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提要】
米雷克担心被政府调查,于是向旧情人兹德娜索讨回从前的信件,但遭到拒绝,两人不欢而散。
卡莱尔的母亲与儿子、儿媳共度一周时,遇见了儿子、儿媳的好友爱娃。这使老人想起了年轻时的往事。小城女人克里斯蒂娜去布拉格探望情人。他正好有一个会议,未能相遇。她留了纸条,他却无意间错过了,失去了和她做爱的机会。
流亡国外的塔米娜想请朋友去布拉格带回自己的记事本,但是最终没能成行,塔米娜只能继续忧郁地生活。后来塔米娜去一个小岛,岛上有很多女孩。她和这群孩子做游戏,受到孩子们折磨。塔米娜决定逃走,在游泳离开小岛时她沉入水中。
扬有过猎色经历,他和伴侣来到美洲,抛弃传统观念,登上了象征个性自由解放的“达夫尼斯之岛”。
【作品选录】
现在是一九七一年。米雷克说: 人与政权的斗争,就是记忆与遗忘的斗争。
他用这句话来为自己的行为辩解,而他的朋友们认为他的这些行为不够谨慎: 他认真地写日记,保留自己的书信,对他们讨论局势、探讨前途的所有会议都做详细的记录。他对他们解释说: 他们没有做任何违背宪法的事情。要是偷偷摸摸行事,还带着负罪感,一开始就注定要失败。
一个星期以前,米雷克与自己所在的建筑安装队在一个施工中的大楼楼顶工作时,他朝下看了一眼,感到一阵眩晕。他失去了平衡,顺手抓住一根柱子,可那根柱子先前没有固定好,倒了下来。其后,大家把他从柱子下拉出来。乍一看,伤得很重。过一会儿,当他发现只是前臂一般性骨折后,他满意地心想,这下可有几个星期的假了,他终于可以处理一些到目前为止一直没有时间处理的事情了。
他最后还是接受了朋友们让他更谨慎些的建议。确实,宪法保障言论自由,可是法律也惩罚所有可被定为危害国家安全的行为。谁也不会知道,国家会在什么时候开始高声宣布,这一言论或那一言论就危害了它的安全。于是,他决定将那些会连累人的书信文件放到安全的地方。
但是,他想首先与兹德娜了却此事。他往她所居住的那座城市打电话,那座城市距布拉格一百公里,但没有联系上她。这就耽误了四天时间。昨天,他才与她通上话。她答应今天下午等他。
遥想与兹德娜分手的那些日子,他当时有一种获得巨大自由的飘飘然的感受,而且他在各方面都突然开始一帆风顺。不久,他娶了一个美丽得终于让他有了自信的女人。后来,他的美人去世了,留下他和儿子在一起生活,他成了一个令人艳羡的鳏夫,很多女人对他倾慕,给他关怀和照顾。
与此同时,他在科学研究领域出人头地,而这方面的成功保护了他。国家需要他,他因而能允许自己对国家说三道四,而在那个时候,几乎还没有人敢于这样做。渐渐地,随着逐猎自己过去事业的那些人有了影响力,他就越来越经常地出现在电视荧屏上,并且成了一个名人。俄国人到了以后,他拒绝背弃自己的信念,因而被辞退,并且出入都有便衣警察相随。这些都没有把他击垮。他迷恋上了自己的命运,甚至他走向毁灭的步伐在他眼里都是高尚而美丽的。
听我说清楚: 我没有说他迷恋上自己,而是说他迷恋上了他的命运。这是两个完全相反的事情。就好像他的生命获得了自我解放,突然有了自己的利益,而这利益与米雷克的利益毫不相干。依我看,生命就是这样转化成命运的。命运连抬起小手指为米雷克(为他的幸福,他的安全,他的心境和他的健康)做点什么的意图都没有,而米雷克却为了他的命运(为了它的伟大、它的澄明、它的美丽、它的风格和它的喻义)甘愿赴汤蹈火。他觉得他对自己的命运负有责任,而他的命运却不觉得对他负有责任。
他与自己的生命的关系,就像是雕塑家与他的雕塑、小说家与他的小说的关系。小说家不可侵犯的权利,是能够对他的小说进行加工修改。如果小说开头他不喜欢,他可以重写或者删掉。可是兹德娜的存在拒绝让米雷克行使作者的特权。兹德娜坚持要留在小说的头几页,不让人把她擦掉。
可是,与兹德娜的瓜葛到底为什么让他觉得那么没面子呢?
