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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文 《汉魏六朝散文·司马迁·屈原贾生列传(节选)》原文鉴赏
释义

《汉魏六朝散文·司马迁·屈原贾生列传(节选)》原文鉴赏

《汉魏六朝散文·司马迁·屈原贾生列传(节选)》原文鉴赏

屈原者,名平,楚之同姓也。为楚怀王左徒1。博闻强志,明于治乱,娴于辞令。入则与王图议国事,以出号令;出则接遇宾客,应对诸侯。王甚任之。

上官大夫与之同列2,争宠而心害其能。怀王使屈原造为宪令,屈平属草稿未定。上官大夫见而欲夺之,屈平不与,因谗之曰:“王使屈平为令,众莫不知,每一令出,平伐其功,(曰)以为 ‘非我莫能为’也。”王怒而疏屈平。

屈平疾王听之不聪也,谗谄之蔽明也,邪曲之害公也,方正之不容也,故忧愁幽思而作《离骚》3。离骚者,犹离忧也。夫天者,人之始也;父母者,人之本也。人穷则反本,故劳苦倦极,未尝不呼天也;疾痛惨怛,未尝不呼父母也。屈平正道直行,竭忠尽智以事其君,谗人间之,可谓穷矣。信而见疑,忠而被谤,能无怨乎?屈平之作《离骚》,盖自怨生也。《国风》好色而不淫4,《小雅》怨诽而不乱5,若《离骚》者,可谓兼之矣。上称帝喾6,下道齐桓7,中述汤武8,以刺世事。明道德之广崇,治乱之条贯,靡不毕见。其文约,其辞微,其志洁,其行廉,其称文小而其指极大,举类迩而见义远。其志洁,故其称物芳。其行廉,故死而不容自疏。濯淖污泥之中,蝉蜕于浊秽,以浮游尘埃之外,不获世之滋垢,皭然泥而不滓者也。推此志也,虽与日月争光可也。

屈平既绌,其后秦欲伐齐9,齐与楚从亲10,惠王患之11,乃令张仪详去秦12,厚币委质事楚,曰:“秦甚憎齐,齐与楚从亲,楚诚能绝齐,秦愿献商、於之地六百里13。”楚怀王贪而信张仪,遂绝齐,使使如秦受地。张仪诈之曰:“仪与王约六里,不闻六百里。”楚使怒去,归告怀王。怀王怒,大兴师伐秦。秦发兵击之,大破楚师于丹、淅14,斩首八万,虏楚将屈丐15,遂取楚之汉中地16。怀王乃悉发国中兵以深入击秦,战于蓝田17,魏闻之18,袭楚至邓19。楚兵惧, 自秦归。而齐竟怒不救楚,楚大困。

明年,秦割汉中地与楚以和。楚王曰:“不愿得地,愿得张仪而甘心焉。”张仪闻,乃曰:“以一仪而当汉中地,臣请往如楚。”如楚,又因厚币用事者臣靳尚,而设诡辩于怀王之宠姬郑袖20。怀王竟听郑袖,复释去张仪。是时屈平既疏,不复在位,使于齐,顾反,谏怀王曰:“何不杀张仪?”怀王悔,追张仪不及。

其后诸侯共击楚21,大破之,杀其将唐昧22

时秦昭王与楚婚23,欲与怀王会。怀王欲行,屈平曰:“秦虎狼之国,不可信,不如毋行。”怀王稚子子兰劝王行24:“奈何绝秦欢!”怀王卒行。入武关25,秦伏兵绝其后。因留怀王,以求割地。怀王怒,不听。亡走赵26,赵不内。复之秦,竟死于秦而归葬。

