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提要】
苔蕾丝年轻时出于对财产的贪欲嫁给了和她同样贪爱财产的贝尔纳,然而他们之间毫无爱情可言,甚至连共同语言也缺乏。在这样缺乏爱和温暖的环境中,苔蕾丝倍感压抑和窒息。她不甘于生儿育女、传宗接代的命运,转而走向反抗。她不顾一切地想要脱离这个黑暗的环境,甚至不惜和整个家庭展开殊死的搏斗。在争取自由的过程中,她对自己的丈夫下了手——篡改了丈夫的处方,让他服用了大剂量的弗勒药水和毒品。然而就在事情快要结束的时候,突然东窗事发。药剂师和医生发现了被篡改的处方,苔蕾丝很有可能被起诉。但是,苔蕾丝的父亲为了家族的名誉和他自己的利益,要求苔蕾丝做了假供词。而贝尔纳也出于同样的目的为他的妻子做了假供词。诉讼被撤销了,苔蕾丝回到了自己的家,处境却比之从前更加不如。丈夫由于她之前的过错,在她面前呼风唤雨,不允许她走动,只能呆在自己的小阁楼房间里,被隔绝了起来。在贝尔纳的妹妹安娜结婚之后,贝尔纳把苔蕾丝送到了巴黎——她向往已久的地方。苔蕾丝终于自由了,她孤独地走在巴黎的大街上。
【作品选录】
圣-克莱尔终于到了。苔蕾丝在下车时没被人认出来。巴利翁去交车票的时候,她已经绕过车站,越过堆在那里的木材,走上了大路,路上停着家里的双轮马车。
这辆车现在就成为她的避难所了。在坑坑洼洼的路上,她再不怕会碰见人了。她费了好大劲才重新拼凑起来的那篇叙述一下子崩溃了,这个准备好的忏悔词烟消云散了。不,没有什么可以说出来为自己辩护的。就连一个理由也提不出,最简单的是沉默,或者只回答问题。她害怕什么呢?今夜和别的夜晚一样也将过去,太阳明天照样升起,她肯定,不管发生什么事,她总能脱身的。而且,除了这种麻木冷漠,除了将她与世界甚至与她自己隔绝的这种绝对的超脱以外,还能发生什么更糟的事呢?是的,虽生犹死,她体验到死亡,在一个活人还能达到的最大程度上体验到死亡。
在大路拐弯的地方,她的习惯于黑暗的眼睛认出了那个庄园,它那几所矮矮的房屋很像几头躺着睡熟了的牲口。以前,安娜总怕这里的一条狗窜到她的自行车轮子中间去。再过去,榛树那边是洼地,在最炎热的天气里,一股微微的凉气吹拂在年轻姑娘们灼热的双颊上。一个孩子骑着车,遮阳帽下露出雪白的牙齿,他按着车铃,一面叫道:“你们瞧,我两手放把了!”这个模糊的印象,还有她对那些流逝的岁月的一切回忆挽留她,好让她那疲惫不堪的心灵在这里得到休息。她合着马蹄小跑的节奏机械地重复说:“我的生命毫无意义——我的生命一片空虚——无边无际的孤独——看不到出路的命运。”啊!唯一可能的举动,贝尔纳是不会做的。要是他张开双臂,什么也不问!要是她能把头靠在一个人的胸脯上,要是她能倚着一个活人的身体哭泣!