最简单的解释是: 米雷克是很早就开始逐猎自己先前事业的那一种人,而兹德娜则一直对有夜莺歌唱的花园忠贞不渝。最近这段时间,全国有百分之二的人兴高采烈地欢迎俄国坦克的到来,她是这些人中的一员。
是的,确实如此,但我觉得这一解释不令人信服。如果只是这个原因的话,如果她只是为了俄国坦克的到来而高兴的话,他本可以高声地并且当着众人的面辱骂她,他不会否认说不认识她。兹德娜对不起他的,是一件格外严重的事情: 她是个丑女。
可是,既然他已经二十年没碰她了,她丑不丑,又有什么关系?
这很有关系: 哪怕是远在天边,兹德娜的大鼻子都是他生活中的一道阴影。
很多年前,他有过一个漂亮的情妇。有一天,她去了兹德娜居住的城市,回来后甚感不快:“我说,你怎么能跟这么一个奇丑无比的女人上床?”
他声明与她只是一般相识,极力否认与她有男女之情。
他坐在兹德娜对面,吊着绷带的胳膊在晃动。兹德娜看着一旁,避免目光接触,话说得很多: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来。但你来这里,我很高兴。我和同志们说了。在建筑工地干一辈子小工,终究是荒唐的。我知道,党还没有向你关上大门。还来得及。”
他问她该做什么。
“你应该表态,你自己主动要求表态。由你来迈出第一步。”
他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了。他们会让他知道,他只剩下五分钟,最后的五分钟,来高声宣布他否认自己过去的言行。他了解这种交换。他们让人们用过去来收买未来。他们会强迫他在电视上用透不过气来的声音向人民解释,说他所说的那些反对俄国、反对夜莺的话,都是错的。他们将迫使他将自己的生活远远抛到身后,变成一个影子,一个没有过去的人,一个没有角色的演员,并且把已经被抛弃的生活变成影子,把被演员抛弃的角色也变成影子。这样变成影子后,他们才让他活下去。
他注视兹德娜: 为什么她说话这么快,声音这么失常?为什么她目光游移,不敢正视他的眼睛?
事情再明显不过了: 她为他设下圈套。她奉党的指令或警方的指令而来,她的任务是说服他投降。
可是,米雷克弄错了!没有人授意兹德娜与他谈话。根本没有!事到如今,没有哪个实权人物会答应给米雷克提供一次表态的机会,即便他恳请也没用。太晚了。
兹德娜之所以鼓励他采取一些自救的步骤,并且声称向他传递着身居高位的同志的意见,只是因为她有一种徒劳且混乱的愿望,想尽其所能地帮助他。她之所以说话如此之快并且不敢正视他,不是因为她手里掌握着一个圈套,而是因为她双手空空,爱莫能助。
米雷克理解过她吗?
他一向认为兹德娜是出于迷信崇拜才对党一直狂热地忠贞不渝。
不是这样的。她对党忠贞不渝,是因为她爱着米雷克。
在他离她而去的时候,她只有一个愿望,那就是去证明: 忠诚乃是高于一切的价值。她愿去证明,他在一切方面都不忠诚,而她在一切方面都忠诚。看起来像是政治狂热的东西,只是一个借口,一个比喻,对忠诚的一种显示,对失落的爱情的暗自责难。
我猜想,八月的某一个早晨,她在睡梦中被喧嚷的飞机声惊醒。她跑出门,来到街上,惊慌失措的人们告诉她,俄国军队占领了波希米亚。她发出了一阵歇斯底里的笑!俄国坦克来惩罚所有那些不忠的人了!她终于可以看到米雷克厄运降身了!她终于可以见到他跪在地上了!她终于可以像一个知忠诚为何物的人那样,向他俯下身去,拉他一把了。
米雷克看出话不投机,决定干脆言归正传。
“你知道,从前我给你写过许多信。我想把它们收回来。”
她吃惊地抬起头来:“信?”