长子顷襄王立27,以其弟子兰为令尹28。楚人既咎子兰以劝怀王入秦而不反也。

屈平既嫉之,虽放流,眷顾楚国,系心怀王,不忘欲反,冀幸君之一悟,俗之一改也。其存君兴国而欲反覆之,一篇之中三致志焉。然终无可奈何,故不可以反,卒以此见怀王之终不悟也。人君无愚智贤不肖,莫不欲求忠以自为,举贤以自佐,然亡国破家相随属,而圣君治国累世而不见者,其所谓忠者不忠,而所谓贤者不贤也。怀王以不知忠臣之分,故内惑于郑袖,外欺于张仪,疏屈平而信上官大夫、令尹子兰。兵挫地削,亡其六郡,身客死于秦,为天下笑。此不知人之祸也。《易》曰29:“井泄不食,为我心恻,可以汲。王明,并受其福。”王之不明, 岂足福哉!

令尹子兰闻之大怒,卒使上官大夫短屈原于顷襄王,顷襄王怒而迁之。

屈原至于江滨,被发行吟泽畔。颜色憔悴,形容枯槁。渔父见而问之曰:“子非三闾大夫欤30?何故而至此?”屈原曰:“举世混浊而我独清,众人皆醉而我独醒,是以见放。”渔父曰:“夫圣人者,不凝滞于物而能与世推移。举世混浊,何不随其流而扬其波?众人皆醉,何不餔其糟而啜其醨?何故怀瑾握瑜而自令见放为?”屈原曰:“吾闻之,新沐者必弹冠,新浴者必振衣,人又谁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者乎!宁赴常流而葬乎江鱼腹中耳,又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温蠼乎!”乃作《怀沙》之赋。其辞曰:

陶陶孟夏兮,草木莽莽。伤怀永哀兮,汩徂南土。眴兮窈窈,孔静幽墨。冤结纡轸兮,离愍之长鞠;抚情效志兮,俯诎以自抑。

刓方以为圜兮,常度未替;易初本由兮,君子所鄙。章画职墨兮,前度未改;内直质重兮,大人所盛。巧匠不斩兮,孰察其揆正?玄文幽处兮,矇谓之不章;离娄微睇兮,瞽以为无明。变白而为黑兮,倒上以为下。凤皇在笯兮,鸡雉翔舞。同糅玉石兮,一概而相量。夫党人之鄙妒兮,羌不知吾所臧。

任重载盛兮,陷滞而不济;怀瑾握瑜兮,穷不得余所示。邑犬群吠兮,吠所怪也;诽骏疑桀兮,固庸态也。文质疏内兮,众不知吾之异采;材朴委积兮,莫知余之所有。重仁袭义兮,瑾厚以为丰;重华不可牾兮31,孰知余之从容!古固有不并兮,岂知其故也?汤禹久远兮32,邈不可慕也。惩违改忿兮,抑心而自强;离湣而不迁兮,愿志之有象。进路北次兮,日昧昧其将暮;含忧虞哀兮,限之以大故。

乱曰,浩浩沅、湘兮33,分流汩兮,修路幽拂兮,道远忽兮。曾吟恒悲兮,永叹慨兮。世既莫吾知兮,人心不可谓兮。怀情抱质兮,独无匹兮。伯乐既殁兮34,骥将焉程兮?人生禀命兮,各有所错兮。定心广志,余何畏惧兮?曾伤爰哀,永叹谓兮。世溷不吾知,心不可谓兮。知死不可让兮,愿勿爰兮。明以告君子兮,吾将以为类兮。