她望见那个斜坡了,一个热天,若望·阿泽韦多曾经在那块地里坐过。她竟然相信世界上有一个地方,她能在那里施展才能,她周围的人也都理解她,也许还赞赏她,爱她!然而,孤独紧紧缠住她,比脓疮缠住麻风病人还厉害。“谁也不能帮助我,谁也不能伤害我。”
“先生和克拉哈小姐来啦。”
巴利翁拉住缰绳,两个人影走过来。还很虚弱的贝尔纳前来迎接她了,他急于知道那个消息,好放心。苔蕾丝欠身起来,远远地就喊道:“撤销诉讼!”回答只是:“早就料到了!”贝尔纳挽着姑姑爬上马车,接过缰绳。巴利翁走着回去。克拉哈姑姑坐在这对夫妻中间。得凑近她的耳朵大声嚷,告诉她一切都解决了(再说她对这个悲剧一知半解)。聋姑姑照往常一样,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了起来,她说他们总是用这套策略,她说这是德累菲斯事件的重演。“毁谤吧,毁谤吧,总会留下破绽的。那时他们强大得很,而共和派不该放松警惕的。只要对他们稍微放松,这些发臭的畜生就会扑上来……”有了她在那里叨唠不休,夫妻两人就免得交谈了。
克拉哈姑姑喘着粗气上楼,手里拿着一个烛台:
“你们还不睡?苔蕾丝一定累坏了。睡房里有一杯汤和冷鸡。”
然而夫妻两人在大门内走道里站着。老姑姑看见贝尔纳推开客厅的门,让苔蕾丝先进去,他跟着也消失了。老姑姑要是不聋的话,她会贴着耳朵听……不过用不着对她,这个活埋在四堵墙壁中间的人存戒心,但她还是吹灭了蜡烛,摸着黑下楼,眼睛凑到钥匙孔前往里看:贝尔纳正在挪动一盏灯,他的面孔被照亮了,显得既胆怯又庄严。姑姑看见坐着的苔蕾丝的背影,她已经把大衣和帽子扔在安乐椅上了,火烤得她的湿鞋冒烟。有一会儿,她转过头来看她丈夫,老太婆很高兴地看到苔蕾丝在微笑。
苔蕾丝在微笑。在从马厩到住屋的这短暂的空间和时间里,她走在贝尔纳身边,突然明白,或者以为明白,她该怎么做。她稍一接近这男人,想解释,想倾吐衷肠的希望就化为乌有了。当我们最了解的人不在我们眼前的时候,我们使他们完全变了样!在整段旅程中,苔蕾丝不自觉地努力塑造一个能理解她,能试图理解她的贝尔纳的形象,可是,她头一眼就看出了他的原形。这个人一辈子从来没有为别人设身处地想过,他从来没有设法摆脱自己的偏见,好看看对方是怎么想的。贝尔纳当真肯听她说吗?他在那间低矮而潮湿的大房间里来回踱着,有几处腐烂的地板在他脚下嘎嘎作响。他不瞧他妻子,他有经过长久考虑的满肚子话要说。苔蕾丝也一样,她知道她要说什么。最简单的解决办法往往是我们从未想到的那个办法。她想说:“我走,贝尔纳。你别为我担心。我可以马上走,消失在黑夜里。我不怕森林,也不怕黑暗。它们都很熟悉我,我们相互很熟悉。我的形象就是按照这块贫瘠不毛的土地塑造的,除了过路的小鸟和流窜的野猪以外,一片死寂。我同意被抛弃,把我的照片全部烧掉,甚至别让女儿知道我的名字,让家里人觉得仿佛从来没有我这个人。”
苔蕾丝已经开口了,她说:
“让我销声匿迹吧,贝尔纳。”
贝尔纳一听见这个声音,转过身来。他脸上的青筋暴起,从房间的那一头直奔过来,结结巴巴地说:
“什么?你还敢表示意见?表示愿望?够了,一个字也别再说了。你只有听着,接受我的命令,照我的不能更改的决定去办。”
他不再结巴了,他说的是细心准备好的词句。他靠在壁炉上,语调严厉,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瞧着。苔蕾丝不再害怕了,她想笑,他真滑稽可笑;这个人真滑稽可笑。他这副可憎的腔调除了在圣-克莱尔以外,谁听了都会发笑,不管他说了些什么,她一定要走。为什么有这场轩然大波?让这个傻瓜从活人中消失掉,这有什么了不起呢?她注意到他那拿着抖动的纸片的手指甲十分肮脏,他没戴衬衫假袖,他属于这类乡巴佬,他们一走出自己那个窝就显得十分可笑,他们的生命对任何事业,任何思想,任何人都无足轻重。人们给一个人的生命以无限的重要性,这只是出于习惯。罗伯斯庇尔有道理;还有拿破仑,还有列宁……他看见她在笑,更生气了,提高了声音,于是她只得听着:
“你在我手掌中了,你明白吗?你必须服从家族的决定,不然……”
“不然……怎么样?”
她不想再装出漠不关心的样子,她用一种挑衅嘲弄的声调喊道:
“太晚了!你已经作了替我辩护的见证,你再没法反悔了,不然你就得承认做了假见证……”
“什么时候都能发现新线索。那个没用过的证据,我把它藏在书桌里了。没有起诉期限的规定,上帝保佑!”