“是的,我的信。当时,我大概给你写了有九十封。”
“不错,你的信,我知道,”她说。突然,她不再避开他的目光,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的眼睛。米雷克不快地感觉到她洞穿着他的灵魂,并且准确无误地知道他要什么,为什么要。
“你的信,对,你的信,”她重复着说,“我不久前又再读过。我还想,你当时怎么能够有这样的感情爆发。”
她几次重复这几个词: 感情爆发。不是很快地、语速急切地说出来,而是缓缓地带着深思熟虑的声音,就好像她瞄准了一个她不愿射失的靶子,她的眼睛盯紧了靶子,要保证自己击中靶心。
打着石膏的胳膊在他胸前晃动,他的脸色涨得通红: 看上去像是刚刚挨了一耳光。
啊,是的!确实,他的信绝对是激情澎湃的。他要不惜一切地表明,他之所以钟情于这个女人,不是因为他的怯懦和自卑,而是因为爱!能和这样丑的一个姑娘恋爱,唯一的解释就是他真的动情了。
“你给我写信说,我是和你并肩战斗的战友,你记得吗?”
他的脸更红了: 这怎么可能?这是个可笑至极的词: 战斗!他们的战斗是什么呢?他们参加没完没了的会议,他们的屁股上都起了泡,但是,一旦他们站起来发表激进的观点(应该给阶级敌人以更严厉的惩罚,应该以更斩钉截铁的语言表达某种思想),他们就感觉到自己像英雄画卷里的人物: 他倒在地上,手持左轮枪,肩部流血受伤,而她则是手枪在握,冲上前去,冲到他不能过去的地方。
那时候,他的脸上还长满青春痘,而为了让人看不见它们,他戴上了反抗的面具。他对所有人讲,他与他的富农父亲断绝了关系。他说,他唾弃了眷恋土地和财产的古老的农民传统。他描述了在家里与父亲争执并决然离家出走的场景。所有这一切,没有一点儿是真的。今天,当他回首往事的时候,他只看到了编造和谎言。
“那时候,你和今天比,是另一个人,”兹德娜说。
他想象着自己拿到了那一札信件。在碰到的第一个垃圾箱前,他停下来,小心地用两个手指夹着那些信,就好像那是粘上了粪便的纸,他把它们扔到垃圾箱里。
“这些信对你有什么用?”她问道,“你究竟为什么还要它们?”
他不能说他要把它们扔到垃圾箱里。于是,他用一种伤感的声音,开始对她说他到了回首往事的年龄。
(说这些的时候,他感到不自然,他觉得自己的谎话没有说服力,他为自己感到羞耻。)
是的,他在回首往事,因为他如今忘记了自己年轻时是什么样子。他知道自己栽了跟头。正因为这样,他想了解自己是从哪里开始栽的,在哪里犯的错误。正因为这样,他想回头看看给兹德娜的信,从中寻出隐藏着他的青春、他的起步和他的根基的秘密。
她摇着头:“我永远也不会给你。”
他谎称:“我只是借一下。”
她又摇头。
他想到,他的信就在这间房子的某个地方,她可以随时拿出来给随便哪个人读。他认为,自己的一段生活掌握在兹德娜手里,这是不能容忍的。他想拿起小桌子上放在他俩之间的玻璃制大烟灰缸,砸到她脑袋上,然后拿走他的信。他没有这样做,他重新向她解释说,他在回顾过去,想知道自己的起点在哪里。
她抬起眼来,用目光打断了他:“我永远不会给你。永远。”
(关于两种笑)
把魔鬼构想成恶的信徒、天使构想为善的战士,那是接受了天使的蛊惑人心的宣传。事情当然比这要复杂。
天使不是善的信徒,而是造物的信徒。而魔鬼则是拒绝承认神造的世界是有理性意义的。
大家知道,天使和魔鬼分享着对世界的统治。然而,世界之善并不意味着天使要高出魔鬼一筹(小时候我是这么以为的),而是说双方的权力差不多是均衡的。如果世界上有太多毋庸置疑的意义(天使们的权力),我们会被它压垮。如果世界丧失了所有的意义(魔鬼的统治),我们也无法活下去。
当事物突然失却了它们预定的意义、脱离了既定秩序中应有的位置的时候(在莫斯科受过训练的马克思主义者相信占星术),就会引起我们发笑。最初,笑属于魔鬼的领域。它有些恶意的成分(事物突然显得与它们平时被认为的样子有所不同),也有一些善意解脱的成分(事物显得比原来的样子更为轻松,让我们更自由地生活,不再以它们的庄严肃穆来压迫我们)。
