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鹏运·沁园春》原文赏析
又代词答
词告主人: 釂君一觞,吾言滑稽。叹壮夫有志,雕虫岂屑?小言无用,刍狗同嗤。捣麝尘香,赠兰服媚,烟月文章格本低。平生意,便俳优帝畜,臣职奚辞!
无端惊听还疑,道词亦穷人大类诗。笑声偷花外,何关著作?移情笛里,聊寄相思。谁遣方心,自成沓舌,翻讶金荃不入时! 今而后,倘相从未已,论少卑之。
半塘先生这两首词写得非常有趣,但却不易读解。他采用拟人手法,将“词”设想为赋有生命、善解人意之物。在两首词中,词人与“词”,一言一答,象在演一出戏剧。剧中的“词”,有它自己的遭际、个性、喜怒哀乐。有的地方,词与词人(主人)相互调侃,嘲谑,开玩笑,象两个好朋友在做一番推心置腹的谈话,亲切之至,颇富于戏剧性。为了增强效果,篇中采用插话、内心独白等戏剧性手法,益见生动。这类作品中,必有许多潜台词,其本意往往在话语的背后,甚至在其反面,读者不能过分老实地仅就字面索解。鉴于此,我们不妨先用口语把两首词翻译出来。翻译时,不用直译,略加增饰,揭示出“戏”中的潜台词,以有助于鉴赏:
词啊,你到我前面来,我敬你一杯酒,请你好好听着。我思念自己这一生中,有时欢歌,有时悲哭,谁最了解我?只有你! 《楚辞·山鬼》中说:“若有人兮山之阿”,“既含睇兮又宜笑”,你这个鬼东西,最能同我沆瀣一气,千秋永远相知相得。只要见到你,我就感到象有什么带棱角的东西撑支在我的肠中,一吐方能称快; 你的声音,你的境界,使我感到清寒之气,沁人心骨。周必大《平园续稿》中说: “昔人谓诗能穷人,或谓非止穷人,有时而杀人。”你这鬼东西也一样能使人沉迷如醉,不能自已,几乎要把命都送到你的手里。为什么人们单单怪罪诗能穷人,而不怨怪你呢? (说到这儿,词在空中笑哈哈地说: “那么,你那些美妙的思绪都忏悔了,不再要我替你表达了么?”它一句话问得我张口结舌,几次想硬着头皮回答它说: “是的! ”可我又自己否定了这种回答。)
(词这鬼东西知道我是离不开它的了。今年,我的弟弟辛峰来北京过春节,我们经常在一起填词抒怀。他一首,我一首,倡酬之乐,更甚于往年。)冷艳的白梅花缀满苔枝,迎风摇曳,似乎在笑我每到填词时便情绪激动,如痴如醉,摇头摆脑,不能自持。词是最能表达人的真情的。可叹的是: 人们常用词来嘲风弄月,竞相撰作陈后主《春江花月夜》那类宫体乐章;有些词人,假托有深微之意,大写类似楚襄王梦会神女那类男女艳情。正如李商隐《有感》诗所云:“非关宋玉有微辞,却是襄王梦觉迟。一自高唐赋成后,楚天云雨尽堪疑。”有些词人,无病呻吟,专事摹拟,他们学问不少,填词时却那样笨拙,犹如《庄子·列御寇》中所载:“朱评漫学屠龙于支离益,单(殚)千金之家,三年技成,而无所用其巧。”他们画虎不成,反类其狗,连篇累牍的忧苦凄戾之音,如同合奏商歌,其中並无多少真情实感。请听除夕之夜京城大街上喧阗的箫鼓,多么高亢悠扬,欢快热烈,这些让人的心音尽情流露的箫鼓之声,使除夕之夜变得多么美好! 词不也应该这样出乎自然地渲泄人们的真情吗?
词回答主人说: 干了您这杯酒,我已经微有醉意。我的话可能会滑稽突兀,引人发笑。您对词的批评诚然有理,但可叹的是:词一向被人视为“诗余”,不受尊重,人们把词视为雕虫小技,壮夫不为; 以为词是无用小言,即如祭坛上以草编结的刍(草)狗那般,用完后就信手抛弃。在许多人的眼中,“词为艳科”,诸如温庭筠《达摩支曲》 “捣麝成尘香不灭”,欧阳炯《浣溪沙》“兰麝细香闻喘息”,被视为“赠兰服媚”,类似《左传·宣公三年》所云: “郑文公有贱妾,曰燕姞。梦天使与己兰, 曰: 余为伯鯈, 余而祖也, 以是为而子,以兰有国香,人服媚之如是。”在人们眼中,这些词都不过是绮罗香泽,烟月文章,格调本来不高。既然人们这样看待词,那我只好如同东方朔、枚乘等人一样,做一个文学侍从,让人们象皇帝畜养杂戏演员(俳优)一般,随时召来戏弄。这似乎已成专职,我何敢推辞?
