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资治通鉴》的思想观点
前人说到《资治通鉴》的成就,大多集中在史料价值、历史文学、编撰体例方面。其实,收集、考辨大量史料,耗费心力,是多位史学家集体之力,还不足以体现司马光的史学功力;叙事完备、条理清楚,如《史记》《汉书》等著作,也不足以让《资治通鉴》专美;仿《左传》作编年体通史,魏晋以来已经有人尝试,如习凿齿之《汉晋春秋》,可见编年体通史的体例不是此书的首创。虽是以《左传》为榜样,但春秋笔法也不是本书的重点。陈垣在《胡注通鉴表微》中指出:“《通鉴》书法,不尽关褒贬,故不如《春秋》之严。温公谦不敢法《春秋》,而志在续《左氏传》,有所感触,亦仿左氏设辞‘君子曰’而称‘臣光曰’以发之。余则据事直书,使人随其实地之异而评其得失,以为鉴戒,非有一定不易之书法也。”
此书的独特魅力究竟在哪里?
(一)有鉴于往事,以资于治道
宋神宗为《资治通鉴》赐名时所说“有鉴于往事,以资于治道”,揭示了该著的鲜明特色和重要价值。元初胡三省《新注资治通鉴序》说:“为人君而不知《通鉴》,则欲治而不知致治之源,恶乱而不知防乱之术。为人臣而不知《通鉴》,则上无以事君,下无以治民。为人子而不知《通鉴》,则谋身必至于辱先,作事不足以垂后。乃如用兵行师,创法立制,而不知迹古人之所以得,鉴古人之所以失,则求胜而败,图利而害,此必然者也。”《资治通鉴》一书的编修,意图“鉴前世之兴衰,考当今之得失”,故宋神宗赐名“资治通鉴”。这反映出该书的史学功能观,即史学要为现实国家治理服务。
往事越千年,何者可资治?在司马光看来,史学著作中关于王朝盛衰兴替、社会繁荣发展的原因、规律的探索,前提是搜集辨别真实的史料,客观讲述、分析历史事件发生、发展变化的过程,才能从中得到正确的经验教训。王夫之《读通鉴论·释资治通鉴论》通过对“资治通鉴”四个字的解释,对司马光的史学功能论做了进一步诠释。他认为,“资治”,不仅仅要了解什么是治,什么是乱,更要从历史认识中得到如何实现治世的经验。实现治世,最大的依靠是“法之所著也”。“治之所资者,一心而已矣。以心驭政,则凡政皆可以宜民,莫匪治之资;而善取资者,变通以成乎可久。”“鉴”的意思,就是镜子;历史借鉴,指人们不仅能从历史演变中认识到历史事件变化的原因、国家治理得失的缘故,还能从历史中找到在现实条件下如何做到有所得,面临困境时如何避免有所失。“论鉴者,于其得也,而必推其所以得;于其失也,而必推其所以失。其得也,必思易其迹而何以亦得;其失也,必思就其偏而何以救失;乃可为治之资。”“通”的含义,在于能倡扬君道、国是、民情、边防、臣谊、臣节、士行、为学等,会通公理、大义。历史中所包含的这些信息,可以随人自取,以治身治世,应变无穷,故名“资治通鉴”。这是此书在撰写意图和史观上与其他史书最大的不同。
(二)以礼法为纲纪
司马光没有选择以帝王将相、贤人君子等人物为叙述中心的纪传体,而是按照时间线索论述历史发展,这样可以突显历史演变过程自身的意义,避免离开历史变化过程进行历史人物评价。孔子修《春秋》是要“正名分”,作为编年体通史,《资治通鉴》在形式和内容上都可以说是对《春秋左氏传》的继承和发展。因而此书的首要原则也是维护礼法。张须在《通鉴学》中说:“《春秋》之意,最重名分,名分所在,一字不能相假,封建之世,以此为纲维。名分既坏,则纲维以绝,政权崩溃,恒必由之。温公以此事兆东周之衰,与七国之分立,而又系论以见托始之意。”左丘明的《左传》,截止于哀公十七年赵襄子灭智伯,《资治通鉴》则接续此事,以韩、赵、魏三家分晋,周威烈王册封“晋大夫魏斯、赵籍、韩虔为诸侯”开始。为何以此事件开篇?不仅仅是出于接续《左传》的考虑。胡三省在注解中说得很准确:“三卿窃晋之权,暴蔑其君,剖分其国,此王法所必诛也。威烈王不惟不能诛之,又命之为诸侯,是崇奖奸名犯分之臣也。通鉴始于此,其所以谨名分欤!”