当天使第一次听到魔鬼的笑声的时候,他惊呆了。那是在一次盛宴上,大厅里坐满了人,人们一个个跟着魔鬼笑,那笑传染性极强。天使很清楚,这笑是针对上帝和上帝之作品的尊严的。他知道要赶快反击,不拘形式,可是他感到软弱无力。因为什么也发明不出来,他仿效起对手来。他张开嘴,在他音域的高音区发出断续的颤动的声音(在一座沿海城市的街道上,米迦勒和加百列发出的是差不多的声音),但却赋予它相反的意义: 魔鬼的笑指向的是事物的荒谬,而天使为之感到欣悦的,则是世间的一切都井然有序,出自智慧的设计,尽善尽美且充满意义。
这样,天使和魔鬼就互相面对着,他们张开嘴巴,发出差不多同样的声音,但是各自通过这声音所表达的却是相反的事情。魔鬼看着天使笑,就笑得更厉害,笑得更欢,也更赤裸裸了,这就使得天使之笑变得极为可笑。
可笑的笑,就是溃败。然而,天使们也有所收获。他们通过语义假冒欺骗了我们。要指称他们的模仿之笑和原创之笑(魔鬼的笑),只有“笑”这一个词。今天,我们还意识不到的是: 同样的外部显现涵盖着两种截然相反的内在态度。有两种笑存在,可是我们没有什么词能把它们区分开来。
我计算过,在这个世界上,每秒钟就有两三个新的虚构人物被命名。所以我总是犹豫着是否要加入施洗者约翰那难以胜数的追随者的行列。可是怎么办呢?我总要给我的人物一个名字吧?这一次,为了清楚地表明我的女主人公是我的,并且只属于我(她是我所有作品中最让我牵挂的女人),我要给她起一个任何女人都没有用过的名字: 塔米娜。我想象她是一个美丽的高个子女人,三十三岁,来自布拉格。
我在想象中看到她正走在欧洲西部一座外省城市的街道上。是的,您注意到了: 远处的布拉格我用它的名字来指称它,而我的故事所发生的城市,我让它没有名称。这违背了远虚近实的所有透视法,但您也只好这样接受下来。
塔米娜在一家夫妻开的小咖啡店做女招待。店里的生意是如此不景气,乃至丈夫一找到个工作就去上班了,塔米娜就得到了这空出来的位置。老板在新工作上所领取的可怜的工资和夫妻俩付给塔米娜的更为可怜的工资之间的差额,就是他们微不足道的收益。
皮皮比塔米娜小十岁。她天天和塔米娜谈她自己,差不多有一年了。不久以前(实际上一切都是那个时候开始的),她对塔米娜说她打算夏天放假的时候和丈夫一起去布拉格。
这时候,塔米娜觉得自己从几年的睡梦中醒来。皮皮又说了一会儿,塔米娜(一反常态地)打断了她的话:
“皮皮,如果你们去布拉格,是否能去我父亲那里帮我带回一点儿东西?不怎么重。只是一个小包,很容易放进你们的行李箱里。”
“为你,做什么都行!”皮皮热情地说。
“我会感激你一辈子,”塔米娜说。
“包在我身上了,”皮皮说。两个女人又谈了一下布拉格,塔米娜两颊绯红。
塔米娜和丈夫是非法离开波希米亚的。他们在捷克斯洛伐克官方旅行社组织的南斯拉夫海滨游旅行团登了记。到那里以后,他们脱离了旅行团,穿过奥地利边境后,往西而去。
为了在团体旅行中不引人注意,他们每个人只带了一件大行李。在最后时刻,他们没敢随身带上装着他们互相的通信和塔米娜的记事本的那个鼓鼓囊囊的包裹。海关检查的时候,如果被占领的捷克斯洛伐克的哪个警察让他们打开行李的话,针对他们出外十五天去海滨度假却带上了他们私生活的所有档案这种情况,会马上产生怀疑。可是,鉴于他们不愿把包裹留在自己的家里,因为他们一走国家就会把他们的套房没收,他们就把它放到了塔米娜的婆婆家,放到了去世的公公留下的、再也没有什么用途的一个书桌的抽屉里。
在国外,塔米娜的丈夫病倒了,塔米娜只好眼睁睁地看着死神把他带走。他死的时候,人家问她是土葬还是火葬。她说火葬。然后人家问她是把骨灰放在一个骨灰盒里还是更愿意撒掉。在这个世界上她无处为家,她怕一辈子像拿个手提包那样一直带着丈夫。她让人撒掉了他的骨灰。
在我的想象中,世界在塔米娜周围升起,越升越高,就像一堵围墙,她只是下面的一片小草地。在这片草地上只开着一朵玫瑰,那就是对她丈夫的思念。
或者我想象现在的塔米娜(端上咖啡并奉献耳朵)是水中漂浮的一排木筏,她在木筏上,她向后看,只向后看。
皮皮出现在咖啡店,坐到柜台前:“喂,塔米娜!给我来杯威士忌!”