今天我听您说,词和诗一样有震撼人心的力量,亦能穷人,初听不禁惊喜,细思却又生疑。您对词的评论,使我感到有些可笑。文学创作不同于解经论政,倚声填词与著书立说无关。严羽《沧浪诗话》云: “夫诗有别材,非关书也; 诗有别趣,非关理也。”词又何尝不如此。请看您特别喜爱的著名词人王沂孙的 《花外集》,与经学家、政论家的著作相去多远; 再看“二窗”之一周密的词集《苹洲渔笛谱》, 不过借笛声聊寄相思而已。谁让你这个自诩方正的道学夫子来这里唠唠叨叨,你不理解词的艺术特点与特殊功能,反而来大惊小怪地说温庭筠《金荃集》这样的绝妙好词不合时代要求。你呀,从今之后,如果还想和我做知心朋友,百年歌哭,千秋沆瀣,永不分离,那就请您别再向我唱这类高调!
半塘平居“接物和易,能为晋人清谈,间涉东方滑稽,往往一言隽永,令人三日思不能置” ( 况周颐《王鹏运传》)。这两首词充分体现了他的这种性格特点,可谓词中有性情者。全篇幽默、诙谐,所谈论的是有关词学的严肃内容,风格却是东方曼倩式的。词序云: “岛佛(唐诗人贾岛)祭诗,艳传千古。八百年来,未有为词修祀事者。”半塘与胞弟辛峰相聚甚欢,“因于除夕,陈词以祭” 熟悉辛词的读者,一看即知,这两首词在表达方式上套用了辛弃疾的《沁园春·将止酒,戒酒杯使勿近》( “杯,汝前来” ),写得非常风趣。但其内容却完全两样。这两首词因词而发,与作者个人身世感慨无关。第一首中,“清寒入骨”,非谓作者清贫寒苦,乃指词创作过程中的精神体验而言。词是音乐文学,其声其境往往令人有铭心镂骨的感受。作者写于此前一年的《一丛花》序中有云: “长夜薄病,短梦频回,窗月邻鸡,清寒入骨。”此可为证。“画虎”三句,乃半塘批评当时词坛上有些词人专事摹拟的不良词风,语含讥刺,並非作者自谓之语。画虎,比喻一味摹仿他人,被摹拟者又品格不高,遂成为笑柄。《后汉书·马援传》诫兄子严敦书: “效伯高不得,犹为谨敕之士,所谓刻鹄不成尚类鹜者也。效季良不得,陷为天下轻薄子,所谓画虎不成反类狗者也。”屠龙,见前。唐张彦远《法书要录》四张怀瓘《书估》云:“声闻虽美,功业未遒,空有望于屠龙,竟难成于画虎。”商,五音(宫、商、角、徵、羽)之一。按阴阳五行说,商、秋均属金,商音凄厉,与秋天肃杀之气相应,故云“凄绝商歌” 。“入破”,唐宋大曲专用语。大曲每套都有十余遍,分别归入散序、中序、破三大段。破这一大段的第一遍为“入破”。《唐书·五行志》云: “至其曲遍繁声,皆谓之入破。” 以上所“叹”,皆批评词风不够健康,故第二首“词”的答语中反诘道 “今而后,倘相从未已,论少卑之。”有人认为第二首中“捣麝成香”诸语乃半塘批评指责温庭筠、花间词及王沂孙《花外集》,则是误解作者原意。据《蕙风词话》卷二载: “《花间集》欧阳炯《浣溪沙》云: ‘兰麝细香闻喘息,绮罗纤缕见肌肤,此时还恨薄情无?’ 自有艳词以来,殆莫艳于此矣。半塘僧鹜曰: ‘奚翅艳而已?直是大且重。’ 苟无《花间》词笔,孰敢为斯语者?”由此可见,王半塘並非一味排斥《花间》艳词者。他所反对的只是那些缺少真情的淫滥摹拟之作。王半塘与况蕙风把“重、拙、大”视为作词“三要”。在他们看来,“真字是词骨,情真,景真,所作必佳” (《蕙风词话》卷一)。即使《花间》艳词,只要是“情真、景真”,便“大且重”,堪称佳作。他们並没有片面地贬低花间派。半塘学词,广纳博收。其词集中不乏“《花间》词笔”。己亥(1899) 《杨柳枝》明题“拟《花间》”。《 唐多令》(掠鬓练花长)等,俨然《花间》笔调。至于王沂孙《花外集》,更是半塘多年浸渍、心摹手追的对象。朱孝臧说,半塘的词“导源于碧山(王沂孙),复历稼轩(辛弃疾)、梦窗(吴文英),以还清真(周邦彦)之浑化” (《半塘定稿》序)。他怎么会去笼统地批判《花间》,以“声偷《花外》”一类滑稽之言做为“词”的“自谦”、“自责” 之语呢?
半塘的词论和词作,继承了常州词派的余绪而又发扬光大。他主张“尊体”,反对词人自卑词格,贬低自己。因此,他的一些作品,'反映了当时重大的社会问题,表现了时代精神和民族情绪,上继苏辛,激昂慷慨。但他又并不象常州派那样专主“寄托”之说,而主张广泛学习各家风格,反映广阔的生活,深微的心境。在他看来,各种人类精神生活的真实体验,都可用词反映。因此,他在这两首以词的形式写成的词论中,寓庄于谐,表现了一种豁达圆通的词学观。半塘既崇扬苏之清雄,辛之豪迈,也主张不要排斥《花外》、《金荃》,不要简单化地把《花间》词一概视为“烟月文章”。这表现了非同寻常的眼光和气度。半塘之可贵,正在于此。叶恭绰评这组词云: “奇情壮采”。可谓知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