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叶派诗群·杜运燮·无题》新诗鉴赏
山暗下来,树挤成一堆,
花草再没有颜色;
亲爱的,你的眸子更黑,
更亮,在烧灼我的脉搏。
请再掀动你的嘴唇,
我要更多的眩晕:我们
已在地球的旋转里,
带着灿烂的星群。
原谅我一再给自己下命令,
又撤销,不断在诅咒;
站着警察的城里飘来嘎声:
有时威胁,有时诉苦;
但现在,亲爱的,只向远飞,
让我们溶解, 让我们忏悔
那性急的不祥哭泣,
和那可耻的妒忌。
让我们像那细白的两朵云,
更远更轻,终于消失
在平静的蓝色里, 人们再不能
批评他们的罗曼史;
泛滥而无法疏导,我们
就靠紧,回忆幸福,美丽的梦,
在无言的相接里交流,
看黄昏的朦胧悄悄被带走。
苏轼在他的《东坡志林》中谈到陶渊明的《饮酒》,说他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写得“初不用意,而境与意会,故可喜也”。这里的“境与意会”,实际上道出了一首诗成功的关键。但“境与意会”的前提是“初不用意”,这就强调了诗歌中情和景的关系:自然天成,不事藻饰。是情景的互照,而不是为情而景或因景造情。
这首诗写得好就好在“境与意会”上。诗人和他的情人在黄昏时分走上田野, “山暗下来,树挤成一堆,/花草再没有颜色”,这是实景,仿佛属“初不用意”之笔。但接下来我们会恍然悟出,这自然朴素的一笔藏有深意,“亲爱的,你的眸子更黑,/更亮,在烧灼我的脉搏。”自然的暗是在衬托眸子的亮, 一切都暗下来的时候,情感的太阳升起来了。“我”激情满怀,但默默无言,只感到热血被“你的眸子”点燃,“在烧灼我的脉搏”。这些情景是黄昏即逝黑夜将临时才会产生的,故显得像是信笔写来, 一无造作之态。当天空出现最初的星群时,诗人和“你”的情感已趋临高潮,眩晕而狂热的心跳、快速闪现的各种憧憬、幻觉相伴而来,正好与“地球的旋转”、“灿烂的星群”同律。这里,情与景、意与景已彼此融化,它不是比和兴,而是心理的现实。
接下来,诗人写这份真情和外部现实的关系。在他看来,这相爱的感情是只属于两个人生命内部的,与外部现实没有任何关系,无论是“站着警察的城里飘来的”斥责之声,还是威胁与诉苦的声音,都不能干扰和破坏这份纯真的爱情。这种感觉是与黄昏的自然景观有关的。在黄昏,一切都被朦胧的夕光抚触,变得混混沌沌,界限不明。这时,人最容易遁入自己内心深处,是生命彻底开放的时光。诗人说“让我们溶解,让我们忏悔”,让我们“只向远飞”。这种心境的产生真正是“情与境偕”的:溶解,是黄昏给人的一种感觉(天光暧昧,物体线条不明,一切都变得慵倦了);忏悔,是黄昏时分进行的宗教活动(晚祷的钟声、肃穆的气氛,人的心变得善良而充满温柔);向远飞,我们可以想象暮雁朝着夕阳飞去,鸣禽也飞向远方的树林(人心也被这景象拉得“远”了)。这一切,如果换成早晨、中午或深夜,就会变得不可理解,变得生硬造作。而在黄昏,产生这种“溶解”、“忏悔”和“向远飞”的感觉,就十分贴切、自然、有趣味。这些词的安置十分讲究,但又看不出“用意”的痕迹,何其可喜!在这样的氛围里,黄昏和心境已经化为一体。其时,正有两朵白云渐渐融入夜空,诗人偶见,融之入诗,几有“悠然见南山”般的情致、逸致、韵致了。
这首诗,境与意会又化若无痕,既有现代诗的玄邃深沉,又不乏传统风神的平澹自然,可视为境高意奇的上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