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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文 《西厢记》鉴赏辞典·第一本·张君瑞闹道场杂剧·第二折
释义

《西厢记》鉴赏辞典·第一本·张君瑞闹道场杂剧·第二折

《西厢记》鉴赏辞典·第一本·张君瑞闹道场杂剧·第二折

〔夫人上,白〕前日长老将钱去与老相公做好事,不见来回话。道与红娘,传着我的言语去问长老:几时好与老相公做好事?就着他办下东西的当了,来回我话者。〔下〕〔净扮洁上〕老僧法本,在这普救寺内做长老。此寺是则天皇后盖造的,后来崩损,又是崔相国重修的。见今崔老夫人领着家眷扶柩回博陵,因路阻暂寓本寺西厢之下,待路通回博陵迁葬。老夫人处事温俭,治家有方,是是非非,人莫敢犯。夜来老僧赴斋,不知曾有人来望老僧否? 〔唤聪问科〕〔聪云〕夜来有一秀才自西洛而来,特谒我师,不遇而返。〔洁云〕山门外觑着,若再来时,报我知道。〔末上〕昨日见了那小姐,到有顾盼小生之意。今日去问长老借一间僧房,早晚温习经史;倘遇那小姐出来,必当饱看一会。

【中吕·粉蝶儿】不做周方,埋怨杀你个法聪和尚!借与我半间儿客舍僧房,与我那可憎才居止处门儿相向。虽不能勾窃玉偷香,且将这盼行云眼睛儿打当。

【醉春风】往常时见傅粉的委实羞,画眉的敢是谎;今日多情人一见了有情娘,着小生心儿里早痒、痒。迤逗得肠荒,断送得眼乱,引惹得心忙。


〔末见聪科〕〔聪云〕师父正望先生来哩,只此少待,小僧通报去。〔洁出见末科〕〔末云〕是好一个和尚呵!

【迎仙客】我则见他头似雪,鬓如霜。面如童,少年得内养。貌堂堂,声朗朗,头直上只少个圆光,却便似捏塑来的僧伽像。


[洁云]请先生方丈内相见。夜来老僧不在,有失迎迓,望先生恕罪![末云]小生久闻老和尚清誉,欲来座下听讲,何期昨日不得相遇。今能一见,是小生三生有幸矣。[洁云]先生世家何郡?敢问上姓大名,因甚至此?[末云]小生姓张,名珙,字君瑞。

【石榴花】大师一一问行藏,小生仔细诉衷肠,自来西洛是吾乡,宦游在四方,寄居咸阳。先人拜礼部尚书多名望,五旬上因病身亡。[洁云]老相公弃世,必有所遗。[末唱]平生正直无偏向,止留下四海一空囊。

【斗鹌鹑】俺先人甚的是浑俗和光,衠一味风清月朗。[洁云]先生此一行必上朝取应去。[末唱]小生无意求官,有心待听讲。小生特谒长老,奈路途奔驰,无以相馈。量着穷秀才人情则是纸半张,又没甚七青八黄,尽着你说短论长,一任待掂斤播两。


径禀:有白银一两,与常住公用,略表寸心,望笑留是幸! [洁云]先生客中,何故如此? [末云]物鲜不足辞,但充讲下一茶耳。

【上小楼】小生特来见访,大师何须谦让。[洁云]老僧决不敢受。[末唱]这钱也难买柴薪,不勾斋粮,且备茶汤。[觑聪云]这一两银未为厚礼。你若有主张,对艳妆,将言词说上,我将你众和尚死生难忘。

[洁云]先生必有所请。[末云]小生不揣有恳,因恶旅邸冗杂,早晚难以温习经史;欲假一室,晨昏听讲。房金按月任意多少。[洁云]敝寺颇有数间,任先生拣选。[末唱]

【幺篇】也不要香积厨,枯木堂。远着南轩,离着东墙,靠着西厢。近主廊,过耳房,都皆停当。[洁云]便不呵,就与老僧同处如何?[末笑云]要恁怎么。你是必休题着长老方丈。


[红上,云]老夫人着俺问长老:几时好与老相公做好事?看得停当了回话。须索走一遭去来。[见洁科]长老万福!夫人使侍妾来问:几时好与老相公做好事?着看得停当了回话。[末背云]好个女子也呵!

【脱布衫】大人家举止端详,全没那半点儿轻狂。大师行深深拜了,启朱唇语言得当。

【小梁州】可喜娘的庞儿浅淡妆,穿一套缟素衣裳;胡伶渌老不寻常,偷睛望,眼挫里抹张郎。

【幺篇】若共他多情的小姐同鸳帐,怎舍得他叠被铺床。我将小姐央,夫人怏,他不令许放,我亲自写与从良。


[洁云]二月十五日,可与老相公做好事。[红云]妾与长老同去佛殿看了,却回夫人话。〔洁云〕先生请少坐,老僧同小娘子看一遭便来。〔末云〕何故却小生?便同行一遭,又且何如?〔洁云〕便同行。〔末云〕着小娘子先行,俺近后些。〔洁云〕一个有道理的秀才。〔末云〕小生有一句话说,敢道么? 〔洁云〕便道不妨。〔末唱〕