于是怀石遂自 (投) 〔沈〕汩罗以死35

【注释】 1 楚怀王:即熊槐。公元前328年至公元前299年在位。左徒:楚官名。参与国政,起草诏令、法规等等。2 上官大夫:即靳尚。一说“上官”是复姓和靳尚不是一人。3 《离骚》:屈原自述生平的长篇叙事诗。4 《国风》:《诗经》的一部分。采自民间歌谣,有十五国的民歌,一百六十篇。5 《小雅》:《诗经》的一部分。大部为西周后期东周前期贵族宴会的乐歌,少部分是批评当时朝政过失抒发忧愤的民间歌谣。这儿指的是后者。6 帝喾:传说中的古代帝王,是黄帝的曾孙,号高辛氏。7 齐桓:即齐桓公,姜小白,春秋时期齐国诸侯,春秋五霸的第一位霸主。8 汤武:汤指商朝的开国帝王商汤,又称成汤。武,指西周的周武王,即姬发。9 秦:指战国时期的秦国。齐:指战国时期的齐国。10 从亲:合从相亲。战国时期,山东诸侯各国联合抗秦,称“合纵”。从通“纵”。11 惠王:指秦惠王,嬴驷。公元前337年至公元前311年在位。12 张仪:战国时期魏国人,倡“连横”说的说客,游说山东六国侍奉秦国,深得秦昭王的信任。13 商、於之地:地区名。在今陕西省商县至河南内乡一带地区。14 丹、淅:水流名。丹水源出陕西省商县西北,浙水是它的支流。15 屈丐:楚国王族。楚怀王时任楚将。秦惠王更元十三年(前312年)“庶长章击楚于丹阳,虏其将屈丐,斩首八万”。《史记·卷五·秦本纪》。16汉中:地区名。今湖北省西部,陕西省东南部地区。17蓝田:县名。今陕西省蓝田县西。18魏:指战国时期的魏国。19邓:邑名。今河南省郾城县东南。20 郑袖:也称南后。楚怀王宠妃。21诸侯共击楚:事在楚怀王二十八年(前301年)。齐将匡章,魏将公孙喜,韩将暴鸢率三国军队进攻楚方域,在泚水旁的垂沙大败楚军。22 唐昧:其他事迹不详。23 秦昭王:即赢稷。公元前306年至公元前251年在位。24 子兰:楚怀王之子,后任楚国令尹。25武关:在今陕西省商县西北。26 赵:指战国时期的赵国。27 顷襄王:即熊横。公元前298年至公元前263年在位。28 令尹:楚官名。楚国最高官职。29 《易》:指《周易》,也叫《易经》。我国古代的占卜书。文中引的是《易经·井卦》的爻辞。30 三闾大夫:楚国官名。掌管楚国王族昭、屈、景三姓事务。31 重华:虞舜名重华。32 汤禹:汤指商朝开国帝王商汤,又称成汤。禹,指夏禹,夏朝的奠基人。又称大禹、文命等等。33 沅、湘:沅水在湖南西部,湘水在湖南东部,或称湘江。34 伯乐:古代善相马的专家。春秋时期人。35 汩罗:即汩罗江,经流湖南省东部入湘江。

【今译】 屈原,名平,是楚王的同族人。他担任楚怀王左徒的官职。学识渊博,记忆力很强,对国家存亡兴衰的道理非常了解,擅长应酬交际的辞令。因此他入朝就和楚王讨论国家大事,制定政令;对外就接待各国的使节,处理对诸侯国的外交事物。楚王对他相当信任。

上官大夫和屈原职位相同,为了争夺楚王的宠爱,非常妒嫉屈原的才能。怀王让屈原制定法令,屈原写好了文稿,还未最后定稿上呈,上官大夫见到之后想据为己有。然而屈原不肯给他,于是他就在楚王面前讲屈原的坏话,说:“大王您让屈原制定法令,没有人不知道,每颁布一项法令,屈平便夸耀自己的功劳,认为除了他,别人做不出来。”楚怀王听后发怒,便疏远了屈原。

