碗,和我们朝夕相见,和我们生死攸关。碗,关乎生存,关乎生计。可以说,没有什么能重于一只碗。
迄今发现的最早的碗,可追溯到新石器时代。可以肯定的是,用碗的历史,远远要早得多。最早的时候,碗可能只是一片荷叶,一截竹筒,一个海螺壳 ,一块蚌壳。我们小时候玩过家家,那些不能入口的萝卜头、烂菜叶就装在蚌壳里。一代又一代的孩子,隔着悠远的岁月,不知不觉中对原始先人进行着稚嫩的膜拜。那些裹在苇叶里的粽子,裹在荷叶里的叫花鸡,还有荷叶饭、竹筒肉,是不是先祖遗留到今的饮食方式之一呢?
在食不果腹的漫长岁月里,先民刀耕火种,只为了保住部落里的每一只碗。那些因碗而起的部族纷争,到头来,却打碎了多少只碗? 看过两队蚂蚁因碗底的一粒米饭而起的混战吗?其实,人类的生死存亡,一场又一场的战争,也不过都在一只碗里。碗的重量,不用赘言。这个道理,连不用碗吃饭的螳螂和黄雀、羊和狼,都非常明白。
碗的家族成员非常多,除了最常见的陶瓷碗,还有木碗、塑料碗、不锈钢碗、铝碗、搪瓷碗、泡沫碗等等。所谓“铁饭碗”,我想应该是用勤劳和灵巧的双手捧起来的饭碗吧。碗边上那些朴素或华丽的花饰并不多余,那是升华于人间烟火之上而必须要有的部分。
有些人用有力的双手和智慧的头脑,捍卫着自己和别人的饭碗,他们的碗里装着金豆。有些人为了装满自己的碗,流下了屈辱的泪水,他们的碗里,有苦和涩。还有些人把碗伸进了别人的锅里,他们的碗,再也洗不干净。也有些人为了民族的气节,主动打碎了自己的碗,那些碎了的碗片,每一片都会发光。
很多地方,有一个非常温暖人心的习俗:孩子第一次去姥姥家,临走时,姥姥家必定要送孩子一只小木碗。这个习俗,表达了姥姥家的亲人们对孩子最朴实、最关键的愿望,希望孩子一生都能吃饱饭,不要饿着。还有一个习俗:人死之后,要在灵前摆一碗满到冒尖的饭。希望故去的亲人吃得饱饱的去赴再不能相见的黄泉路。起灵去墓地的时候,这只碗,要被孝子亲手摔烂,让故去的亲人在另一个世界能继续使用。辛辛苦苦一碗饭,生生死死一只碗。
我对碗的第一次认识,是八九岁时的一个冬夜。因不慎打碎了一只碗,母亲说了我几句,我就委屈地哭了。母亲从床底的老木箱里捧出一只豁了好几个口的粗瓷碗。这是奶奶的要饭碗,奶奶就是用它养大了我的父亲和叔叔。那些豁口,是被狗追赶时摔倒了磕出来的。奶奶早早就去了,我并没见过,但那一粥一饭里的养育之情,恩泽父辈,惠及到了我。对碗的重新认识,是到异乡谋生之后。而真正体会到碗的沉重,是从二十九岁开始的。那一年,父亲撒手而去,把一家人的碗都放在了我的手上。我的一生,也许只能做一件事,那就是为一家人的碗赢得尊严。这一生,我只希望我的碗从未被污染,一直洁净如初。
碗,最终压死捧碗的人,倒扣成坟,重得谁也不能把它翻转过来。碗,来自于土,复归于土。看,辽阔无边的大地上,倒扣着多少沉重无比的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