【快活三】崔家女艳妆,莫不是演撒你个老洁郎?〔洁云〕俺出家人那有此事?〔末〕既不沙,却怎睃趁着你头上放毫光,打扮的特来晃。

〔洁云〕先生是何言语!早是那小娘子不听得哩,若知呵,是甚意思!〔红上佛殿科〕〔末唱〕

【朝天子】过得主廊,引入洞房,好事从天降。我与你看着门儿,你进去。〔洁怒云〕先生,此非先王之法言,岂不得罪于圣人之门乎?老僧偌大年纪,焉肯作此等之态?〔末唱〕好模好样忒莽撞,没则罗便罢,烦恼怎么耶唐三藏?怪不得小生疑你,偌大一个宅堂,可怎生别没个儿郎,使得梅香来说勾当。〔洁云〕老夫人治家严肃,内外并无一个男子出入。〔末背云〕这秃厮巧说。你在我行、口强,硬抵着头皮撞。

〔洁对红云〕这斋供道场都完备了,十五日请夫人小姐拈香。〔末问云〕何故?〔洁云〕这是崔相国小姐至孝,为报父母之恩。又是老相公禫日,就脱孝服,所以做好事。〔末哭科云〕“哀哀父母,生我劬劳,欲报深恩,昊天罔极。”小姐是一女子,尚然有报父母之心;小生湖海飘零数年,自父母下世之后,并不曾有一陌纸钱相报。望和尚慈悲为本,小生亦备钱五千,怎生带得一分儿斋,追荐俺父母咱!便夫人知也不妨,以尽人子之心。〔洁云〕法聪与这先生带一分者。〔末背问聪云〕那小姐明日来么?〔聪云〕他父母的勾当,如何不来。〔末背云〕这五千钱使得有些下落者。

【四边静】人间天上,看莺莺强如做道场。软玉温香,休道是相亲傍;若能勾汤他一汤,倒与人消灾障。

〔洁云〕都到方丈吃茶。〔做到科〕〔末云〕小生更衣咱。〔末出科云〕那小娘子已定出来也,我则在这里等待问他咱。〔红辞洁云〕我不吃茶了,恐夫人怪来迟,去回话也。〔红出科〕〔末迎红娘祗揖科〕小娘子拜揖! 〔红云〕先生万福! 〔末云〕小娘子莫非莺莺小姐的侍妾么?〔红云〕我便是,何劳先生动问?〔末云〕小生姓张,名珙,字君瑞,本贯西洛人也,年方二十三岁,正月十七日子时建生,并不曾娶妻……。〔红云〕谁问你来? 〔末云〕敢问小姐常出来么?〔红怒云〕先生是读书君子,孟子曰:“男女授受不亲,礼也。”君子“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整冠。”道不得个“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俺夫人治家严肃,有冰霜之操。内无应门五尺之童,年至十二三者,非呼召不敢辄入中堂。向日莺莺潜出闺房,夫人窥之,召立莺莺于庭下,责之曰:“汝为女子,不告而出闺门,倘遇游客小僧私视,岂不自耻。”莺立谢而言曰:“今当改过从新,毋敢再犯。”是他亲女,尚然如此:何况以下侍妾乎?先生习先王之道,尊周公之礼,不干己事,何故用心?早是妾身,可以容恕,若夫人知其事呵,决无干休。今后得问的问,不得问的休胡说! [下][末云]这相思索是害也!

【哨遍】听说罢心怀悒怏,把一天愁都撮在眉尖上。说:“夫人节操凛冰霜,不召呼,谁敢辄入中堂?”自思想,比及你心儿里畏惧老母亲威严,小姐呵,你不合临去也回头儿望。待飏下教人怎飏?赤紧的情沾了肺腑,意惹了肝肠。若今生难得有情人,是前世烧了断头香。我得时节手掌儿里奇擎,心坎儿里温存,眼皮儿上供养。

【耍孩儿】当初那巫山远隔如天样,听说罢又在巫山那厢。业身躯虽是立在回廊,魂灵儿已在他行。本待要安排心事传幽客,我则怕漏泄春光与乃堂。夫人怕女孩儿春心荡,怪黄莺儿作对,怨粉蝶儿成双。

【五煞】小姐年纪小,性气刚。张郎倘得相亲傍,乍相逢厌见何郎粉,看邂逅偷将韩寿香。才到得风流况,成就了会温存的娇婿,怕甚么能拘束的亲娘。

【四煞】夫人忒虑过,小生空妄想,郎才女貌合相仿。休直待眉儿浅淡思张敞,春色飘零忆阮郎。非是咱自夸奖:他有德言工貌,小生有恭俭温良。

【三煞】想着他眉儿浅浅描,脸儿淡淡妆,粉香腻玉搓咽项。翠裙鸳绣金莲小,红袖鸾销玉笋长。不想呵其实强:你撇下半天风韵,我拾得万种思量。


却忘了辞长老。[见洁科]小生敢问长老,房舍如何?[洁云]塔院侧边西厢一间房,甚是潇洒,正可先生安下。见收拾下了,随先生早晚来。[末云]小生便回店中搬去。[洁云]既然如此,老僧准备下斋,先生是必便来。[下][末云]若在店中人闹,到好消遣,搬在寺中静处,怎么捱这凄凉也呵。