屈原痛心怀王听闻如此闭塞,谗谄之人的蒙蔽使见事不明,邪恶小人的如此陷害好人,正派的人是这样不能容身,为此忧愁沉思写成了《离骚》。《离骚》就是遭受忧愁的意思。上天是人的始祖;父母乃是人的根本。人到了穷困的极点之际,便要追怀根本,所以劳苦疲倦达到顶点时,没有不呼喊上天的;病痛折磨无法忍受时,没有不呼叫父母的。屈平坚持正确的原则,对君王一片忠心,但是却受到小人的挑拨离间,他的处境可以说是极端困苦的了。诚信受到猜疑,忠直反而受到诽谤,他能够没有怨恨吗?屈平的《离骚》,乃是产生于怨恨啊!《国风》里的诗歌,虽然有许多描写男女恋爱之作,但却不是淫乱;《小雅》里的作品虽然流露怨恨讥讽,但不主张暴乱。像《离骚》这首长诗,可以说兼而有之了。该诗往上追述到帝喾的事迹,近世赞扬齐桓公的伟业,中间叙述商汤、周武王的德政,以此来讽刺时政。它阐明道德的广博高深,政治治理的条理系统,无不详细地在《离骚》中体现。其文字简约精炼,其语辞含蓄,其情志高洁,其品行廉正,其文字尽管是写的细小事物,而其意旨却极其宏大博深;列举的比喻多是眼前近事,而体现的思想却颇为深远。他意志纯洁,所以喜欢用香草作比喻;他品行廉正,所以至死也不放松对自己的要求。身处污泥浊水之中而能自加洗濯,像蝉脱壳于浊秽泥土之中,而浮游于尘埃之外,不被世俗的污浊所玷污,清白高洁出污泥而不染。推论他的这种志趣,即使与日月争比光辉,也是恰当的。

屈平被疏远贬黜之后,秦国要征伐齐国,可是齐国与楚国有合纵的盟约,秦惠王对此颇为担忧。于是派张仪假装离开秦国,备了丰厚的礼品来到楚国表示臣服,并且说:“秦国非常憎恨齐国,齐国和楚国有合纵的盟约,若是楚国能和齐国断交,我们秦国愿意献出商、於一带六百里的土地。”楚怀王贪心欲得秦国土地,从而轻信了张仪的话,于是跟齐国断交,并派使者到秦国去接受土地。张仪欺骗楚国的使者说:“我和楚王约的是六里,没有听说六百里。”楚国使者非常生气地离去,回到楚国禀报怀王。怀王大怒,大规模地出兵讨伐秦国。秦国也发兵迎击楚军,在丹、浙把楚军打得惨败,斩首八万,俘虏了楚将屈丐,并攻占了楚国汉中一带地区。楚怀王把全国军队都动员起来,深入进击秦国。在陕西蓝田大战。魏国听到消息,袭击楚国,进军到邓地。楚军害怕了,从秦国撤军回来。这时齐国终因恼怒怀王,不来援救楚国,楚国处境极为艰难。

第二年,秦国提出割让出汉中地与楚国讲和。楚怀王说:不愿得到土地,愿得到张仪才心满意足。”张仪听到此情况便说:“用我张仪而来抵汉中之地,请大王允许我到楚国去。”张仪到了楚国,用重礼送给楚国的当权大臣靳尚,并用花言巧语,欺骗怀王的宠姬郑袖,怀王听信了郑袖的话,又把张仪给释放了。这时,屈平已被疏远,不再担任重要官职,被派到齐国去出使,他回到楚国便劝楚王说:“为什么不杀了张仪?”怀王后悔了,派人追赶张仪,没有追上。

在这以后,各诸侯国联合攻打楚国,大败楚军,杀死了楚国的将领唐眜。

这时秦昭王与楚怀王约为婚姻,要求与怀王会悟。怀王要前往,屈平说:“秦国乃是虎狼之国,不能相信它,不如不去。”怀王的小儿子子兰劝怀王前往,并说:“为什么要断绝秦王的欢心?”怀王终于去了。进入武关,秦国事先埋伏好的军队断绝了怀王的归路,于是扣留了怀王,要求割让土地。怀王发怒了,拒绝秦的要求。怀王逃奔赵国,赵国不接纳;又回到秦国,最后还是死在秦国,而遗体归葬楚国。