苔蕾丝打了一个冷战,问道:
“你要我干什么?”
他瞧着他纸上记的纲要,在这几秒钟的时间里,苔蕾丝谛听阿尔热卢兹的寂静。离鸡叫的时间还早,在这片荒漠上没有一泓流水,没有一丝微风吹动数不清的树梢。
“我决不在任何个人考虑前面让步。我,我不算数,只有家族算数。我的一切决定都是从家族的利益着眼的。为了家族的声誉,我同意了做欺骗国家法律的事。上帝会审判我的。”
苔蕾丝十分讨厌这种夸张的声调,她真想恳求他说得简单一些。
“为了家族的利益,一定得使人们相信我们很和睦,使他们觉得我对你的清白无辜深信不疑。另一方面,我要尽可能地保护我自己……”
“我使你害怕了,贝尔纳?”
他喃喃地说:“害怕?不,是憎恶。”接着又说:
“咱们得快一点,一次都讲清楚。明天我们就离开这座房子,住到旁边德斯盖鲁家的房子里去。我不要你姑姑住在我家。你的饭菜由巴利翁老婆端到你房间里。禁止你走进任何别的房间,不过我不阻止你到树林里跑跑。礼拜天我们一起去圣-克莱尔教堂做大弥撒。一定要让人看见我们挽着手臂,每月第一个礼拜四,我们坐着敞篷马车去贝城赶集,和以前一样去你父亲家。”
“那玛丽呢?”
“玛丽明天就由保姆带到圣-克莱尔去,然后,我母亲带她去南方。我们可以找一个健康的理由。你总不能希望我们把玛丽留给你吧?她也一样,一定得保护起来。我去世了,就该她在二十一岁时接受产业了。害死丈夫以后再害孩子……为什么不呢?”
苔蕾丝站了起来,抑制自己没有叫出来:
“那么你以为我是为了松林才……”
看来,在促使她行动的千条隐秘的动机中间,他一条也没有找到,却臆想出一个最卑鄙的动机:
“这是当然,为了松林……为什么?只要采取淘汰的办法就行了。我看你能举出任何别的动机吗……再说,这无关紧要,我也不再感兴趣了。我不再琢磨这些问题,你再什么也不是了,存在的只有你用的姓,唉!再过几个月,等人家都相信我们夫妻和睦,等安娜和德基莱姆儿子结了婚……你知道,德基莱姆家要求推迟婚期,他们要考虑……到那时候,我就可以在圣-克莱尔住下去,而你,你就留在这儿。你得了神经衰弱症或是别的什么病……”
“比方说,疯狂症?”
“不,那样对玛丽不利。反正不愁找不到叫人相信的理由。我要说的就是这些。”
苔蕾丝低声说道:“呆在阿尔热卢兹……一直到死……”她走到窗前,推开窗。贝尔纳在这一刻真正感到欢乐。这个一直使他受窘,受侮辱的女人,今晚总算被他制服了!她一定感到多么受鄙视!他为自己的节制感到骄傲。德拉特拉夫太太总对他说他是个圣人,全家人也夸他有高尚的心灵,今晚他头一次感到自己的伟大。他在疗养院的时候,别人十分委婉地告诉他苔蕾丝想谋害他,而他呢,处之泰然地保持着自己备受赞扬的冷静。在没有能力热爱别人的人眼中,不存在任何真正严重的事。贝尔纳既然没有爱,在严重的危险被排除以后,就只感到一种战栗的欢乐,仿佛一个人得知长期和自己朝夕相处的人原来是个狂暴的疯子。可是,今晚贝尔纳感到自己的力量;他制服了生活。他欣赏的是:一个正直而头脑清楚的人是能克服一切困难的;即使在这个乱子以后,他也要坚持说一个人的不幸总是咎由自取的。最严重的灾祸,瞧他已经处理了,就和处理其他任何事情一样。这件事几乎不会有人知道,他会保住面子,不会再有人可怜他,他不愿意别人可怜他。既然决定权在自己,那么,和一个怪物结了婚又有什么屈辱的地方呢?再说,单身汉的生活也有它的好处,而且,由于他接近了一次死亡,很奇妙地,他更爱好产业,打猎,汽车,一切吃的喝的,一句话,爱好生活。
苔蕾丝一直站在窗前;她看见了一些铺地的白沙石,闻见了被防羊群的栅栏围住的菊花的香味。更远一点,黑黝黝的一片橡树遮住了松林,但是松脂的气味却弥漫在夜空。苔蕾丝知道松林包围着这所房子,它们像一支敌军,虽然看不见,却近在咫尺。她谛听这些卫兵们的低沉的哀怨,它们将看着她奄奄一息地打发冬天,气喘吁吁地度过三伏天;它们将是这个慢性窒息死亡的见证人。她关上窗,走近贝尔纳:
“那么你以为你能用武力把我扣在这里吗?”