【二煞】院宇深,枕簟凉,一灯孤影摇书幌。纵然酬得今生志,着甚支吾此夜长。睡不着如翻掌,少可有一万声长吁短叹,五千遍倒枕捶床。

【尾】娇羞花解语,温柔玉有香,我和他乍相逢记不真娇模样,我则索手抵着牙儿慢慢的想。[下]


这场戏。习惯称“借厢”,是由上一场男女主角于佛殿奇逢中的生情、传情,向下一场花阴唱和中的定情、钟情而巧作过渡。虽为过渡戏,但王实甫并未掉以轻心,仍致力于典型人物形象的塑造。既进一步着力开掘张生的心态性格,又金勾玉勒地开始绘塑着红娘的可爱形象,同时顺水架桥地强调了老夫人的个性特征,益发显示了剧作家王实甫的艺术匠心。

先看张生在此折戏中的表演。他一上场首先开唱的〔中吕·粉蝶儿〕曲子,劈头就是“不做周方,埋怨杀你个法聪和尚”!真叫人摸不着头脑,感到他好象发疯病胡说八道。因为啥事上“不做周方”,怎么个“不做周方”,都未交代,却凭空地发一通“埋怨”,令人感到十分突兀。“岂非极不成文、极无理可笑语?”(金圣叹)且不说《莺莺传》中本无“借厢”情节,《董西厢》虽演唱过借厢之事,却绝无张生这劈头而起的火气极大的责问句。这是王实甫根据张生在特定情境下的特殊心理而着意结撰出来的,可谓“神变之笔”。金圣叹说:“使低手为之,当云‘来借僧房,敬求你个法聪和尚。你与我用心儿做个周方’云云。亦谁云不是〔粉蝶儿〕?”是啊,按后一种唱词的写法,先交代所求之事、所托之人,而后强调“周方”,也符合〔粉蝶儿〕的腔调格式。但这样一来却大煞风景、十分无味。须知,昨日张生惊见莺莺,感其艳丽深情,决定弃考求爱而想借住寺院西厢,“身自通夜无眠,千思万算,已成熟话”,所以一上场“便发极云‘不做周方’”,“更不计他人之知与不知也”——是张生热烈追求莺莺、求成心切而有些“风魔”状态的生动体现。因此金圣叹盛赞道:“只此起头一笔二句十三字,便将张生一夜无眠、尽根极底,生描活见。”说得对!于细微处见精神,此处正见王实甫的戏剧艺术,不仅善于“乐人”,而且巧于“动人”。

张生接着唱道:借房是为了“与我那可憎才居止处门儿相向”。“可憎才”实指非常可爱的人,和上一场张生称莺莺为“业冤”是同义而变式的用法。“可憎”,爱极的反话。“居止”就是居住。所谓“门儿相向”,不仅有字面上跟莺莺两门相向、靠近易见的含意,更有赞赏莺莺年轻貌美以及雍容华贵的内蕴。《董西厢》中没有这类唱词,这是王实甫化用唐代诗人“洛阳女儿对门居,才可容颜十五余,……画阁朱楼尽相望,红桃绿柳垂檐向”等诗句并提炼而成的。所以古人赞为“今此‘门儿相向’四字,便是一副锦心绣手!”

〔醉春风〕曲,唱出张生往常时见到美貌女子总难免既“羞”又“慌”,而“今日多情人一见了有情娘”则禁不住“心儿里早痒、痒”。曲子通过今昔对比,既突出了张生在与异性相爱时的志诚、朴实,而非纨袴子弟一惯地追欢买笑的儇薄,也展示了莺莺不仅容态艳丽更兼心性“有情”的美好形象。前人评曰:“叠痒痒二字,果见风魔”。其实王实甫的深微用心在于:张生的“风魔”是建筑在彼此真挚的“情”意之上的。张生格调不俗,莺莺高雅“有情”,他们迥非庸俗社会中红男绿女的草率苟合。所以,这里“多情人”与“有情娘”二语显得极有份量。在男女结合上强调以双方的真挚感情为基础、为前提、为美致,这就比简单的“郎才女貌”又大大地进了一步,已昭示出近、现代先进婚配观念的可贵曙光。金圣叹把张生前此道白中说莺莺“倒有顾盼小生之意”和这里“多情人一见了有情娘”都删掉了,既贬损了张生,也枉解了莺莺,更辜负了王实甫的锦心绣手。

张生拜见老和尚法本,是必须的过渡戏。这虽是一般的穿插,本无多少深文大义,但也有几点值得品味:

一是由法本和红娘分别同时强调老夫人“治家有方”“治家严肃”“人莫敢犯”,从而既突出了老夫人恪守封建礼教和严守家世利益的个性特征,又为人物间的性格冲突和喜剧中的矛盾发展提供了依据。

