹台之宝^㊸。素旄綷縩而电掣^㊹，银山嘈喝而鼓骇^㊺。此懦夫之所崔息^㊻，常人之所色变。而意气自若，杯酒无恙^㊼，自谓豪健，不减祖生矣^㊽。

及来南中^㊾，遂事戎幕。乌禽白叶，苦竹秋香。天未晓而笳吟，营初春而柳细^㊿。将军树下，竟容长揖之人^〔51〕;都尉军中，遂有悲歌之客^〔52〕。若夫横箫直笛，能发挥猛厉;长戈大戟，能驰骤风雨。金堤试马，玉帐传杯。青骢而去^〔53〕，惊为霹雳之声^〔54〕;白衣而来^〔55〕，坐于櫜鞬之右^〔56〕。二肆之钟既陈^〔57〕，一石之饮不醉^〔58〕。此阃外之行乐^〔59〕，儒者之奇遇也。至于区脱莫警^〔60〕，刁斗夜鸣^〔61〕，月纤纤而两头^〔62〕，风萧萧而四起，东不见沧海，北不见燕、赵。始信卷葹实引愁之草^〔63〕，美酒无销忧之用^〔64〕。长安之远，远于日边^〔65〕;刀镮之思^〔65〕，思在今夕矣。能不膺结神悴^〔67〕、踟蹰惝恍哉^〔68〕!

昨还惠阳^〔69〕，复荷手教^〔70〕，循绎数四^〔71〕，弥感缱绻^〔72〕。惟我与子，迹虽鸧^〔73〕，心则邛駏^〔74〕。离多会少，我劳如何^〔75〕?秋风戒程^〔76〕，将赴京国^〔77〕，取道吴下^〔78〕，冀接音采^〔79〕。鸣榔采香之浦^〔80〕，载酒舞鹤之市^〔81〕，与足下痛饮三日，赋诗百篇。曜灵匿景^〔82〕，继以华灯^〔83〕;冶鬟命歌^〔84〕，酹之金盏^〔85〕。岂不快哉，岂不快哉!知足下惓惓于仆^〔86〕，用𫌨缕近事以报^〔87〕。新诗不多，并附采览。江南梅熟，风雨错迕^〔88〕，惟匡居善保不宣^〔89〕。