怀王的长子顷襄王继位,任命他的弟弟子兰为令尹。楚人都责备子兰劝怀王入秦而使其不得生还。

屈平已经嫉恨这件事,虽然被放逐,仍是眷恋楚国,心念怀王,时刻惦记着回到他的身边,希望怀王悔悟过来,不良习俗也能改掉。他渴望保住君主,振兴国家,并想要扭转楚国衰弱的局面,所以在他的一篇作品之中,多次流露出这种心情。然而最终无可奈何,为此他也不可能再返回朝廷,作为国君,不管聪明,还是愚蠢,有才还是无才,都希望得到忠臣来保卫自已,选拔贤才来辅佐自已,然而弄得国破家亡相继出现,就是因为他们所认为的忠臣并不是忠臣,所认为的贤才不是贤才啊!怀王由于不能分辨是否忠臣,所以在内被郑袖所迷惑,在外被张仪所欺骗,疏远屈平而信任上官大夫、令尹子兰。结果是军队打败仗,国土被削割,丧失了六个郡的土地,自己也客死在秦国,被天下人所耻笑,这是不能了解人所导致的祸患。《易经》上说:“井已经浚治干净了,却不来喝;使我难过,这是可以汲用的啊!君王如果贤明,大家都得到幸福。”怀王如此之昏庸,怎可能获得幸福呢!

令尹子兰听到上述情况大怒,结果让上官大夫在顷襄王面前说屈平的坏话,顷襄王发怒,就把屈原放逐了。

屈原来到江边,披头散发漫步悲吟于泽边,面容憔悴,形体干瘦。一位渔翁见到他便问道:“您不就是三闾大夫吗,为何弄到这般地步!”屈原说:“世人都混浊,而唯独我干净;世人都昏醉,而唯独我清醒,为此而被放逐。”渔夫说:“圣人不固执地对待事物,而能随着世俗风气转移。既然世人都是混浊的,为何不随其流而推其波?既然大家都昏醉,何不也跟着吃糟喝酒呢?为什么怀着美玉般的德操,而自己却落得个被放逐呢?”屈原说:“我听说刚洗过头的人,一定要弹去帽子上的灰尘,刚洗了澡的人一定要把衣服上的尘土抖干净,人们又有谁肯让自己洁白之身而受外界的污垢玷染呢?我宁肯投身于长流的江水,而葬身于江鱼腹中,又怎么能让洁白的品德蒙受世俗的污染!”

于是屈原写了《怀沙》这篇赋。赋中写道:阳光强烈的初夏啊!草木茂盛地生长。悲伤总是充满胸膛啊,我匆匆地来到南方。眼前是一片茫茫啊,寂寞到毫无声响。沉痛得心发闷啊,这令人忧伤的日子又实在太长。抚心自问,检点壮志啊,遭受委屈而自我克制。

要把方木硬削成圆木啊,正常的法度不可改易。抛开当初的正路啊,那将是正人所唾弃。明确规范,牢记法度啊,以前的打算不会改变。品性忠厚而心地端正啊,乃是君子人所赞美的。巧匠如不挥动斧子砍削啊,谁知它是合乎正规?黑色的花纹放在幽暗之处啊,盲人会说花纹不鲜明;离娄稍微一瞥就看得非常清楚啊,盲人说他是瞎着眼。白色变成了黑色啊,上方变成了下方。凤凰被关进笼子里啊,鸡和野雉却在那里飞跳。美玉与粗石均掺杂在一起啊,却有人认为二者也差不了多少。帮派小人卑鄙妒嫉啊,全然不了解我高尚的情操。

任重道远负载太多啊,却沉进坎坷的泥坑而不顶用。我身怀珍宝而手握宝玉啊,也无由向人展示。邑里的群狗乱叫啊,不常见的便要狂吠。诽谤英俊怀疑豪杰啊,这乃是小人的丑态。外表粗疏而内心朴实啊,谁也不知我与众不同的异采。未经雕饰的木材被废弃啊,哪里知道我的内藏。我重视仁与义的修养啊,恭谨忠厚特别加强。虞舜已不可再遇啊,又有谁知道我从容坚持自己的志向。古代的圣贤也难得同时而生啊,又有谁了解其中的缘由。商汤夏禹距今遥远啊,渺茫得没法追慕。免力强压住内心的不平啊,抑制内心反而使我更加坚强。遭遇忧患而不改变我的初衷啊,愿为后人留下榜样。顺路回向北方啊,暗淡的夕阳将要落山。忍着忧虑变为哀乐啊,死亡的大数已为期不远。