二是在《董西厢》中描叙张生为借厢而送钱给和尚时,法本屡屡正言谢绝。两人一赠一拒,又说又唱,颇嫌冗赘;王实甫对此作了干净利索的提炼,显得恰到好处。同时,王实甫摒弃了《董西厢》中关于“由是僧徒知(张)生疏于财而重于义”的叙述,创造性地增撰了一段“量着穷秀才人情则是纸半张,又没甚七青八黄”(“七青八黄”本指黄金,此处泛指钱财),清代毛西河评曰:“此以自谦作调笑语,妙绝!”看出了王实甫谑而不虐的雅趣艺术。这里不仅平添了戏剧的喜剧风味,而且讽喻了人世的民俗风情。所以金圣叹特加一段评赞:“写秀才入画。作《西厢记》忽然画秀才,不怕普天下秀才具公呈告官府耶?!”其实普天下秀才们对此当会同声一哭,并感激王实甫是他们的千古知音。金圣叹未必不知中国古代秀才们能有几人腰缠万贯而挥金如土?且不说元代的秀才们大都屈居于乞丐之列,可谓“穷斯滥矣!”即以大唐帝国而言,连大诗人杜甫也痛苦地悲吟过“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的穷酸生活。《西厢记》这样描写,还显示出张生坦然以“穷秀才”自居,而不以“先人名望”相标榜的可贵性格和可喜行状,实足以新人耳目而发人深思。

三是张生在手捧白银赠送和尚时演唱的半中间,插进的一个动作和道白——张生看着法聪说:“这一两银未为厚礼”,接着唱道:“你若有主张,对艳妆,将言词说上,我将你众和尚死生难忘!”随后不久,在张生说明了借房要“靠着西厢”时,法本却说:“便不呵,就与老僧同处如何?”张生只好“笑”而答曰:“你是必休题着长老方丈。”这里,王实甫巧用“误会”手法,赢得满台生春的喜剧效果。张生理智上本知法聪等和尚不能为他说媒作合,因为法聪在此之前已两次板起面孔斥责过张生“休胡说”“休惹事”,而法本一上场就郑重申述过老夫人“治家有方”、“人莫敢犯”;但是他情热至狂而忘乎所以,因而就演出这缘木求鱼、问道于盲的喜剧;而老和尚因宽厚待人故而要张生跟自己“同处”一室,虽出于善意好心,却昧于善解人意而大大违背了张生借房的初衷,于是也演出了南辕北辙、同床异梦的喜剧。短短两个小插曲,表明王实甫善于从人物性格和生活底蕴中捕捉喜剧因素,经过艺术提炼,既轻松自如、自然流畅,又令人忍俊不禁、拍手称欢。难怪金圣叹于此连声称赞:“令文字有跳脱之势”,“何其爽哉”!“何其快活哉”!

四是张生肆意对老和尚法本开玩笑,戏谑他被女郎们“演撒”(勾搭、迷惑住)而与之胡缠。虽活跃了舞台的欢娱气氛,并显示了张生的“狂”放劲头,却也未免庸俗而浅薄了一些。这一方面正如人们所批评的,是由于王实甫受当时剧场好耍庸俗噱头以招徕观众的习惯影响,不为可取;但是另一方面却也有诋毁佛门、轻蔑“圣徒”的无神论思想、民主精神和自由意识的闪光。唐代名家韩愈因谏迎佛骨而被贬的历史悲剧,元代文人不会健忘而无动于衷;更何况元代执政者荒谬地擢升僧侣的政治地位使僧官僧徒们擅作威福,成为黑暗现实的一大弊端。基于此,《西厢记》通过张生对法本大和尚的戏弄,突出张生性格中具有当时一般文人所不能有、也不敢有的叛逆性——集中体现为亦“温”、亦“痴”、亦“侠”中的“狂”放性,是弥足珍贵的;虽有如本折的某些欠当之处,总体上还是应当肯定的。金圣叹认为剧中“忽作丑语牴突长老,使长老发极,然后轻轻转出下文”,是作家用的“明攻栈道、暗渡陈仓之法”,可备一说。长老此时的一本正经,与第四折斋坛上贪看美貌莺莺时的颠倒失态,先后映衬,激荡出浓郁的喜剧情味。

王实甫在本折戏中对红娘形象的刻画,历来受到人们的赞赏。在这之前,红娘虽已露面,但因不宜分散男女主角莺莺和张生的戏路,所以剧作家特留待此时,以饱含情致的笔触来勾勒她的可爱形象。这首先表现在张生正式面见红娘时,立即激动地冲口而出:“好个女子也呵!”并随即以〔脱布衫〕等三支曲子赞唱着红娘。第一句突出她“举止端详”“全没轻狂”,这是有作家的良苦用心的。因为刚才红娘见法本时已说明自己是“侍妾”,正唯“侍妾”乃卑贱者的身份,在世俗眼光中每每跟浅薄轻狂联系在一起,所以张生的这第一句称赞就特别令人感到意义深刻而不同凡响。金圣叹认为“今写侍妾尚无半点轻狂,即双文之严重可知也”,以为作家旨在反衬莺莺的高雅。其实,红娘与莺莺虽有相互映衬的作用,但这里主要仍是正面突出红娘的独特个性。综观全剧,王实甫每每以衷心赞赏的热忱笔触将红娘作为有独立意义的重要角色而描绘;红娘形象的光彩照人,是《西厢记》乃至中国古典戏曲史和文学史上的一大光辉成就。王实甫对红娘的赞赏与描绘,闪烁着民主主义的思想光芒,远比数百年后尚带阶级偏见的金圣叹要高明得多。那么,何以见得红娘风度端庄安详而全无轻狂俗态呢?接着的唱词正是生动的体现:“大师行深深拜了,启朱唇语言得当。”——老和尚是寺院的住持长者,年高德重,红娘对之深深行拜,实乃正当的礼节、应有的修养;而“语言得当”,则可以令人想见她不卑不亢、不粗不俗的谈吐,乃至谈话时不扭捏不装腔、自自然然、落落大方的表情。对比一下明代李日华的《南西厢记》,它在张生借厢而红娘尚未向夫人回报修斋日期之前,故意从中穿插了一整出专门表现“琴红嘲谑”的戏,表演琴童与红娘互相嘲谑的场景:红娘骂张生“象青蛙”,“蛇头蛇脑得人恼”;琴童则诬指莺莺“只把屁股扭一扭”……实在不堪入目、不堪入耳。随后他俩人又赌起“铺牌色”的把戏,戏文把红娘写得轻狂风骚,胡说八道,岂止游离了主题和主线,更为亵渎了艺术和观众。相形之下,《西厢记》真不啻“为词曲之豪,人人赞羡”;而“自南本一出,遂变极佳者为极不佳,极妙者为极不妙”,所以《南西厢记》必然受到有卓见的曲评家们的严肃批评(见明代祁彪佳《远山堂曲品》)。