“随你便……不过你要明白,你只有捆着手才能走出去。”
“太夸张了吧!我了解你,别装出一副不是出于你本性的凶相。你不会让家族蒙受这个耻辱的!我完全放心。”
于是,他像一个反复权衡过利害得失的人开导她,说明出走就等于承认有罪。那样的话,要避免玷污家族的声誉就只有将坏死的肢体切除掉,抛弃掉,并当众唾弃它。
“这正是我母亲原来想让我们采取的方案,你想想!我们已经打算让审判按常规进行下去了;要不是有安娜和玛丽……不过,还有时间,你不用急于回答。我等你到天亮。”
苔蕾丝低声说:
“我还有父亲。”
“你父亲?可我们的意见完全一致。他有他的事业,他的党派,他代表的思想,他一心只想掩饰这件丑事,不惜一切代价。你至少得承认他给你出了不少力。这件案子草草了事,正是亏了他……再说,他一定把他的意见正式告诉你了吧……没有?”
贝尔纳不再提高嗓门了,变得几乎彬彬有礼,并不是他有丝毫的同情心,而是这个连呼吸声几乎都没有的女人终于倒下了,她找到了自己的位置。一切都恢复了正常。换了另一个男人,他的幸福是经不起如此打击的。而贝尔纳因为顺利地纠正了一切而感到骄傲。谁都会出差错的,而且,在苔蕾丝的问题上,大家都看错了,连德拉特拉夫太太也不例外——而她一向能对周围的人作出敏捷的判断。这是因为人们现在不太考虑原则,他们不再相信像苔蕾丝所受的那种教育会有什么危险;她是个怪物,这是无疑的;可是说也枉然:要是她信上帝……恐惧就是明智的开始,贝尔纳这么沉思着。他还在想,全镇的人都急着看他们丢脸,礼拜天,当他们看到一对和睦的夫妻时,会大失所望的!他差不多盼着礼拜天快来,好看看这些人的嘴脸!……再说,法律也毫无所失。他拿起灯,抬起胳膊,灯光照着苔蕾丝的后颈:
“你还不上楼?”
她仿佛没听见。他走出去了,把她留在黑暗中。克拉哈姑姑蹲坐在楼梯下面第一级上。老妇人打量他,他勉强笑了一下,搀着她的胳膊要扶她起来。可是她不肯,像一条倚在垂死的主人床前的老狗。贝尔纳把灯放在方砖地上,对着老妇人的耳朵大声喊,说苔蕾丝已经感觉好多了,可是她还想独自呆一会再去睡觉。
“你知道这是她的怪脾气!”