[注释]① 彭甘亭(1769—1821)： 即彭兆荪，字湘涵，一字甘亭。江苏镇洋(今太仓)人。清代诗人。道光举人，工诗，善骈文，精校勘。有《文选考异》、《小谟觞馆全集》等。② 照胆： 意为朋友间真诚相待，肝胆相照。③ 同心： 取《易·系辞》中“两人同心，其利断金”之意。指同心协力，坚固不移。④ 去秋之仲： 去年农历八月。仲： 一季中的第二个月。⑤ 展： 察看。⑥ 遘： 遭。⑦ 家君： 家父。南冠： 春秋时，楚人钟仪带南冠(即楚冠)而囚于晋。后因以南冠作为囚犯的代称。⑧ 贱子： 对自己的谦称。齐： 指山东，古为齐国之地。蓟： 占地名，在今北京城西南隅。⑨ 温凊(jìng)： 冬温夏凉。表示儿女侍奉父母无微不至。请室： 请罪之室，这里指囚禁其父亲的牢狱。⑩ 魄再生死： 古人称农历每月朔日(初一)为死魄，望日(十五)为生魄。魄再生死，即经过了两个月。⑪ 朔宇奏厉： 北方进入严寒之时。⑫ 芳箨(tuò)贡衰： 泛指竹树开始凋零。箨： 竹笋上一片一片的皮。⑬ 不平之鸣： 韩愈曾言：“大凡物不得其平则鸣。”⑭ “周勃”两句： 汉初周勃，官至丞相。有人上书告勃欲反，下狱。勃以千金给狱吏求援。后遇赦，出曰：“吾尝将百万军，然安知狱吏之贵乎!”这里以周勃喻其父亲。⑮ “缇(tí)萦”两句： 西汉太仓长淳于意，为人所告下狱，其女缇萦随父入长安，伏宫门而上书，请入身为官婢，以赎父刑，使得自新。汉文帝深为感动，乃免淳于意刑。这里以缇萦自喻。⑯ 金商： 洛阳南宫，西有金商门。这里借指汉宫门。⑰ 覆盆之照： 覆置的盆，日月不能照入其内。此处加一“邀”字即反用其意，谓父亲得到宽免。⑱ 荷(hè)戈： 指从军。⑲ 烈烈： 栗烈，犹凛冽，形容严寒。⑳ 飘风： 旋风。发发： 风吹迅疾貌。㉑ 帐饮： 在郊外张设帷帐，宴饮饯别。㉒ 龙游之马： 形容车马众多，来往不绝。这里反用其意，谓送行者稀少。㉓ 南纪： 即南方。星邮： 指驿站。㉔ 鸡栖之车： 形容车身狭小。大去： 一去不返。以上六句，写作者随父出发时的情景。㉕ 蒿藜： 野草蒺藜。㉖ 哺啜(chuò)： 即食与饮。㉗ 跳荡： 冲撞袭击。㉘ 委藉： 堆积交错。㉙ 见罗： 被网罗捕获。㉚ 轶群： 失群。㉛ 登俎(zǔ)： 被宰割。俎： 切肉用的砧板。㉜ 殗(yè)葩挐鄂： 即花木繁盛。殗葩： 花叶重叠貌。殗： 重也。挐(rú)鄂： 挐，纷乱。鄂，通“萼”，即花萼。㉝ 驰芳骛藻： 在花木中游赏吟咏。㉞ 啜泣： 抽噎，饮泣。㉟ 凄其： 凄凉。其： 词尾。㊱ “高冈贞松”四句： 既写眼前之景，又喻人在困境之中志向越坚强。危霄： 高空。鸷隼(sǔn)： 鹰类猛禽。独运： 孤独地飞翔。厉： 通砺。㊲ 於(wū)唈： 忧悒郁结，哽咽。㊳ 樯轴： 樯喻船，轴喻车，即指舟车。㊴ 溯： 逆流而上。㊵ 楚尾吴头： 谓在吴、楚之间。古豫章一带(今江西)，位于春秋时吴之上游，楚之下游，如首尾相接，故有此称。㊶ 鼋鼍(yuán tuó)： 海中巨大的爬行动物。跋浪： 踏浪。㊷ 腥大食之刀： 腥： 血腥，此处用作动词。大食之刀： 唐以来称阿拉伯帝国为大食，其地刀器以劲利著名。㊸ “蛟龙”两句： 澹台灭明(澹台为复姓，字子羽，孔子弟子)持千金之璧渡河，阳侯(传说中的波神)波起，两蛟夹船。子羽左操璧，右持剑曰：“吾可以义求，不可以威劫。”操剑斩蛟。既渡，投璧于河，三投而三跃出，子羽乃毁璧而去。㊹ 素旄(máo)： 素： 白色。旄： 古代在旗杆头上用牦牛尾做装饰的旗子。这里用以喻滚滚波涛。綷縩(cuì cài)： 象声词。 ㊺ 银山： 喻白浪滔天，高似大山。㊻ 崔息： 犹屏息，抑制呼吸不敢出声。崔： 通摧。 ㊼ 无恙： 安全，此处指不受浪涛影响。㊽ 祖生： 东晋祖逖，立志收复中原，率部渡江，中流击楫而誓曰：“不能清中原而复济者，有如大江。”㊾ 南中： 南国，也指岭南。 ㊿ “天未晓”两句： 用杜甫《奉送郭中丞三十韵》之诗意。杜甫诗云：“箭入昭阳殿，笳吟细柳营。”细柳营为西汉周亚夫之军营。这里用其语而变其意，形容军营中柳叶细嫩。 〔51〕 “将军”二句： 东汉冯异为人谦让，每当诸将并坐论功，冯异便退避树下，军中号曰大树将军。西汉大将卫青日益显贵，然汲黯不服。有人劝曰：“天子欲令群臣下大将军，君不可以不拜。”黯曰：“夫以大将军有揖客，反不重耶?”〔52〕 “都尉”两句： 西汉李陵为骑都尉，率兵出击匈奴。以上四句，以将军树下、都尉军中，喻所事戎幕;以长揖之人、悲歌之客自喻。〔53〕 青骢： 良马，马毛青白色相杂。〔54〕 霹雳： 形容马之奔驰迅猛。 〔55〕 白衣： 古未仕者穿白衣，犹后世称布衣。〔56〕 櫜(gāo)： 盛箭之器;鞬： 盛弓之器。 〔57〕 二肆之钟： 肆，排列。悬钟排列以十六为一肆，二肆即为三十二枚。〔58〕 一石之饮： 战国时淳于髡曾对齐威王说：“臣饮一斗亦醉，一石亦醉。”〔59〕 阃(kǔn)外： 统兵在外，此指幕府。阃： 国门。〔60〕 区(ōu)脱： 匈奴语。也作“瓯脱”。指汉时与匈奴连界，在边塞所建立的土堡哨所。〔61〕 刁斗： 古代行军用具。昼能煮食，夜击持行。〔62〕 纤纤： 尖细。古乐府有“两头纤纤月初生”之句。〔63〕 卷葹： 草名。〔64〕 “美酒”句： 《汉书·东方朔传》：“销忧者莫若酒。”此反用其意。〔65〕 日边： 犹言天边，意为极远之地。 〔66〕 刀镮： 也作“刀环”。环、还同音，故环寓还之意。〔67〕 膺： 胸。〔68〕 惝恍(chǎng huǎng)： 失意貌。〔69〕 惠阳： 县名，今属广东。〔70〕 复荷手教： 犹言得到你的书信。 〔71〕 循绎数四： 犹言再三再四把玩推究。〔72〕 缱绻(qiǎn quǎn)： 缠绵。形容情意深厚，意为不舍得放下此信。〔73〕 鸧： 鸧鹒(cāng gēng)，黄莺的别名。(yì)： 燕。莺、燕二鸟善飞，来往不定。〔74〕 邛駏(qióng jù)： 兽名。即“邛邛岠虚”。也作“蛩蛩岠虚”。传说邛邛岠虚与蟨互相依存，邛邛岠虚善走而不善求食，蟨善求食而不善走。平时蟨以美草供给邛邛岠虚，遇难时，邛邛岠虚负蟨而逃。一说邛邛、岠虚是两种兽。〔75〕 劳： 愁思。〔76〕 戒程： 准备出发。〔77〕 京国： 国都，指北京。〔78〕 吴下： 指苏州地区。〔79〕 音采： 声音风采。此句犹言希望能见到你。〔80〕 榔： 通桹，渔人驱鱼的用具。采香之浦： 江苏吴县西南有香山，相传春秋时吴王遣美人采香于此。〔81〕 舞鹤之市： 春秋时吴王阖庐女自杀，王痛之，葬于郡西阊门外，舞白鹤于市中，令万民观之。〔82〕 曜灵： 指太阳。景： 通影。〔83〕 华灯： 装饰美丽的烛台。前二句意为日以继夜地饮酒、赋诗。〔84〕 冶鬟： 美女。命歌： 使之歌唱。〔85〕 酹(lèi)： 洒酒祭奠。〔86〕 惓惓： 犹拳拳，恳切貌。〔87〕 𫌨(luó)缕： 委曲详尽。〔88〕 错迕(wǔ)： 交错。〔89〕 匡居： 端居，平时起居之意。不宣： 不一一细说。

