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繁华梦》简介|鉴赏

原题《绣像海上繁华梦新书》。狭邪小说，初集三十回，二集三十回，后集四十回。古沪警梦痴仙(孙玉声)戏墨。初、二集有清光绪二十九年(1903)上海笑林报馆排印本，光绪三十一年(1905)上海笑林报馆再版本;后集有光绪三十二年(1906)上海笑林报馆排印本。光绪三十四年(1908)上海商务印书馆铅印本。初集卷首有海上警梦痴仙漱石氏自序、古皖拜颠生序及情天觉梦人、曾经沧海客、歙县周忠鋆病鸳、古滃狎鸥子等题词。

书名“海上繁华梦”，作者在自序中说：“海上繁华， 甲于天下。则人之游海上者，其人无一非梦中人，其境即无一非梦中境。”而作者尤注意的，是“长三书寓，幺二野鸡，一留人寻梦之乡也”，这也就是此书所写的主要内容，具体说来，则“拇战欢呼，酒肉狼藉，是为醉梦;一掷百万，囊资立罄，是为豪梦;送客留髡，荡心醉魄，是为绮梦;密语甜言，心心相印，是为呓梦;桃叶迎归，倾家不惜，是为痴梦;杨花轻薄，捉住还飞，是为空梦……”所有这种种梦的总和，就是作者所谓的“海上繁华梦”，他之所以写这部书，却是为了要惊醒世人的这些梦，“如释氏之现身说法，冀当世阅者或有所悟”， 于是此书的主要内容，是写妓家之情的如何虚假，以及沉缅于“梦”中的人如何醒悟的过程。

初、二集的情节，是一个完整的故事。以苏州的谢幼安梦见杜少牧被困斜途，挥剑自刺为开篇。这梦是初、二集的总纲，暗示着杜少牧留恋烟花，迷途沉沦，最后挥剑斩断情丝，脱离苦海。书中接着叙谢幼安与杜少牧赴上海游春，结交了李子靖、平戟三等一批正直的知己，和屠少霞、游冶之、郑志和、邓子通等几个妓界花间的浪子，以及经营之、贾逢辰、白湘吟、潘少安、周策六等专在上海滩上蒙骗坑人的无耻小人。杜少牧一到上海，就陷于“情海”之中，先后被妓女巫楚云、颜如玉骗得晕头转向，在花丛中沉酣不醒。谢幼安为规劝好友，回苏州叫来了少牧的兄长杜少甫，却同时又跟来一个钱守愚， 于是种种故事就在谢、杜、钱诸人和他们的三类不同的朋友，以及几个妓女巫楚云、颜如玉、桂天香、阿素、阿珍、阿金、花媚香、花艳香、杜素娟等人之间展开了。结果是屠少霞家产耗尽，沦于贫困;郑志和、游冶之双娶花媚香、花艳香姊妹，又被两妓卷逃，弄得穷途潦倒，冶之一身重病，志和唱曲为生，幸亏其母赶到上海，才得回去扬州家乡;妓女中唯有桂天香沉静优雅，不干骗人勾当，终于嫁给了谢幼安，双双恩爱非常。而一些坏人，最后也得到了报应，贾逢辰娶阿素，被火烧了房子;白湘吟等一批赌棍为官方抓获;潘少安仗着美貌到处吊膀子，积怨太多，被邓子通枪毙。颜如玉、巫楚云则是一个最后落难、一个误嫁滑头。钱守愚在上海屡屡上当，寻死觅活，被其妻揪回老家。杜少牧受尽众妓愚弄敲诈，后来在众好友的规劝下，终于梦醒回头，与谢幼安、杜少甫离沪回家。到此便证实了谢幼安在赴沪前的一梦。作者还嫌不够，继写后集，让桂天香染疾而死，谢幼安伤心之余，被杜少牧、平戟三诸人劝至上海游玩，于是让他们目睹了前二集未了结的一些坏人的悲惨下场。花艳香、花媚香姊妹卷逃至天津为娼，遭“拳匪”逃往德州，饿死在难民队伍中。巫楚云娱嫁后，身无分文逃至苏州为娼，又到天津，“拳匪”乱起时只身至沪，生意越来越差，最后在街头冻饿而死。颜如玉生了杨梅疮，沦为野鸡，后来发了疯。潘少安的妻子受报应沦落为娼。阿珍病死。阿金虐妓被官府审问游街。周策六则到处蒙骗，最后几案并发，被官府收监。而少牧诸人却在上海结识了学贯中西的甄敏士，最后由敏士作了一部以少牧诸人在上海游历的经过为素材的戏文脚本，以收结了这场“繁华梦”。