是的,姑姑知道。当年轻的女人想独自呆一会儿的时候,姑姑总是不凑巧地闯进苔蕾丝的房间。往往,老太婆刚刚推开门就感到自己不受欢迎。
她艰难地站起来,倚着贝尔纳的手臂回到大客厅上面她住的房间里。贝尔纳跟着她进去,细心点着了桌上的蜡烛,然后,吻了一下她的前额就走开了。姑姑一直盯着他。她听不见人们说话,然而,从这些人脸上她有什么琢磨不出来?她估计贝尔纳已经回到了他的房间,轻轻开了门……可是他还站在楼梯口上,扶着楼梯,卷着一支纸烟;她赶紧回来,两腿发抖,喘着粗气,连脱衣服的力气都没有。她躺在床上,睁着两眼。
苔蕾丝坐在黑暗的客厅里。灰烬下面有些着了火的木柴还没有熄灭。她呆若木鸡。从她的记忆深处涌现了在旅途中准备好的忏悔词的片断,但是现在已经晚了;可是又为什么责备自己没有用这篇忏悔词呢?这段编造得太完美的故事确实和现实毫无关系。她乐于认为小阿泽韦多的言谈影响重大,这多么愚蠢!仿佛这些话有任何价值似的!不,不,她服从了一个深刻的法则,一个严酷的法则。她没有毁灭这个家族,那么就该她遭到毁灭了。他们认为她是怪物是有道理的,而她也认为他们狰狞可怕。他们要用一种缓慢的办法来消灭她,表面上不露声色。“从今以后,这个家族的强大机器就用来对付我了——因为我没有能够制止它,也没能及时逃出它的机关。用不着去找别的理由了,就这一条‘因为是他们,因为是我’……装出一副假面孔,保全面子,用假象骗人,在不到两年的时间里,我是努力这样做的,我想象别人(和我一样的人)常常能坚持这样做,一直到死,也许他们逐步适应,因而得救,他们被习惯麻醉了,变得迟钝了,躺在强大的娘家家族的怀里熟睡,而我,而我,而我呢……”
她站起来推开窗,感到黎明的凉意。为什么不逃跑呢?只要迈过这扇窗子就行。他们会追赶她吗?会把她重新交给法庭吗?这是个机会,可以试试。什么都比这没有尽头的苟延残喘要强。苔蕾丝已经拖过一张安乐椅,把它靠在窗前。可是她没有钱,上千棵松树都是她的,这也没用,贝尔纳不出面,她一分钱也拿不到。这等于深入荒原,就像达盖尔一样。达盖尔是个被追捕的杀人犯,苔蕾丝小时候十分怜悯他(她还记得在阿尔热卢兹的厨房里,巴利翁的老婆给宪兵们端酒喝),正是德斯盖鲁家的狗发现了这个可怜人的踪迹。他在灌木丛里被人发现,已是饿得半死了。苔蕾丝看见他被绑在一辆装稻草的大车上,据说他没有到圭亚那就死在船上了。船……监狱……难道他们不会像他们声称的那样把她交给法庭吗?贝尔纳说他掌握的那个证据……多半是撒谎,除非他在那件旧斗篷的口袋里发现了那包毒药……
苔蕾丝要把事情弄明白。她摸索着走上楼梯。越往上走,她看得越清楚,因为晨光照亮了上面的玻璃窗。这儿,在顶楼的梯口上有一个衣柜,里面挂着旧衣服——这些衣服是不给人的,打猎的时候要穿。那件褪了色的斗篷有一个很深的口袋,克拉哈姑姑以前坐在单人“儒盖”里等着捕捉野鸽时,常常把毛活放在里面。苔蕾丝伸进手去,取出一个漆封的小包:
哥罗仿 30克
乌头碱颗粒 20号
洋地黄溶液 20克
她重新念着这些字,这些数字。死亡,她一直是害怕死亡的。要紧的是避免面对面地看着死亡,而只作那些必不可少的动作:倒水,把药粉溶化,一口气喝下去,上床躺着,闭上眼睛。这以后的事就什么也别去想。为什么害怕这个睡眠甚于任何其他睡眠呢?她打了一个冷战,因为大清早是很凉的。她走下楼,在玛丽睡觉的房间门口站住了。保姆打着鼾,像野兽在低声咕噜。苔蕾丝推开房门。从百叶窗里透进了晨曦。在阴影中小铁床显得很白。两只小小的拳头放在毯子上。枕头淹没了一个还未定形的面影。苔蕾丝认出那个大耳朵,她的耳朵。人们说得对,她的复制品就在那里,没有知觉,在熟睡中。“我要走了,可是我的这一部分留在这里,还有这注定的命运要一直活到底,丝毫也不能改变。”倾向,偏好,血缘的规律,无法违抗的规律。苔蕾丝曾经读过报道,说有些绝望的人带着自己的孩子一道去死,好心的人们松手丢下报纸说:“怎么会有这种事?”苔蕾丝是个怪物,所以她深深感到这种事是会有的,而且,毫不费劲……她跪下来,用嘴唇轻轻碰着放在那里的小手,她惊异地感到有什么东西从她的心灵深处升起,涌到她的眼睛里,烧炙着她的双颊:几滴可怜的眼泪,而她是从来不哭的!