再看《西厢记》中张生对红娘的赞唱之词:“可喜娘的庞儿浅淡妆,穿一套缟素衣裳”——一种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朴素美,确乎令人可喜可亲乃至可敬。中国古语说得好:“脂粉太盛,反伤正气”;法国十九世纪杰出的现实主义作家司汤达在其名作《红与黑》中写道:“一个十六岁的少女,本有玫瑰色的颜色,但是她抹上了胭脂”,这就“不但不美,反而掩盖了她天赋的姿容”。艺术大师罗丹则说得更直率:“我最喜欢的一句箴言:‘自然总是美的。’”可见天然风范的朴素美确乎难能而可贵。也许正为如此,所以有人说:“我们”“感觉着红娘较莺莺更美丽,更可爱”(宋之的《论〈西厢记〉》)。其实,王实甫以浓墨重彩对莺莺美态极工尽巧的刻画,也自有艺术功绩。《西厢记》中莺莺那俏丽若三春之桃的倩影,正与这清素似九秋之菊的红娘形象相互辉映而各领风骚。王实甫凭自己广阔而高远的审美视野,通过她们二人的不同色彩、不同格调和不同风韵,益发使这部诗化的爱情喜剧呈现出淡妆浓抹总相宜的可人色调。

张生不愧为李卓吾所赞佩的“赏鉴家”。他赞赏了红娘的风度、衣妆之后,随即专门“赏鉴”着红娘的眼睛。眼睛是人类灵魂的窗户。人们传神表情乃至风韵气质,往往正在这一双眼睛上体现出来。东晋大画家顾恺之描摹人物时尤重点睛传神,至有“点精(睛)便语”之说。《西厢记》中红娘的眼睛恰恰倍显神采:“胡伶渌(lu)老不寻常”——啊,她聪明伶俐的眼睛(象老鹰般明亮锋利、水灵活泼),很不平凡呀!大有胜似那“美目盼兮(《诗经·硕人》)”的特殊美感。“胡伶”,也作“鹘鸰”,为鹰类猛禽,这里借指其眼神的敏锐机灵;“渌老”,也作“六老”、“睩老”均为眼中瞳仁,老为语尾助词,无义。张生偷睛一望.她竟是“眼挫里抹张郎”——红娘却只用眼角斜视了张生一眼,对张生未予注意,未作正视。这就表现出红娘的特有气质:面对青年男子,既不因羞怯畏缩而不敢睁眼观看,也不扭捏作态或卖弄风骚;那轻灵自如的一瞥斜视,包蕴着启人想象的丰富的信息量。这三句不仅补足了上文说她“举止端详”的美好气韵,而且开拓了她机警、玲珑的新境界,为后面红娘性格的进一步展示,作了绝妙的铺垫。张生虽遭侧目而视,却依然衷心钦佩她、尊重她(但却不象《董西厢》后文所写想占有她),要为她而“亲自写与从良”。金圣叹说:“张生灵心慧眼”,可见张生在评赞红娘的时候,也展示了自己的性格,因为“同气相求”、“同气相应”、“惺惺惜惺惺”,所以于此也见出了张生的美好品性,尤其是他多情而不淫滥,诚朴而不骄矜的可爱秉性。金圣叹十分喜爱剧中张生赞唱红娘的这几支曲词,认为“文之灵幻,全是一片神工鬼斧,从天心月窟雕镂出来”,则红娘之冰清玉洁的气韵与形象也就昭昭蔼然地矗立在读者面前了。

有这样一位深深令人“可喜”的姑娘陪侍着莺莺,又承蒙和尚允许搭斋,更欣欣然打听到明日莺莺准定来,这就把张生乐得合不拢嘴,于是他纵情高唱〔四边静〕:“看莺莺强如做道场”,真真是“人间天上”可“与人消灾障”的第一美事!舞台气氛随之而喜气腾腾。