紧接着的“臣光曰”,是司马光在全书的首篇评论,主要是在阐明天子的权威和职责在于维护礼法名分。“天子之职莫大于礼,礼莫大于分,分莫大于名。何谓礼?纪纲是也。何谓分?君、臣是也。何谓名?公、侯、卿、大夫是也。”荀子是先秦礼学的集大成者,他曾有过类似的表述,“人道莫不有辨,辨莫大于分,分莫大于礼”(《荀子·非相》)。礼教就是法纪;区分地位最重要的就是君臣有别;名分就是公、侯、卿、大夫等官爵名号。始终坚持礼法名分的原则不动摇,则能贵贱相安、上下相保。
司马光认为,东周王室虽然衰微,但依然可以在诸侯交攻中维持的原因就是能谨守“天子”的名分,“周之地则不大于曹、滕,以周之民则不众于邾、莒,然历数百年,宗主天下,虽以晋、楚、齐、秦之强,不敢加者,何哉?徒以名分尚存故也”。当这种名分被周威烈王自己破坏时,就代表天子放弃了自己的权力和职责,其统治必然无法继续。“故三晋之列于诸侯,非三晋之坏礼,乃天子自坏之也。呜呼!君臣之礼既坏矣,则天下以智力相雄长,遂使圣贤之后为诸侯者,社稷无不泯绝,生民之类糜灭几尽,岂不哀哉!”
(三)正统观
正统观一直以来都是古代历史观中至为重要的一个方面,它涉及史学家对整个历史演变的系统反思。历史上对这一方面的争议极大,集中反映在如何处理分裂时代各个政权的关系问题上。司马光的正统观是对《三国志》的作者西晋陈寿的发展,在宋代曾引起较大争议。
《资治通鉴》具有强烈的正统立场,在分裂时期,如三国,魏有《纪》,蜀、吴无《纪》;南北朝时期,南朝有《纪》,北朝无《纪》。《通鉴》卷七二魏明帝太和五年记载:“(诸葛)亮帅诸军入寇,围祁山,以木牛运。”他称蜀为寇,认为曹魏政权禅让自东汉,故为正统;曹魏、司马氏西晋、东晋、南朝实为一脉相承,故为正统。这期间政权的交接形式有些是名为禅让、实为篡位,有些是武力侵夺,但至少在名分上都是符合礼法的,而且都是汉人政权,坚持了夷夏之辨,所以司马光将他们视为正统。
对此,南宋思想家朱熹批评说:“三国当以蜀汉为正,而温公乃云,某年某月‘诸葛亮入寇’,是冠履倒置,何以示训?缘此遂欲起意成书。推此意,修正处极多。若成书,当亦不下通鉴许多文字。但恐精力不逮,未必能成耳。若度不能成,则须焚之。”(《朱子语录》卷105,《朱子二·通鉴纲目》)。他准备作一部《通鉴纲目》,改以蜀汉为刘氏宗亲,当继东汉为正统。
《资治通鉴》正统观的另一特殊之处在于所采用的纪年方式。撰写前先由天文学家刘羲叟编订正确年历,以夏历为主,作为全书的骨干,若同年有二年号以上,则以后来者为准。
全书首篇《周纪一》首句表述时间起止,“起著雍摄提格(戊寅),尽玄黓困敦(壬子),凡三十五年”。胡三省注解这一句时说,“纪,理也,统理众事而系之年月。温公系年用春秋之法,因史、汉本纪而谓之纪”。他引《尔雅·释天》解释说,“太岁在甲曰阏逢……在戊曰著雍……在壬曰玄黓……在寅曰摄提格,……在子曰困敦……”所以“起著雍摄提格”,即是起于戊寅年;“尽玄黓困敦”,即是截至壬子年,共35年。这种纪年方式不同于常用的天干地支的表述方式,其实是夏商周时期出现的以岁星运行纪年的方式,是中国最早的官方时间术语,由于误差大,到汉代就废止了。被司马光采用为历史的纪年词语,正是为了凸显自三代以来历史发展变化的正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