苔蕾丝站起身,又看了看孩子,然后走到她自己的房间里去,倒了满满一杯水,拆开封漆,面对三盒毒药犹豫不决。
窗户开着,雄鸡的啼声似乎撕碎了浓雾,透明的、支离破碎的浓雾还挂在松树的枝头上。浸满晨曦的田野。怎么能放弃这一片光明呢?死亡是什么?不知道死亡是什么?死亡就是虚无境界,苔蕾丝没有把握。她不敢绝对相信那是无人的世界。她恨自己感到如此恐惧。她以前把人推向虚无,毫不犹豫,而现在她却在虚无面前裹足不前。她的怯弱是多大的耻辱!要是这个上帝存在的话(一刹那间,她又看到那个热得透不过气来的基督圣体节,那个在金色道袍下被压抑的孤独人,还有他双手捧着的那东西,还有那微动的嘴唇,还有那痛苦的神情),既然上帝存在,那就让他在不太晚的这一刻拨开罪恶的手吧;如果他的意志正是要让这个可怜的盲目的灵魂越过这条界线的话,愿他至少要怀着怜爱来欢迎他所创造的这个怪物。
(桂裕芳 译)
注释:
德累菲斯事件(I'AffaireDreyfus),法国军官、犹太人德累菲斯(1859—1935)被诬告犯叛国罪,此案件在当时的法国引起轩然大波。
儒盖是土语,疑为“窥探的小棚子”之意。
【赏析】
诚如安德斯·奥斯特林在诺贝尔文学奖授奖词中所说,“无声的青春焦虑,罪恶的深渊及其呈现的永恒威胁,虚妄的肉体诱惑,物欲横流,自满和伪善泛滥,这些是经常出现在莫里亚克笔下的主题”。莫里亚克以描写家庭的丑行和罪恶而闻名于世,很多人甚至认为“某个法国女人企图毒死她的丈夫或勒死她的情人”,这就是莫里亚克的题材。然而事实绝不仅仅如此,这位伟大的作家对他笔下的人物所表现出的悲悯和深切关怀是历史铭记他的理由。莫里亚克在他的受奖辞中这样说道:“这是一个没有希望的小说家的世界,是你们伟大的斯特林堡引我们进入的世界。”作为20世纪现代主义文学的里程碑式的人物,卡夫卡、斯特林堡等作家都关注了丧失主体性的人在物质面前的无力和恐惧。而莫里亚克也继承了这一点,他的目光聚焦于物欲笼罩下的家庭罪恶。这其中,《苔蕾丝·德斯盖鲁》成为当之无愧的代表作。
天性有着财产占有欲的苔蕾丝自愿跳入了金钱婚姻的罗网,她嫁给贝尔纳是因为自己看上了他的“两千公顷地产”,她企图通过婚姻获得这一财产的支配权,恰好贝尔纳也垂涎她的松林,于是两人一拍即合了。但是在这样冷静的利益关系的背后,似乎又不完全那么简单。苔蕾丝之所以那么急着嫁给贝尔纳又有一种更隐晦的感情。她急于想要给自己一个定位,“把自己镶嵌在家族这块石头里”了。在这种定位中,她觉得自己获得了宁静,然而她很快发现,她所认为的宁静只是出于半睡眠的状态——“她怀里的蛇出于麻木状态中”。那所谓使人宁静的婚姻只不过将她推入了另一个冷漠的世界,从此隔断了她与安娜的联系。对她而言,任何人和事都是虚无的,只有贝尔纳——她的丈夫,这个近在咫尺,每天以鼻音、鼾声、肉欲来折磨她的男人,才是真实的。在这种日益的折磨中,她对他的憎恶也与日俱增,“这样愚蠢的人也许消失了会比较好”的念头在她的心中露头了。