但是,就在这时,剧情却陡转急变——

正是方才这位备受张生赞赏的红娘,出乎意外地竟在张生向她自报家门时,兜头给泼了一盆冷水!张生见红娘辞别长老,就急忙找借口提前在门外恭候,并迎上前“拜揖”而自表:“小生姓张,……并不曾娶妻……。”话未说完就被红娘正言厉色地训斥了一顿。这段精彩的对白表演,被古人赞为“千载奇文”!正如历来人们所称道的:一个忙不迭地自我介绍,鲁莽得可爱;一个伶牙俐齿地凛然反责,正经得可笑。两相对照,真使人忍俊不禁。这正是王实甫精于结撰喜剧艺术的又一范例。王实甫为突出张生情急而至诚的傻角特色,一见红娘开口就“小生姓张”;为显示红娘的爽快性格,写红娘的回答如单刀直入。金圣叹却硬在这前后增添了若干絮语,涣散了原作的浓郁气氛。其实,王实甫原作处理得十分精当。请看:张生为迎候红娘,故意装着要“更衣”,何等地机巧敏捷(难怪莺莺随后称他“识空便的灵心儿”);但一见红娘却不会寒暄,不观气色,而直愣愣地自报家门,又是多么地迂拙、呆板,这就势必遭到红娘的一顿抢白。红娘本非遵儒守礼的酸丫环(她随后正积极支持并巧计撮合崔张越“礼”违“法”的爱情),但为了回击一下对自己不够谦恭的傻角,所以情急中就针对书生而摔出一串孔孟的大道理,用以反唇相讥。剧作家于此巧用尖锐对比、适度夸张和善意嘲谑的手法,不仅多侧面立体化地写出了人物的丰满形象,而且滑稽诙谐地调来了剧场的喜剧氛围。所以这里的对白应当十分精粹。不仅如此,仔细吟读便发现这里还有两点值得品味:

一、张生一口气滚瓜烂熟地背诵着他早已准备好的见面词,有姓名、有籍贯、有年岁、有生辰、更有“不曾娶妻”的响亮嘱咐,却偏偏没有说什么“先人拜礼部尚书多名望”。这不是王实甫的疏漏,更不是张生的粗心或健忘。这正是剧作家镌刻人物性格并体现作品主题的高超的一着。后来张生向莺莺吟诗挑引,张生在斋坛上拜见老夫人、在兵围普救他自报“退兵之策”,甚至盛谈他与杜将军往日情谊时,均未提及“先人拜礼部尚书”之类的情况。在唐代注重门第家谱、吹嘘家世声望的世俗社会中,张生这样做,决不是偶然的疏忽。答案很明显,张生不肯以门第声望和家族地位去征服他所钟情的莺莺(所以他竟公开自嘲“穷秀才人情则是纸半张”);伟大作家王实甫更不肯让他的理想角色的理想爱情建筑在门第声望和家族地位的规范内。王实甫要以自己戏剧艺术中美的人和美的爱情,冲开封建传统观念和封建礼教的“铁门槛”,而给人世社会开拓一条充满青春气息、富有民主色彩、饱和自由意识的历史新途径。这正是王实甫喜剧艺术的最大美学贡献,也正是他通过喜剧艺术在十三世纪为我们树立的审美观照的座标点。相形之下,明代李日华《南西厢记》写张生向红娘自报家门时,第一句便自我标榜“尚书子,白面郎”;紧接着红娘的回应是“原来是宦家公子,失敬了”——一个庸俗气的酸秀才与一个势利眼的俗丫环,一下子就败坏了《西厢记》爱情诗剧的崇高美学意蕴。当然,后者也反衬了《西厢记》的熠熠光芒。

二、红娘在向张生讲述“夫人治家严肃”而举往日之例时,王实甫对《董西厢》有所翻新。

《董西厢》:

红娘曰:夫人治家严肃,朝野知名。夫人幼女莺莺,数日前夜乘月色潜出,夫人窃知,令妾召归;失子母之情,立莺庭下,责曰:

……莺莺泣谢曰:……然夫人怒色,莺不敢正视。

《西厢记》:

(红娘曰)……夫人治家严肃,有冰霜之操。……向日莺莺潜出闺房,夫人窥之,召立莺莺于庭下,责之曰:……莺立谢而言曰:……。

王实甫弃“朝野知名”而用“冰霜之操”,把夸张过实、空泛抽象的意念,改为实物比喻,能唤起人们形象化的联想,自是点铁成金之妙。尤其值得注意的是,《董西厢》的莺莺是夜间乘月色而悄悄溜出游玩的,夜里少有寺僧,更无游客,因而是稳当的,可见她胆量较小;而夫人却怒责莺莺至于哭泣;哭着认了错竟还要以满脸怒气又吓得莺莺“不敢正视”,益发显出莺莺的拘谨怯弱和老夫人的不通人性、泯灭人情,足见作品乖离了生活真实性。王实甫删去“夜乘月色”而只言“潜出”,则莺莺可能在白天、甚至在有陌生男人的情况下,竟敢溜出游玩,而且受责后她是直立于母前,诉说认错语言时面无羞惧之泪,这就比《董西厢》中的莺莺大胆得多、开放得多、坚强得多。王实甫笔下的老夫人,既没有“失子母之情”,也没有在女儿认错后仍以“怒色”威逼得女儿“不敢正视”,因此,一个严于家教礼制却又依然是慈母的形象,是令人可感的。