皮皮一般是喝咖啡的,只有在很例外的情况下,才喝波尔图甜葡萄酒。要威士忌喝,表明她处在一种非同寻常的情绪状态下。
“你的书有进展吗?”塔米娜边给她倒酒边问。
“我得情绪更好才行,”皮皮说罢,一杯威士忌一饮而尽,又要了第二杯。
其他顾客刚刚进店。塔米娜挨个问了他们要什么,回到柜台后,为她的女友倒上第二杯,然后去为客人送饮品了。她回来的时候,皮皮说:
“我再也受不了德德了。他从外面做生意回来,就整整两天待在床上。整整两天,都没离开过睡衣!你能忍受这个吗?更糟的是他想做爱的时候,他不能理解我对做爱不感兴趣,一点儿也不感兴趣。我要和他分手。他有事儿没事儿都在准备他的愚蠢假期。他穿着睡衣在床上,手里拿着地图册。开始,他想去布拉格。现在,他又一点儿也不想去那儿了。他发现了关于爱尔兰的一本书,又要不顾一切地去爱尔兰。”
“这么说,你们假期要去爱尔兰了?”塔米娜喉咙哽噎着问。
“我们?我们哪儿也不去。我,我要待在这儿,我要写作。他让我去哪儿我都不去。我不需要德德。他对我一点儿也不感兴趣。我写作,你想想,他还没有问过我写什么。我明白我们之间没什么可说的了。”
塔米娜想问:“那么,你们不去布拉格了?”但是,由于她喉咙哽噎着,她说不出来话。
什么是力脱思特?
力脱思特(Litost)是个很难翻译成其他语言的捷克词。它的第一个音节是重读长音,读起来让人想起弃犬的哀号。我在其他语言中无论如何也找不到与它的词义相对应的词来,尽管我难以想象没有它怎么能够理解人的心灵。
举个例子说吧: 大学生和他那也是大学生的女友在河里游着泳。那姑娘是个运动员,而他游得很差。他不会在水里换气,他游得很慢,脑袋直挺挺地竖在水面上。女大学生不可理喻地爱着他,她非常善解人意地与他游得同样慢。但是,快要游到尽头的时候,她想尽情地放纵一下运动员的本能,甩出几个自由泳动作,就向对岸游了过去。大学生想尽力游得同样快,但是呛了几口水。在自己的体质低下面前,他感到自己遭到了贬低,被剥露无遗,于是他产生了力脱思特。他想起了小时候由于母亲的溺爱和看管,自己度过了一个没有体育锻炼、没有伙伴的多病的童年,于是心中油然升起对自己的灰心,对人生的沮丧。从一条乡间小路回来的时候,两个人都默默无语。他感到自己受到了伤害和羞辱,控制不住地想打她一顿。“你这是怎么了?”她不解地问他,而他却指责起她来;她明明知道对岸那边有激流,他又跟她说过别到那边儿去游,要是她被淹死怎么办?他打到了她脸上。姑娘哭了起来,看到泪水落在她脸颊上,他心生怜悯,把她抱在怀里,他的力脱思特随之烟消云散。
或者,再举一个发生在大学生童年时期的事件: 他父母让他去学钢琴。他不是很有天赋,钢琴教师用冰冷的令人难以接受的声音打断他,批评他的错误。他感觉受到了侮辱,想哭上一场。但是,他非但不去检讨自己,让自己演奏得更准确,少犯错误,反而故意弹得错上加错。钢琴教师的声音更难听,更生硬了,而他却越来越深地陷入到他的力脱思特之中。
那么,什么是力脱思特呢?
