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信鉴赏·友书·与嵇茂齐书》注释与鉴赏

晋·赵至

昔李叟入秦，及关而叹^②;梁生适越，登岳长谣^③。夫以嘉遁之举^④，犹怀恋恨，况乎不得已者哉!

惟别之后，离群独逝，背荣宴，辞伦好^⑤，经迥路，造沙漠。鸡鸣戒旦^⑥，则飘尔晨征;日薄西山^⑦，则马首靡托^⑧。寻历曲阻，则沈思纡结;登高远眺，则山川攸隔。或乃回风狂厉^⑨，白日寝光^⑩，徙倚交错^⑪，陵隰相望^⑫，徘徊九皋之内^⑬，慷慨重阜之颠，进无所由，退无所据，涉泽求蹊^⑭，披榛觅路^⑮，啸咏沟渠，良不可度^⑯。斯亦行路之艰难，然非吾心之所惧也。

至若兰芷倾顿，桂林移殖^⑰，根萌未树而牙浅弦急^⑱，每恐风波潜骇，危机密发^⑲，此所以怵惕于长衢^⑳也。又北土之性，难以托根，投人夜光，鲜不按剑^㉑。今将殖橘柚于玄朔^㉒，蒂华藕于修陵^㉓，表龙章于裸壤^㉔，奏《韶》《武》于聋俗^㉕，固难以取贵矣。夫物不我贵，则莫之与;莫之与，则伤之者至矣^㉖。飘飖远游之士^㉗，托身无人之乡，总辔遐路^㉘，则有前言之难^㉙;悬鞍陋宇^㉚，则有后虑之戒^㉛;朝霞启晖，则身疲而遄征^㉜;太阳戢曜^㉝，则情劬而夕惕^㉞;肆目平隰，则寥廓而无睹;极听修原^㉟，则掩寂而无闻^㊱。吁其悲矣!心伤瘁矣!然后知步骤之士^㊲，不足为贵也。

顾影中原，愤气云踊，哀物悼世，激情风厉，龙啸大野^㊳，兽睇六合^㊴，猛志纷纭，雄心四据，思蹑云梯^B40，横奋八极^㊶，披艰扫秽，荡海夷岳^㊷，蹴昆仑使西倒^㊸，蹋太山令东覆^㊹，平涤九区^㊺，恢维宇宙，斯亦吾之鄙愿也。时不我与，垂翼远逝^㊻，锋距靡加，六翮摧屈^㊼，自非知命^㊽，孰能不愤悒者哉!

吾子殖根芳苑，擢秀清流^㊾，晞叶华崖，飞藻云肆^㊿，俯据潜龙之渚，仰荫游凤之林^〔51〕，荣曜眩其前，艳色饵其后，良畴交其左^〔52〕，声名驰其右，翱翔伦党之间^〔53〕，弄姿帷房之里^〔54〕，从容顾眄，绰有余裕，俯仰吟啸，自以为得志矣，岂能与吾曹同大丈夫之忧乐哉!

去矣嵇生，远离隔矣!茕茕飘寄^〔55〕，临沙漠矣!悠悠三千^〔56〕，路难涉矣!携手之期，邈无日矣^〔57〕!思心弥结^〔58〕，谁云释矣!无金玉尔音，而有遐心^〔59〕。身虽胡越，意存断金^〔60〕。各敬尔仪，敦履璞沈^〔61〕，繁华流荡，君子弗钦^〔62〕。临纸意结，知复何云!