张生被红娘泼了一头冷水,得知夫人的威严,感受到红娘的凌厉,刚才的一番喜气,陡然变成满台乌云。所以王实甫安排他接着吟唱[哨遍]曲:“听说罢心怀悒怏,把一天愁都撮在眉尖上”,后一句寓夸张于摹状写实之中,把抽象的“悒怏”转化成生动鲜明的形象,是戏剧语言的上乘之作。更妙的是张生接着“自思想,比及你心儿里畏惧老母亲威严,小姐呵,你不合临去也回头儿望……”金圣叹评道:“不怨自己,不怨红娘,忽然反怨莺莺,真是神魂颠倒之笔。”人们每每称赞列夫·托尔斯泰最精通人物“心灵的辩证法”,善于表现人物心理“过程的形态和规律”(车尔尼雪夫斯基);其实在他之前数百年的中国戏剧大师王实甫,又何尝不是艺术地再现了人物心灵辩证法的奥秘?《西厢记》这里刻画张生看似反常的心理,恰恰最能表现张生在特定环境中亦“风魔”亦“聪明”的心理活动轨迹。果然,张生在埋怨了莺莺之后,也自我揣度而暗怨着自己:“若今生难得有情人,是前世烧了断头香。”——借用市俗口语,表明自己如果婚恋不遂,只是由于前世烧香时对佛不敬致使今生命运不好、老天不佑,而不是自己对“有情人”不尽心、不钟情;所以接下来连唱三句排比式的诗词以表达对莺莺的一片忠诚:“我得时节手掌儿里奇擎,心坎儿里温存,眼皮儿上供养”——莺莺啊,我若得到您、与您结成美眷,那我一定把您捧在手心里(护持珍爱),把您放在心坎上(温存体贴),终日凝神注视、虔诚侍奉着您!(“奇擎”:“奇”,助音词,无义;“擎”,双手上举,此意为“捧”)情热至极却无一毫酸俗或油滑。

接下来[耍孩儿]则唱出了张生怨红娘、怨自己,更怨老夫人的心态。曲词大意是:当初就担心这跟巫山神女般的莺莺成合的美事,如苍天一样渺远;如今听红娘说了老夫人的威严,就更感到这美事儿渺茫得比巫山更远。唉,我这因前世所致而今生多灾多难的人,此刻虽身在寺院回廊,灵魂儿却已茫茫然飘到了他方……。我本要把想好的满腹心事告诉受拘管被幽闭的莺莺姑娘,却又害怕啊把爱情的秘密泄漏给您母亲而不堪设想!本曲最后三句进一步展示张生由情极至狂的庞杂思绪,返回到理智清醒的丰富联想:他认识到美事所以悠远、“春光”所以难期,既不在于莺莺的“畏惧老母亲威严”,也不缘于自身“前世烧了断头香”,关键是老夫人的丑性儿在作怪阻挡。于此,剧作家特以大自然生机勃勃、喜气洋溢的美好情状生动地比照着老夫人的反面形象——可爱的黄莺鸟儿在空中成对飞鸣,比翼翱翔;彩艳的小蝴蝶儿双双戏舞,翩跹游玩于鲜花丛中……可是这一切却召来了老夫人因怕女儿自由恋爱而莫名其妙的怨恨、嫉妒和惧怕!这就使读者在美的感受中产生对丑的愤疾,给人以强烈的印象。

随后〔五煞〕曲词,从心理上发出对莺莺的热忱劝慰:莺莺么,你不用担心因年纪小、性气刚会使日后夫妻生活不和畅;请相信,我张生如能同你相亲近,准赢得你的钟情,虽然你猛然间初见白面小生(“何郎粉”即粉面何郎。三国时魏人何宴肌肤洁白,人以为敷抹过白粉)会有厌恶情绪,但和我交往相识后,就一定会象晋代贾午偷取其父所藏御赐奇香赠送情郎韩寿似地热情待我。现在只刚刚获得风流爱情的一点况味,等到让我成了温柔体贴的女婿时,益发体会到我俩爱情的十分美满,因此你怕什么威严拘束的母亲呢?

〔四煞〕曲词的大意是:老夫人何必殚精积虑想得那么多,我张生也不必胡乱担忧空自猜疑,其实我与莺莺本就是郎才女貌般配得当。提醒你们啊:夫人和小姐都该明白——不要等姑娘的眉毛浅了,才想起找钟情地为妻画眉的张敞(汉代人),不要等美好的春光已经消逝,才想到那仙女喜爱的阮肇、刘郎(均为汉代人)。须知,我张生就是当今的“张敞”和“阮郎”。不是我自家夸奖,我与莺莺的品德、才华、容貌、风度和修养,都是天造地设般相配得当!

以上两曲,借典用事,熨贴自然、浑如天成,酷肖张生的心性口吻,并与随后曲词中的俗言口语,相映相谐,错落成趣。

〔三煞〕前面数句回忆并强调了莺莺淡妆浓抹的容态之美,从而导致了末后三句所写张生矛盾而又复杂的思绪:莺莺呵,要是不去想你还好受些,可是又怎能不想你呢?你留下那么多风流蕴藉的动人之处,我从你身上感发出无限的爱恋相思!这末后三句,尤其是“你撇下半天风韵,我拾得万种思量”,堪谓“文而不文,俗而不俗”,清丽典雅,精工之至,体现出《西厢记》的可喜特色,不愧明初朱权对王实甫的赞词:“铺叙委婉,深得骚人之趣。”清代梁廷枬《曲话》曾以这两句为例,严正指责金圣叹妄改为“你也丢下半天风韵,我也飘去万种思量”,是“金圣叹强作解事”,其“拘腐最为可厌”!

