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献·蝶恋花》原文赏析
庭院深深人悄悄,埋怨鹦哥,错报韦郎到。压鬓钗梁金凤小,低头只是闲烦恼。花发江南年正少,红袖高楼,争抵还乡好?遮断行人西去道,轻躯愿化车前草。
谭献论词主“柔厚之旨”,曾选有《箧中词》、《复堂词录》(稿本未刊),又曾为门人徐珂评注周济的《词辨》,传常州派一脉理论。关于比兴寄托,周济曾发展为“词非寄托不入,专寄托不出”(《宋四家词选序论》);而谭献在《复堂词录》中提出的新比兴寄托说“作者之用心未必然,而读者之用心何必不然”,更进一步深化了常州派理论,直与现代接受美学观点相通。周、谭之意,其实就是主张寄托浑化无痕,有寄托而不见寄托,无寄托却又似乎别有深意,把更多的余地留给读者去理解想象。——这是我们读谭献词首先要注意到的。
《蝶恋花》组词共有六首,陈廷焯《大雅集》卷六提示说:“《蝶恋花》六章,美人香草,寓意甚远。”这里的一首是其中之五,是一位深闺中人系心远游的情郎、凝眉思念的场景片断。
整个上片只写了一件小事,一个场面:一位索居的女子忽然听见自己的鹦鹉在呱呱人语,误以为是告诉她久别的情郎归来了,急忙开门相迎,结果大失所望,于是依旧含愁独坐,整日无言。起句“庭院深深人悄悄”首先渲染氛围,既烘托了女主人公寂寞无聊的心境,又先作铺垫,反衬鹦鹉忽然开口说话之令人心惊,惊而后喜,喜而复悲。试想,一个红颜女子幽居在深宅大院之中,爱人远行,少人来往,寂静沉思之中忽闻鹦鹉高语,当然会先往好处想,努力把它猜作是灵鹊报喜。我们曾在唐人那里见过同样的痴女,同样的误会,敦煌曲子词《菩萨蛮》:“四肢无气力,鹊语虚消息。愁对牡丹花,不曾君在家。”无名氏《蝶恋花》:“叵耐灵鹊多满语,送喜何曾有凭据。几度飞来活捉取,锁上金笼休共语。”后一首中这位女子受骗失望之余,竟迁怒于灵鹊,要惩罚它谎报消息;而谭献笔下的女性却是受“温柔敦厚之旨”薰陶的大家闺秀,你看她怨而不怒的举止:低声埋怨了几句,重新沉默无言,独自低头愁肠千转。“压鬓钗梁金凤小”描写头饰之美丽精巧,暗示出女主人公动人的风姿。你很难说这是她日日盛妆以待情郎归来,还是刚才听信了鹦鹉之言,匆匆之间的结束妆扮,总之是没有人来欣赏它了。
下片直探女主人公内心。从章法来讲,全从上片歇拍“低头只是闲烦恼”一句而来,都是女主人公前思后想、百转千回的念头。“花发江南年正少”三句,于想象中规劝和呼唤情郎早日归来。其可忧者有四:她的这位“韦郎”远行它乡,本已是令人不安之事,何况又是去风景如画的江南,这是一;此际正是“春风又绿江南岸”的季节,她能够想象得出“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邱迟《与陈伯之书》)的景象,因此更担心情郎眷恋富贵,久游不归,这是二;情郎正当年少,久居它乡难免不沾花惹草,这是三;何况江南歌楼妓馆很多,恐有“满楼红袖招”呢,这是四。尽管有这么多诱惑,她还是很自信家乡旧人更好,因此温语相劝对方早日还乡。我们想象这位女子一定读过韦庄的《菩萨蛮》组词,在那里,一位风度翩翩的少年辞家南游,驻马江南。尽管当初分袂之际“美人和泪辞”,并且“劝我早还家,绿窗人似花”;但最终少年还是永远留在了江南。你听他说:“如今却忆江南乐,当时年少春衫薄。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翠屏金屈曲,醉入花丛宿。此度见花枝,白头誓不归。”江南的诱惑力是巨大的,“韦郎”是否真能归来,她心底绝无把握,不然就用不着这样忧心忡忡,一味低头烦恼了。于是自然引出最后二句:“遮断行人西去道,轻躯愿化车前草!”这真是一个淑女的形象:既已心知规劝不得,难免情郎还要远行,为了能够拦住他,她可以舍身化作小草,只要能够留得住他,自己被碾压也在所不辞!这种献身爱情的精神,虽出于无可奈何,却自有悲壮的一面。比之陶潜《闲情赋》,那种为了能长伴美人而愿为枕席,愿为鞋袜,愿为纨扇之想,似乎更为崇高,更显其悲剧精神。
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卷五评此词,称其上片“传神绝妙”,下片“沉痛已极,真所谓情到海枯石烂时也”。全词落墨仅在女子对爱情的痴心追求,未作任何寄托的引伸暗示,读者不妨自由发挥想象。我们的理解,这首词把抽象具体化,表现了一种温厚的人生哲学,一种不懈的执著精神,如此而已。另外,词中套用了不少唐五代词的句意,可见常州一派词人的宗法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