[作者]吴慈鹤，字韵皋，号巢松，江苏吴县(今属苏州)人。清代文学家。嘉庆十四年(1809年)进士。官至翰林院侍读。有《凤巢山樵求是外编》。

[鉴赏]这封信是作者用骈文的形式写给当时文坛另一位骈文高手彭兆荪的。时作者身处南域，喜接好友吴中来书，故欣然命笔，写出这封清代骈文中的名篇。信从述友情始，次及家君罹难、流离颠沛、转徙南北，后文又以友情应前，末尾在即将可以会面的喜悦中收住全文。回环吞吐，铺张扬厉，词采飞舞，振葩扬藻，瑰姿英发，声情顿挫。正如刘勰所说：“穷缘情之绮靡，尽体物之浏亮。”骈文确是文字发展到极致时的美文。惜其长成于齐梁，其时文恬武嬉，声色糜烂，故每每对其有乏风缺骨之讥。然传世之作中能华实相扶，文情并茂，藻耀而高翔者亦为数不少。吴慈鹤此书即是。其述友情则肝胆相照，义结同心;言遭际则愁肠百结，感慨淋漓;谈希望则浮想联翩，喜上眉梢。言词富赡而肆意，典故纷繁而贴切。声与情同飞，文与质共舞，是清代不可多得之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