[二煞]紧承上阕的“万种思量”,张生预想到搬“在寺中静处”暗自相思时的难捱苦况:在深沉的庭院内,独自依卧着冰凉的枕席,夜深了仍难入睡,一盏幽暗的灯把自己徘徊的孤影映照在罩书的布幔上……;不由得声声长叹:唉,即使将来能如愿以偿地与莺莺成合,但在喜日到来之前,怎么度过这漫漫长夜呢!那难耐的境况肯定是——因相思失眠而辗转反侧,通宵达旦地长嘘短叹,不停顿地捣枕捶床……。

由于王实甫着意让人物以口传心、声情并显,所以他首先精巧地提炼出既能渲染环境,又能以环境反衬心灵的人物语言,使那凄清冷寂的环境和这环境中人物的特定形态,都清晰如画,令人如身临其境;同时更出色地锻铸成富有形体动态感的抒情语言,将人物内心无声无形的相思焦虑,都生龙活现地呈现在观众面前,使人感到特别亲切。别林斯基曾深切指出:“戏剧中通常被称为抒情部分的东西,不过是非常激动的性格的力量,……或者是登场人物内心深藏的秘密思想,这种思想是我们需要知道的,是诗人使登场人物出声地思考的。”(《诗的分类》)诗剧艺术家王实甫笔下的许多曲词正是“出声地思考”的成功典型。可惜有些人对此缺乏理解,明代何良俊一方面高度评赞“王实甫《西厢》,其妙处亦何可掩?”另一方面却批评“《西厢》内如……‘少可有一万声长吁短叹,五千遍倒枕捶床’,语言皆露,殊无蕴藉”(《曲论》)。他这皮相之论流露出士大夫文人喜雅厌俗的偏见。其实,“长吁短叹”正把万千难以名状的内心世界都形象化地标示了出来,而且还绘声绘形地表演出人物特有的形态,连以典雅著称的婉约派大家李清照也吟咏过“柔肠一寸愁千缕”、“万千心事难寄”之类浅俗的词句,可见浅俗得当亦自有审美意趣。至于“倒枕捶床”,正如人们所称美的:“睡不着本不干床枕之事,但张生一腔无名怨气无处发泄,一片身心无处安排,好象床枕也不合他的心意了,表现张生如饥似渴的相思心理极为传神。”(张燕瑾《西厢记浅说》)

[尾]曲则是另一番激宕:张生借用两则人们喜闻乐见的典故,称颂莺莺娇羞之态宛如会说话的鲜花一样可爱;赞佩莺莺的温柔情致就象散发着清香的美玉一般喜人(典故一出自《开元天宝遗事·解语花》,一出自《杜阳杂编,王辟邪》)。——可见莺莺的美好丰韵留给张生的印象有多深刻!……想啊念啊,却又觉得思之愈切、求之愈急反倒记之不真、忆之不显,所以张生随后又唱道:“我则索手抵着牙儿慢慢的想。”这最后一句很值得品味:一反刚才“长吁短叹”的浮躁和“倒枕捶床”的焦急,转化为以手托腮、凝神注目的深思冥想,似乎那引人入胜的种种美好情境都在他这“慢慢的想”象中联翩而来,令观众也不知不觉地沉浸在想象之中而回味无穷。如此戏剧台词,意在笔先而神游言外,既维妙维肖地透示了人物的心灵奥秘,又便于演员鲜灵活现地以形体动作进行表演,并相因相谐地把观众的视觉、听觉和联想都有机地聚合为一体,使载歌载舞的戏曲进而焕发出情词辉映、满台生辉的艺术效果。

明代王骥德热情赞曰:“实甫《西厢》,千古绝技!”(《曲律》)确有道理。仅此短短几曲唱词,就极尽铺排起伏之妙,把张生既疯颠而又颖慧;既有诚挚的爱,又有沉郁的恨;既有对未来小夫妻风流缠绵、软玉温馨的幻想,又有眼下单思独恋的焦虑徬徨……,种种矛盾复杂而又统一集中的意念——“心灵的辩证法”,都准确而生动地展现了出来。

这些曲词还有一大特色:将富有生活气息的乡音俗语和日常口语,与脍炙人口的诗词名句或成语典故,精巧地熔于一炉,显示出《西厢记》语言既华丽典雅,而又有“蛤蜊”味(钟嗣成《录鬼簿序》)和“蒜酪”味(何良俊《四友斋丛说》)的独特风格。明代王世贞为论证他“北曲故当以《西厢》压卷”的评赞,亦曾特地标举本折“手掌儿里奇擎,心坎儿里温存,眼皮儿上供养”等句,欣然表示赞许。王世贞说得对,《西厢记》的语言是“半疑浓妆,半疑淡扫,华丽中自然大雅”;其“俗语、谑语、经史语,裁为奇语,如天衣通身无缝”(王世贞、李贽合评《元本出相北西厢记》)。李卓吾也说得好,《西厢记》的语言既有“卢骆艳歌,温韦丽调”的雅致,又有“甚浅甚俚却甚天然,更百良工无所用其雕琢”(同上)的俗韵,显得浓、淡兼宜,华、朴兼美,得雅俗共赏之意趣,为祖国语言艺术的发展,提供了十分宝贵的经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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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24/10/5 1:59:5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