与当时所有描写上海妓界情形的小说一样，《繁华梦》整部书贯穿着一种矛盾：劝戒和娱乐。作者在第一回开头也自称：“此书之作，谓为痴仙之游戏笔墨也可，谓为痴仙之一片警世菩心也亦无不可。”当作者为了劝戒的目的把海上熙熙攘攘的繁华景象，勾栏间形形色色的狎邪情状生动细致地描绘出来时，它给予读者的，却必然是纯粹的娱乐而已。所以胡适、鲁迅等新文学的先驱们对此都很不满，斥之为“嫖界教科书”，其所谓“劝戒”的立意，便被看作了一面幌子。其实，当作者用来“劝戒”的只是一些人人都知的浅显道理，而不是某种独到的卓见时，所有以“劝戒”立意的文学作品，都适足成了娱乐游戏，它的社会效果，则必然是反面的。胡适指出这类作品病在没有深刻的思想，很能够一针见血。没有一种独到的思想对社会现象作充满个性的观照，作家就很难写出优秀的作品，不管他的描写技巧是多么高超。《繁华梦》一百回巨著，作者成书之速，真可谓倚马可待，才气横溢，运笔也十分娴熟，“摹写情景，无不刻画入微，随处淋漓尽致”，“而不禁有观止之叹”(古皖拜颠生《序》)。 这样一部作品，却终因没有独特的思想，而成为贫血的美人，虽秀姿天成，楚楚动人，却毕竟没有光彩四溢的坚强生命力。

纵观全书，初、二集有完整的结构，只是二集收场太显仓促，后集虽不能说是蛇足，结构上却似一团乱麻，它的用意只在于完结初、二集中涉及的话柄，使人物都有个下落。这样一种通过各式人物不同人生的交杂关系来展开情节，又以一“梦”来归结芸芸众生的小说写法，是来自于《红楼梦》。除此之外，作者还在很多方面有意模仿，如以梦开篇， 以书收场之类。但《繁华梦》对于人物，却是以一种道德标准来分门别类：一类是纯粹好人，其中有会文的谢幼安、杜少甫，会武的熊骋飞，会医的平戟三，学贯中西的甄敏士，一心从良的妓女桂天香等;一类是纯粹坏人，有赌徒白湘吟、花子龙，强盗刘梦潘，专门害人占小便宜的贾逢辰，到处吊膀子的潘少安，妓女中的颜如玉、巫楚云、杜素娟、花艳香、花媚香等;一类是纨袴子弟，浪荡嫖客，执迷不悟，最后送了性命的，如邓子通、夏尔梅等;最后一类是误入歧途，陷溺风流场中，终于醒悟的，如杜少牧、郑志和、游冶之、屠少霞、钱守愚等，妓女中的花好好、柳纤纤也属此类。这最后一类是全书描写的中心，因为“劝戒”的立意要通过他们去表现。恶毒人都受了坏报应，忠厚人终有了好结果，这样一种安排，显然是出乎“劝戒”的立意，但小说的审美价值， 自然离《红楼梦》是很远了。

人物描写还有一个特点，就是用姓名来暗示。一是化用古人名字，如谢幼安之于谢安、杜少牧之于杜牧、杜少甫之于杜甫、潘少安之于潘安等，暗示着谢幼安宁静飘逸的气质、杜少牧“十年一觉扬州梦”(杜牧《遣怀》)的经历、杜少甫的诗才、潘少安的美貌等。二是直接用名字道出人物性格，如游冶之的放荡游冶，经营之的刻毒经营，方端人的古板端方，钱守愚的愚守钱财，计万全的诡计多端，至于颜如玉、巫楚云等的妓女身份，也是一看名字就能知道的。三是用人物名字的谐音来暗示品行，如贾逢辰的“假奉承”，温生甫的“瘟生”，又有一些是需要懂吴语的人才能读出其谐音的，如白湘吟即“白相人”，施砺仁即“势利人”，蓝肖岑即“滥小人”等等。这样一种做法，也是中国小说中常见的。