但是,就在她快要成功地使这个男人消失的时候,东窗事发了。苔蕾丝经过一番审讯、作假供词,终于被撤销了诉讼,可以回家了。选文所节选的就是她回家以后发生的一系列。苔蕾丝一路上都在想怎样向她的丈夫解释她的所作所为,然而这一切理由都在见到贝尔纳之后消失殆尽。原来温情的永远是想象,然而所有人都必须活在当下。这个当下就是狭小的客厅,而冰冷的现实是眼前的这个男人永远也不可能给她一个温暖的拥抱而什么也不问的,在他们之间回旋的除了利益之外别无他物。苔蕾丝终于发现这个男人从未理解过她,而他所想象的自己被谋杀的唯一理由竟是为了松林。现实向人们袭来的速度总是让人措手不及,当苔蕾丝发现就连自己的父亲都和贝尔纳站在统一阵线上时,她终于倒下了。原来没有任何选择的余地,她所能做的只有服从——服从家族的利益,并且对于这个家族而言,她的用处仅限于此。若不是因为家族的声誉,她就会像坏死的肢体一样被切除掉然后被彻底抛弃。不仅仅是她的丈夫,甚至连自己的父亲也同样如此。苔蕾丝那一句“我还有父亲”显得如此的苍白和无力,如同壁炉里的灰烬一样渐渐熄灭,也是对所谓亲情的最有力的讽刺。物欲成为笼罩在整个家庭乃至整个社会之上的主宰,它榨干了人的感情,家庭的婚姻关系与血缘关系都被物化;亲情被腐蚀殆尽,家庭成员之间彼此冷漠、仇视。物欲无疑是人性罪恶的根源,它引人走向堕落的深渊。物欲的膨胀滋生了贪婪、冷酷、自私、卑鄙、仇恨和虚伪,使人走向了罪与恶。
作者的内心有如明镜,映照着这样一群在物欲的阴影下痛苦挣扎的人们。并不能够单纯地说他们是一群罪人,最起码他们是一群有灵魂的罪人。在生的欲望和信仰的激情之间,他们挣扎矛盾,痛苦万状,可以说他们是悲剧的英雄。苔蕾丝正是如此。就在犯下谋害丈夫的过错之后,她充满了犯罪感。在面对她的孩子玛丽熟睡的样子时,她禁不住流下热泪。孤独、挣扎的痛苦和矛盾充满了她的内心,她也不知道哪条才是出路。一方面渴望生存,渴望自由;另一方面又祈求上帝的存在,以拨开那罪恶之手。与莫里亚克笔下众多的人物一样,苔蕾丝并非是沉沦于罪恶的女人,而是在自己的丑行中却又不断反省自己,渴望得到救赎的悲剧人物。她的悲剧性正是体现在丑行中不断矛盾和痛苦的心理状态。而正是在这样的悲剧性里,莫里亚克的“悲剧英雄”埋没在自己的丑行里。苔蕾丝是孤独的,从童年开始就是孤独的。在婚后的生活中,她仍没有找到任何可以依靠的人,在那样利益至上的家族中间,她越发的孤独,甚至连她的父亲都可以为了利益而牺牲她,孤独是苔蕾丝唯一的处境。直至最后,她获得了自由,终于如愿地走在了巴黎的大街上,却也还是孑然一身。
对于笔下的人物,莫里亚克并不是简单地抱着批判的态度。在人物身上作者所展现的深深的悲悯之情令人动容,正如他在《小说家和他的人物》中所写:“我确实爱我的那些阴险人物,我爱他们,正是因为他们丑恶,就像一个母亲自然地偏爱最不幸的孩子一样。”尽管描述的是不信仰上帝的人们的生活,但可以肯定莫里亚克本人从未改变过信仰。作为一个信仰基督教的小说家,尽管他并没有采用田园诗来叙述故事,却毫不避讳地描述罪恶的秘密。他用叙述告诉人们,罪恶是无须避讳的。描写所谓的“恶”并非是为了单纯地批判它,而是要通过叙述“恶”以达到救赎的目的。尽管莫里亚克的画面中充满忧郁,但无尽黑暗之中总有一丝光亮透出。在苔蕾丝生活的狭小的房间里,尽管总是充满死一般的寂静和松脂无处不在的气味,然而终有“一丝光亮透过窗”照进来。那象征着自由的光亮穿过一切黑暗和罪恶,照亮人心中的尚存的那一部分道德心,给予人救赎的希望。苔蕾丝最终去了巴黎,获得了自由,然而故事并未结束。莫里亚克在这里落下了故事的帷幕,停止了他的见证。
其实救赎是荒诞不经的。理解这位伟大的作家的基础是理解其“宗教救赎”的思想。这样的信念使得莫里亚克并未对人类的命运失去信心,他想说的或许是——信者得救。
(张 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