力脱思特是突然发现我们自身的可悲境况后产生的自我折磨的状态。
有关力脱思特理论的新看法
通过大学生生活中的两个例子,我解释了人在面对他自己的力脱思特时的两种基本反应。如果我们所面对的人比我们更弱,我们会找到一个借口伤害他,就像大学生伤害游得太快的女大学生一样。
如果我们所面对的人比我们更强,我们只能选择一种迂回的报复,莫须有地打人一个耳光,通过自杀来达到杀人的目的等等。孩子拉小提琴总出错,错得让老师发疯,老师把他扔到窗外。孩子掉落下去,而在他落地的过程中,他还高兴地想到,那恶毒的老师将以杀人罪受到指控。
这是两种传统的方法。如果说第一种方法在恋人和夫妻生活中很常见的话,被称作人类伟大历史的东西则为第二种方法提供了数不胜数的例证。所有被我们的先哲们以英雄主义命名的东西,都很有可能是我通过孩子与小提琴教师的例子所阐明的那种形式的力脱思特。波斯人征服了伯罗奔尼撒,斯巴达人一次又一次地犯着军事上的错误。正像孩子拒绝正确演奏一样,斯巴达人也被愤怒的泪水蒙蔽了双眼,他们也拒绝采取有理智的行动,他们既不能更好地战斗,也不能投降,也不能在退却中保全性命,他们出于力脱思特,一直被杀得无一人生还。
在这一背景下,我想到力脱思特这一概念产生于波希米亚一点儿也不是个偶然。捷克人的历史是不断反抗强权的历史,是连续不断的光荣失败,这些光荣的失败,推动了世界历史的进程并导致了发动这些侵犯的民族的衰落。这一历史,就是力脱思特的历史。一九六八年八月,当成千上万的俄国坦克占领了这个奇妙的小国的时候,我在一个城市的墙上看到写着这样一句铭言: 要胜利,不要妥协!要知道,在那种时刻,只有几种不同形式的失败的选择,除此无它,可是这个城市拒绝妥协,想要胜利!这时候所表达的,正是力脱思特!被力脱思特所支配的人通过自身的毁灭来实施报复。孩子摔死在人行道上,但他不朽的灵魂却要永远欢笑,因为他的小提琴教师吊死在窗户的长插销上。
但是,大学生还怎么能让克里斯蒂娜受到伤害呢?在他还没来得及想到什么办法的时候,她已经上火车了。理论家们了解这样的一种情形,声称这时候所面临的情况乃是力脱思特受阻。
这是能出现的最坏的情况。大学生的力脱思特像个肿瘤一样每时每刻都在发展扩散,但他不知道拿它怎么办。因为他没有可以报复的对象,他向往着至少有某种安慰。为此,他想起了莱蒙托夫。他想起受到歌德伤害、受到伏尔泰羞辱的莱蒙托夫,尽管受到伤害和羞辱,他向所有人大发雷霆,向他们高喊着自己的骄傲,就好像在桌旁坐着的所有诗人都是小提琴教师,他想把他们惹恼,让他们把自己从窗子扔出去。
大学生想见到莱蒙托夫,就像想见到自己的兄弟一样。他把手伸到衣兜里,他的手指碰到了一页折着的大纸。这是从笔记本上撕下的一页,上面写着: 等你。爱你。克里斯蒂娜。子夜。
他明白了。他穿的外衣昨晚挂在房间的一个衣架上。被迟到发现的纸条,只是向他证实了他所知道的东西。他因为自身的愚蠢而错过了克里斯蒂娜的身体。他胸中涌起满腔的力脱思特,找不到发泄的出口。
(王东亮 译)
【赏析】
《笑忘录》是昆德拉于1979年流亡法国期间发表的一部作品。小说讲述1968年苏联入侵捷克斯洛伐克时,捷克知识分子在高压统治下的多舛命运和坎坷遭遇。小说以诙谐的笔触、富有节奏的行文对人的生存、命运及政治、音乐、性等问题进行了深入探讨。西方评论界认为它是一部具有超现实主义色彩的小说。
这部小说,由若干章节串接而成,每个章节讲述一个故事,每个故事都有一个主人公。这些主人公身份不同: 有的是被贬到建筑工地当工人的科学精英,有的是古稀老妪,有的是流亡国外的单身寡妇,有的是叛逆青年……这些人的生存状态看似互不关联,他们却共同关心一个问题,即1968年的捷克——永恒的人类宿命问题。