《繁华梦》产生在《海上花列传》之后，《九尾龟》之前。《海上花》描写平实，评价一直较高，后两部则只有受贬斥的份。其实就思想而言，彼此都相去不远，就文笔技巧而言，后两部却比《海上花》要多姿多彩些。其中《九尾龟》写人物笔墨更为集中，《繁华梦》则人物类型更丰富些。小说是需要渲染的，但这类题材一渲染却就有“嫖经”的嫌疑，因而平实的《海上花》遂被认为较当。写妓家的罪恶，是“责善于非所”(鲁迅《中国小说史略》)，已不待言。《繁华梦》后集却写到良家女子为生计所迫沦落为娼，受恶鸨毒虐的悲惨命运。如后集第三十五回恶鸨阿金毒打妓女花好好一段， 简直令人毛骨悚然：

阿金立起身来，关上房门，加好了闩，把好好捉鸡也似的捉上床去。好好不知他怎样恶打，只急得面无人色。阿金一手把好好衣服剥开，一手在烟盘内抢了一支钢扦，走到床前……照着好好的粉嫩肩窝，一扦刺去，足有三四分深。好好狂叫一声，疼得在床中乱滚。阿金说他装腔，索性叫黄家娒揿住身子，掩住了口， 自己跨上床去，骑在他的腰内，把钢扦随手乱刺。亏他好一副狠毒手段，一连刺了十数下儿尚没罢手。好好的一件湖色卫生绒衫之上，前半襟斑斑点点，不知染了多少血迹。 口中只喊得‘饶命’两字，却又被黄家娒将口掩住，出不得声。这一下直痛得死去活来，可怜那有人来救他?……

这个花好好后来逃出妓院，投奔“济良公所”从了良，这样的妓女还有个柳纤纤。从这个角度写妓女生活，透露出妓女题材文学作品走向一种新形态的希望。

此书还有续集，题《绘图续海上繁华梦》，标“警世小说”，分初、二、三集，也是一百回，署“海上警梦痴仙孙漱石著”，上海文明书局出版，初版时间分别是民国四年(1915)六月， 五年 (1916) 二月 和五年(1916)八月。在全书末尾，由漱石生自己出了场，说谢幼安与他本是素识，最后依幼安所言“把全书一笔结住”。但正集中的人物，在续集中只是延续话头而已，主要的内容，是写“小划策”萧怀策和浪荡子弟戚祖诒与他先后所娶的放荡女子邢蕙春、妓女醉月楼、贾惺惺、柳飞飞等人之间的事。四女席卷瓜分了祖诒的家财， 令祖诒穷途潦倒，烟瘾恶疾缠身，中夜死于客栈间。而四女最后也一个个不得好死。萧怀策不断“划策”别人钱财，渐渐俨然富翁，后来又投机革命党，失败后复成为官方侦探，出卖党人，诬陷栽赃，最后被党人刺杀。作者虽仍以嫖客妓女之间关系贯穿全书，但他的兴趣却已转移到描写“近十余年社会影事”(三集第四十回)上面， 于三集中更以辛亥革命、二次革命、三次革命、护国军推翻洪宪帝制等国家大事为背景或内容，并写了一大批官场人物如王柏台(王八蛋)、侯谱涛(候补道)、胡图仲(糊涂虫)、刘泰仰(溜他娘)、陶子尧(逃之夭)、陶泰(淘汰)、娄梦渔(漏网鱼)等的种种丑态。作者对于这些前清无耻官员和上海的流氓闲棍如萧怀策(小划策、小活拆)、萧碧山(小瘪三)、贾扬仁(假洋人)、 毛老植(毛老贼)、童小七(童小窃)等人的投机革命非常痛恨，对于革命党内的良莠不齐致以深深的叹息。至于洋烟、迷信、赌博，以至所谓的“文明新戏”等当时的社会弊病，更是时时不忘痛斥之。这些都是续书的重要内容，《续海上繁华梦》与其说是狭邪小说，还不如看作社会小说，它的旨趣与正集是大大地不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