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晚宜春暮,风软上林朝。
对酒近初节,开楼荡夜娇。
石桥通小涧,竹路上青霄。
持底谁见许?长愁成细腰。
明代汤显祖的名作《牡丹亭》中《惊梦》一折,写到深闺少女杜丽娘偶然于一个春暮时分来到花园,面对群芳争艳的旖旎风光,原本是欢欢喜喜,忽然间愁绪满怀,感觉到青春生命的自我觉醒和热烈冲动,产生了一种不可遏制的欲望。她唱道:“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园!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以前的文学中,有没有这样的表现?自然,像汤显祖那样,写得如此明确而热烈,是没有过的;但类似的情调乃至构思,却早在王训这首《独不见》中就已出现。甚至,还可以说,因为汤显祖偏爱六朝文学,他很可能读过这首诗。《独不见》为乐府旧题,属杂曲歌辞,习惯上是写“伤思而不得见”之情(《乐府解题》)。王训的诗,与题意既有切合之处——表现女子孤独的春思,又略有不同——诗中的主人公,并没有一位具体的思念对象。正是这一点不同,造成了新鲜的意境。
开头二句,点出时间、地点:正值暮春时节,又恰在黄昏时候,柔和的风吹拂着林苑。上林,汉代著名宫苑,在长安西北,后世常用以代指一般华丽的园林。用“上林”这个词,诗人暗示我们:住在这里的,是一位高贵的女子。在这二句交代性的描述中,作者同时已经在渲染一种艳美的色彩和气氛。“日晚宜春暮”,“宜”字是有些强调的,突出了“日晚”和“春暮”二者的组合。春暮固然是群芳即将凋零的时节,却也是春色最为秾艳的日子。将暮春景色置于黄昏,添上一层朦胧,岂不更是动人?所以说“宜”。下一句再补足:这一片黄昏中的暮春景色,并不是普通的山林平野,而是一处华丽高贵的园林,那自然是奇花异卉,触目皆见了。写风着一“软”字,既说明风的温和,亦暗示这风使人懒散。总之,开头二句,已经有了浓厚的娇艳气息。
时是良辰,景是美景,人呢,用这气氛来衬托,自然是一位佳丽女子。那就不必多说,三、四句直接写她的举动。这是一联对仗,要合起来读。她把着酒盏,推开楼窗,欣赏着娇美的夜色。“初节”,指春天,因其为四季之始上文已有了“春”字,这里换一个词,避免重复。酒的作用,在于进一步浓化诗中的情调。三杯两盏,红晕生颊,这女子也便艳如春花,摇曳如软风,朦胧如夜色了。六朝人写诗,在“艳”字上是毫无忌避的。“开楼”见到什么?诗人没有具体写,用了一个奇妙的句子,从主观感受上加以概括,谓之“荡夜娇”。“娇”一作“谣”,那是说开窗听到远处有人唱着小曲。大约,有人认为“娇”和“荡”配合不起来,就改成了“谣”。这一改,变得平庸无奇了,破坏了诗意。其实,“娇”又何尝不能“荡”呢?“荡夜娇”恰恰写出了春夜的律动,那一片荡漾的妖娆,并且写出了人心中的情思飘摇。汤显祖《牡丹亭》之名曲《步步娇》有云:“摇漾春如线”,正是同样的笔法。或许,还是所来有自呢?
五、六句,顺着人物的视线,拓展画面:潺缓的溪水,从小小石桥下淙淙流过;竹林中曲折的小径,泛着微微白色,通向远处,消失在幽深的天幕上。这景象与前面所描绘的略有不同了:曰静曰远。从摇荡的娇艳到幽远的静寂,读者感受到了什么?
收结的二句回到女主人公。“持底”,凭什么、用什么;“许”,如此。这二句好象是一声长长的叹息:我怎么才能够、又让谁知道自己是这付模样:因为长久的忧愁,衣带渐缓,腰瘦堪把?前一句中,写了两层:一是无法与人沟通,二是即使能够与人沟通,也不知道和谁去沟通。这就表明,诗中的愁绪,并非是一般的相思之愁,而是被幽闭的女子的青春孤独。她已为此困扰得久了,伤心得久了,仍然没有解脱的办法。生命的短暂已经令人畏惧,女子的青春更其短暂,教她怎不哀怨?
这诗前六句,写足了良辰美景,赏心乐事。直到五、六句转为幽远,也只是“暗渡陈仓”,并无凄凉怨愁之感。及至推出结二句,境界方出,遂为全诗笼罩上一层哀婉情调。回过头来仔细推究,原来是一片娇艳春光,唤起了主人公生命意识的突跳!虽然,诗中的主人公,事先已是“长愁成细腰”,久为青春的孤寂所苦,同《牡丹亭》写杜丽娘游园惊梦,于无意识中突然觉醒不同,但构思却是非常相似的。诗人笔下,并没有让女主人公一开始就用一种哀怨的眼光去看待世界,而是欢欢喜喜地欣赏春色。所谓“起于无作,兴于自然”,一味写来,应物便是,终于在结尾处意绪突转,触先感随,发为长叹。而先前光色之艳,此时全成为春思之情的衬托。笔法的巧妙,实是令人赞叹。
南朝有不少出色的诗作,只是因为人们喜欢用狭隘的观念去评价,遂长久埋没无闻。比如说,“绮艳”是许多人用来否定南朝文学的一个重要理由,而很少有人想到:诗可以朴质,可以粗豪,为什么就不可以绮艳?这首诗显然是很绮艳的,却未必不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