作品开头叙述了这样一件事: 1948年革命胜利时与领袖哥特瓦尔德并排站在阳台上并被拍进纪念照的克莱门蒂斯,日后由于“叛国罪”而被处以绞刑。而宣传部门“立即让他从历史上消失,并且自然也从所有的照片上消失了。”可笑的是,克莱门蒂斯给哥特瓦尔德戴的皮帽还留在领袖的头上,“与克莱门蒂斯有关的,只剩下哥特瓦尔德头上的那一顶皮帽。”
兹德娜是一个丑姑娘,她盲目崇拜党的领袖,甚至讥讽米雷克的性生活,但不可否认的是,米雷克确实与她相爱过。因为“能和这样丑的一个姑娘做爱,唯一的解释就是他真的动情了。”米雷克甚至写了九十多封信给她以证明自己的爱情。然而,他最终还是选择离开兹德娜,因为她是一个丑女。当这个决定作出的时候,他开始歪曲诽谤兹德娜说她认识党内高层领导,是为了向上爬。他这样做的目的是为了抹杀曾经钟情于她这样一个事实。他竭力忘掉记忆中的兹德娜,同时也想忘掉从前的自己。
人们总是说,忘记历史就是背叛。然而,事实上,人们为了某种目的,不断地背叛着: 忘掉了克莱门蒂斯是个革命者,忘掉了兹德娜曾是自己恋爱对象……为了躲避国家安全部门的检查,米雷克欺骗了所有人,甚至他自己。他向兹德娜要回九十多封求爱信,也出于同一目的。
对于兹德娜来说,爱情就是一切。当爱情死去时,生命也就枯萎了。她之所以还活着是因为有这些信件,她还经常读它们,在记忆里,米雷克仍爱着她。当然这是不真实的。所以当米雷克向她索要信件时,她是不可能同意的,因为那就是她的生命。她把自己的生命寄托在虚幻的爱情里。同样,当米雷克指出有警察跟踪自己时,她也不愿相信,还讥讽他说:“所有人都迫害你吗?”她生活在虚幻之中。
在另一个故事中,塔米娜是一个流亡海外的捷克人,并没有因为摆脱了高压统治而获得幸福。相反,她失去了家乡,失去了丈夫,失去了母语,失去了过去,失去了一切。
塔米娜割断了同父亲、兄弟、婆婆的关系,只与丈夫一同逃亡。不幸的是,疾病带走了她的丈夫。一个人在异国他乡,这种孤独和寂寞是难以用语言描摹的。所以塔米娜很少和咖啡馆里的顾客交谈,只是倾听。这种倾听的姿态为她赢得了良好的声誉,很多人愿意向她倾诉。但没有人把她当成真正的朋友。
皮皮满口答应去布拉格的时候帮她取回记事本,但因为和丈夫的争吵取消了旅行,更把自己的承诺忘得一干二净。雨果为了追求塔米娜也答应去布拉格。然而这个不切实际的年轻人一心只想“征服”塔米娜,从肉体到精神。当这些没能达到的时候,他粗暴地背叛了从前的许诺。
这是一个流亡者的痛苦。因为压迫,流亡者逃离自己的祖国。而当这个目的达成的时候,他们往往因为某种原因又急切地想和从前建立联系。塔米娜常常在脑海里浮现出和丈夫以前的快乐生活。所以她渴望得到从前的记事本,因为那是她和丈夫的过去、她的幸福之源。
记事本保存着过去的记忆。流亡者塔米娜离开了过去的生活,仿佛树叶离开了树枝。因此塔米娜不顾一切地想要拿回记事本。
记事本里记着她和丈夫一起生活的许多事件,有快乐有痛苦,那是最真实的回忆。塔米娜一直爱着她的丈夫,因此她不可能再爱上别人。雨果对塔米娜的征服永远完成不了,因为他不可能取代塔米娜的丈夫。
因此,只要记事本在,雨果就不可能得到塔米娜,而塔米娜要雨果去布拉格拿记事本,甚至愿意为此委身于他。这样就构成了一个荒诞的悖论。最终的结果只能是不了了之。塔米娜继续当咖啡店女招待。丈夫、家乡随着时间的流逝慢慢淡去。流亡者注定是无奈而悲惨的。
作者对“遗忘”的思考不仅是对人类精神世界的生动展示,也是他对个人命运与社会存在的关系的一种特殊阐述。诙谐幽默又不失机智的风格,轻松流畅却饱含凝重的行文节奏,给昆德拉的这部作品增添了光彩。
(路 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