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窗凉夏首,幽居多卉木。
飞蜨弄晚花,清池映疏竹。
为宴得快性,安闲聊鼓腹。
将子厌嚣尘,就予开耳目。
高爽为人“博学多材”,而孤傲不肯让人。据说他去拜访延陵县令孙抱,孙抱对他“了无故人之情”。高爽便在县阁下的鼓上题诗曰:“徒有八尺围,腹无一寸肠。面皮如许厚,受打未讵央(尽)。”以鼓喻人,把这位“形体肥壮,腰带十围”的官老爷,骂得直瞪眼。何逊此诗所答的“高博士”,就是他。
梁天监十五年(516)夏,何逊在吴县(今苏州)任会稽太守庐陵王萧续记室,高爽则寓居于晋陵(今常州)太守府中为客。他“卧闻杂沓路,坐对空寂宇”,心情不免烦忧。便给相邻的何逊寄了首诗,以表达“若人不在兹,烦忧何得愈”的相念之情。因为是相交甚笃的老朋友,何逊的答诗写得很真挚,也很风趣。开头两句,先向朋友描述自己居所的幽清:“北窗凉夏首,幽居多卉木”。“夏首”点明时令。南朝人习惯称初夏为“夏首”,如王僧孺《侍宴诗》“丽景烛春余,清阴澄夏首”,就是如此。时令才是初夏,又在背阴的“北窗”之下,那清凉之意就简直可掬、可赠了。窗外又是幽静的庭园,凭窗而望,还可饱览园中的佳卉秀木——这样的环境,较之于高爽“卧闻杂沓路”的喧嚣,自然要幽清多了。何况还有更富诗意的景致呢:“飞蜨(蝶)弄晚花,清池映疏竹”。前句写窗前有花,诗人眼际便多了璀璨的丽色。此刻时近黄昏,暮色中的“晚花”更显得朦胧可爱。故轻盈的蝴蝶,也还舍不得归去,仍在花间留连。诗人用一“弄”字,描摹它忽而凝立花枝、忽而翩然起飞的景象,仿佛是在与晚花游戏似的。这便给暮色中的庭园之景,增添了生意和动感。后句叙园中有竹,诗人耳边又多了风吹竹叶的飒飒之音。而且它们是疏疏地夹池而生,竹影叠印着清波,波光辉映着翠竹。这庭园暮景,又显得多么明净和安谧!
诗人把自己所居之境,写得如此美好,当然不是为了自我陶醉。他的本意,无非是想邀请烦忧中的友人来此相叙。但“邀将不如激将”,诗人开篇未叙相邀之意,先画居所清景之美,正是要激发友人来访的兴味。因为这景致是展现给朋友看的,故笔下点缀得分外美好,不染一点尘俗之色。有了这一层铺垫,诗人再开口相邀,就有吸引力了。不过,他先又讲了番生活哲理:“为宴得快性,安闲聊鼓腹”。要想欢乐,就痛痛快快尽性而乐;·有了安闲的时日,不妨鼓腹而游。“鼓腹”犹言“腆着肚子”,其典出于《庄子》(“夫赫胥氏之时,民居而不知所为,行不知所之,含哺而熙,鼓腹而游”)。这里用来表现安闲之态,颇为传神。这两句写得很诙谐,吐语也明快旷达。当时高爽已结束临川王参军生涯,又未曾担任晋陵令,正处在依人为客的落拓之中,心境颇为悒郁。但他是孤傲之士,在落拓之中,也不能忍受别人的怜悯。诗人这两句,将对友人处境的关注和慰藉,借诙谐、旷达之语发之,正适合高爽的性格,传达了一种深切的理解和关怀。最后才致相邀之意:“将子厌嚣尘,就予开耳目”。“将”(qiāng)有祈愿、求请之意。既然您对客寓生活的喧嚣俗尘厌烦,就请您到我这里来吧!这里的幽清之景,正适合您这样的高雅之士;·何况您来了,高论快语也足以使我耳目一新。这相邀之语承前两句而下,依然带着风趣和豪兴,表现了与友人摒弃嚣尘、共赏清景的痛快意愿。
这样说来,何逊的这首《答高博士》,其实就是一篇以诗代文的邀友之柬。前四句以清景相招,景中充满了倚窗临池、观花赏竹的雅趣,是为景中见情;后四句以快语相邀,话语中展示了鼓腹游宴、一醉尽兴的情态,是为情中见景。读这样情景宛然的邀友之诗,正与读白居易“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问刘十九》)一样,既有诱人之景,又有动人之情,总是令人兴奋、愉快的。
不过,高爽接到何逊的答诗,大约没能去吴县访友。结果是何逊自己前往晋陵,找到高爽,终于实现了“为宴得快性”的愿望。高爽为何逊的友情所感动,脱口吟出了“故任情一异,于是望三益(交友之三益:友直、友谅、友多闻)”之句。而何逊在“临别伤悲”之际,也有“寄语落毛人,非复平原客”之咏,借毛遂在平原君门下“颖脱而出”的典故,对高爽表达了美好的祝愿(见《何逊集》)。那蕴蓄其中的真挚之情,与这首《答高博士》正是相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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