[注释]① 嵇茂齐： 嵇康兄子嵇蕃，与赵至同年相亲。② “李叟”二句： 李叟： 指李耳，即老子。关： 指函谷关。③ “梁生”二句： 梁生： 指梁鸿，字伯鸾，东汉扶风平陵(今陕西咸阳东北)人。《后汉书·逸民传》载： 梁鸿东出关，过京师洛阳，作《五噫》之歌。越： 今浙江一带。岳： 指洛阳附近的北邙山。按梁鸿长谣，似非由于适越。④ 嘉遁： 退隐，隐遁。⑤伦好： 同辈好友。⑥ 戒旦： 告戒天将明。⑦ 日薄西山： 太阳迫近西山，即将落下。薄： 迫近。⑧ 马首靡托： 马还没有投宿地方。⑨ 回风： 回旋的暴风。⑩ 寝光： 暗淡无光。⑪ 徙倚： 徘徊，游移。⑫ 陵： 山陵。隰(xí)： 低湿之地。⑬ 九皋： 深远的水泽淤地。⑭ 蹊： 小路。⑮ 榛(zhēn)： 木名，树低小如荆。⑯ 良： 确实。度： 通渡。⑰ “兰芷倾顿”二句： 比喻美好的事物被毁坏。芷： 香草名。桂林： 桂树之林。兰芷、桂林喻君子。⑱ 牙浅弦急： 控制弓弦的弩牙很浅，而弓弦又拉得很紧。喻易被谗邪中伤。⑲ “常恐”二句： 喻身之危。根萌未树，故恐风波潜骇;牙浅弦急，故惧危机密发。机： 弩上发矢机，即弩牙。⑳ 长衢： 大路。㉑ “投人夜光”二句： 邹阳《狱中上梁王书》：“明月之珠，夜光之璧，以暗投人于道，众莫不按剑相眄者。”言将夜光璧突然投到人面前，很少不按剑而视的。比喻有才干的人突然出现，就会被人敌视。㉒ 玄朔： 北方。㉓ 蒂： 这里作种植解。华藕： 荷花。修陵： 高山。㉔ 表： 标举。龙： 衮龙之服，古帝王的礼服。章： 章甫之冠，古礼帽。裸壤： 不衣之国，断发文身之地。㉕ 《韶》： 相传为虞舜时舞曲。《武》： 周武王克商之乐。㉖ “物不我贵”四句： 言人不看重我，则不会帮助我;没有人帮助，那么伤害我的人就来了。㉗ 飘飖： 飘泊。㉘ 遐路： 遥远的征途。 ㉙ 前言之难： 指前文“经迥路，涉沙漠。……”诸语。㉚ 悬鞍陋宇： 把马鞍悬挂在简陋的屋中，指定居下来。㉛ 后虑之戒： 指前文“北土之性，难以托根……”诸语。㉜ 遄(chuán)征： 匆匆赶路。㉝ 戢(jí)曜： 收敛光辉。㉞ 劬(qú)： 劳苦。夕惕： 形容终日戒慎恐惧，连晚上也不安宁。㉟ 修原： 辽阔的原野。㊱ 掩寂： 深沉寂静。㊲ 步骤之士： 在外奔波的人。㊳ 大野： 广大的原野;古泽名。㊴ 睇(tī)： 望。六合： 天地四方。㊵ 蹑： 踩，踏。㊶ 八极： 八方荒远之地。㊷ 荡海夷岳： 翻动海水，夷平山岳。㊸ 昆仑： 昆仑山。㊹ 太山： 泰山。昆仑、太山喻权臣。㊺ 九区： 即九州，泛指中国。㊻ 垂翼： 飞鸟敛翼下落，比喻人失势受挫。㊼ “锋距”二句： 言虽未遭到锋锷，而翅膀自为摧屈。距： 兵器的倒刺。㊽ 知命： 认识天命。㊾ 擢(zhuó)秀： 称人才出众。清流： 指负有时望的清高士大夫。㊿ “晞叶华崖”二句： 晞叶、飞藻： 均指写作富有文采。晞(xī)： 晾。华崖、云肆： 均指清贵之地。 〔51〕 “俯据”二句： 言处境高贵优越。〔52〕 畴： 伴侣。〔53〕 伦党： 同辈，同类。〔54〕 帷房： 闺房。〔55〕 茕茕(qióng)： 孤独无依。〔56〕 悠悠： 遥远。〔57〕 邈： 远。〔58〕 弥结： 更加郁结。〔59〕 “无金玉”二句： 谓不要珍惜你的音讯，而有疏远我的想法。语出《诗经·白驹》。〔60〕 “身虽”二句： 相隔遥远，但情谊深厚。胡越： 地隔南北，比喻两地相距遥远。断金： 《易·系辞》：“二人同心，其利断金。”谓金虽坚硬，只要同心协力，也能割断，后用以指友谊深厚。〔61〕 “各敬尔仪”二句： 各自谨慎自己的容仪，使操行敦厚朴实。〔62〕 钦： 钦佩。

[作者]赵至(生卒年不详)，西晋文学家。字景真，后随嵇康还山阳，改名浚，字允元。代郡人，寓居洛阳。初与嵇康游，及康卒，投奔太守张嗣宗，甚受优遇。嗣宗死后，至辽西，为郡从事。太康中，以良吏赴洛，闻母亡，号愤恸哭，呕血而死，时年三十七岁。

[鉴赏]史载赵至身材魁伟，论议精辩，有纵横之气，与嵇康之兄子嵇蕃(字茂齐)相友善。会赵至不得已远适辽西发展，临别赠书，叙怅惘之情，述抑郁之志。文章描绘了自己对行路艰难的忧惧，对身托北土前途的怀疑，对无法在中原施展才华的愤悒，对好朋友所处环境的羡慕，最后在相见无期的感叹之中结束全文。通篇骈词俪句，写得骨气端翔，音韵朗练，感情飞动而不浮艳，文辞劲直而不板滞，既无典实的堆垛，亦无僻字的奥涩。一气贯注，如有万马奔腾、不可羁勒之势。看其“披艰扫秽、荡海夷岳，蹴昆仑使西倒，蹋泰山令东覆……”之语，是何等伟丈夫的气概;读其“时不我与，垂翼远逝，锋距靡加，六翮摧屈……”之句，又诉尽了英雄末路的哀叹!所有的字里行间，都散发出一种慷慨沉郁、雄奇顿挫之气，令人读后久久难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