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苏轼
岭南人,当有愧于竹。食者竹笋,庇者竹瓦,载者竹筏,爨者竹薪,衣者竹皮,书者竹纸,履者竹鞋,真可谓一日不可无此君也耶?
——《苏轼文集》
竹之高节,历来为文人雅士所赏叹。
“欲见凌冬质,当为雪中看”(阴铿),赞的是它披雪直上的贞质;“呵,你未出土时便已有节,直到凌云高处依然虚心”(管桦),叹的是它劲拔谦挚的虚怀。
所以,王子猷喜爱植竹,吟啸之际,便忘情而呼:“何可一日无此君!”(《世说新语》)郑板桥喜爱画竹,山石之畔,总要有几竿“经春历夏又秋冬”的飒飒竹韵相伴。
竹之成为某种精神寄托,正与松菊兰草一样,在志士仁人心目中,坚挺地竖立了千百年!
苏东坡也爱竹。
早在谪居黄州时,他就曾以“好竹连山觉笋香”之句,表达过对它的低回流连之情;而今再贬岭南,他又欣喜地发现了竹的另一些闻所未闻的好处:
食者竹笋,庇者竹瓦,载者竹筏,爨者竹薪,衣者竹皮,书者竹纸,履者竹鞋。
其实还可加上“射者竹箭,卧者竹榻,居者竹楼”等等。
这真是令人不可思议!
竹,本是远离世俗的幽人,伴石而栖的高士。它之被词人墨客所称叹,终究还是作了诗中、画上的点缀。
而在这里,它却从虚幻难即的幽雅之梦中醒来,以活生生的事实,证明了自身存在的真价值;在这里,它才从山野走向村舍、都市,意气昂昂地闯入了人们的实际生活,逼迫人们正视它作出的巨大贡献和牺牲。
好以风雅自命的人们,也许会对东坡的发现扫兴:他居然会对岭南竹的“凡俗之用”如此赞美,志趣又何其低下也!
然而,孤芳自赏的风雅,较之于“岭南竹”既有节有操,又甘于将自身破碎成段、成片、成皮、成浆,无所保留地奉献世间,两者之境界究竟高下何如?“凡俗之用”又岂可看轻!
而且,东坡所赞美的,难道仅仅是“岭南竹”?它不同时是一种象征、一个化身?透过那连山接野的绿竹,他是否还看到了无数荷锸肩锄、裤管高挽,出没于草径禾垄的壮伟农夫?他们之生于艰难之世而不肯俯首折腰,不正如绿竹之劲挺有节;他们之经春历夏、劳瘁贡献,不正如绿竹之奉献“笋”、“瓦”、“皮”、“筏”!
千百年来,正是这些“凡俗”者造就了世界、奉献着一切!但他们的高尚操节、伟美人生,谁曾真心关注和评说过?多少世纪以来,封建统治者、文人雅士们,所给予他们的,常常只是轻蔑和践踏。
东坡有鉴于此,故落笔即喟然而叹:“岭南人,当有愧于竹。”其实有愧于“竹”者,又岂止“岭南人”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