尾声:浩大的沅水湘水啊,不停地流淌翻涌着波浪。道路漫长阴暗啊,前途是渺渺茫茫。不断地悲伤歌吟啊,长久地叹息凄凉。世上已没有知己啊,有何人可与商量。我怀着激情和美的品德;芬芳洁白世上无双。伯乐早已死去啊,千里马怎能飞奔。人生所承受的命运啊,各有不同的安排。内心坚定心胸广阔啊,别的还有什么值得畏惧。重的忧伤悲哀,我永远地叹息啊!世道混浊没有知音啊,人生叵测不值得一提。知道死亡是不可躲避啊,想着对生命不必顾惜。明确地告诉正人君子们啊,我将为后人做出榜样。于是屈原就怀抱石头自沉于汩罗江而死。

【集评】 宋·洪兴祖《楚辞补注》卷一:“汉武帝命淮南王安为《离骚传》,其书今亡。按《屈原传》云“《国风》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诽而不乱,若《离骚》者,可谓兼之矣。”又曰:“蝉蜕于浊秽以浮游尘埃之外,不受世之滋垢,皭然泥而不滓,推此志,虽与日月争光可也。”班孟坚、刘勰以为淮南王语,岂太史公取其语以作传乎!”

清·陶必铨《黄江古文存》:“《屈贾传》顿挫悲壮,读之如见其人,《史记》合传之中最佳者也。虽然,史公亦借以自写牢骚耳。论两人之所处,则安见其传之当合也。汉文帝,贤明主也,谊以洛阳少年,随廷尉吴公,来不逾年,而至中大夫,亦深于知谊者矣。知之深故怜之至,而育养之计生,两为王傅,召问鬼神,帝固不任绛、灌害之也。鵩鸟之赋坠马之伤,岂爱身有待之道哉。然则原之自沉也奈何?曰,原亲也旧也,靳尚疏而子兰幼也,远间亲,新间旧,此原之所以忧愁幽思也。若初登殿阶,遽为人痛哭而流泪,是躁进也,原不为也。又沉怀王之昏于利而惑于谗,固与夜半前席迥不相侔哉!虽然,忠君爱国,千载此心,若两人者,亦不可多得矣。”

近代·闻一多《闻一多全集》第一卷《廖季平论离骚》:“谢无量先生在其《楚辞新论》中说:十年前在成都的时候,见廖季平先生,他拿出他新著的《楚辞新解》给我看说:‘屈原并没有这个人。’他第一件说,《史记·屈原贾生列传》是不对的。细看他全篇文意都不属。他那传中的事实前后矛盾,既不能拿来证明屈原出处的事迹,也不能拿来证明屈原作《离骚》的时代。

‘《史记》的文义不属,前后矛盾’,都是无可讳言的,自宋以来便不断有人怀疑。但《史记》全书,同类情形甚多。若凭此而一一否认其人物的真实性,恐绝无此理。其实‘文义不属,前后矛盾’,也不过是廖氏的借口而已。纵令文史不矛盾,这段记载就能令他满意吗?他不认为《离骚》是‘天学’吗?然而史传中的屈原,分明是讲‘人学’的。史传不能代替他作记,便把史传中的人物存在根本否认了,性子未免太急了!其实如果《离骚》作者的性格,据《离骚》本文看,真与史传中的屈原不合,充其量也只能把屈原与《离骚》的关系解除掉。为廖氏起见,让屈原还存在,只说《离骚》不是他做的,不就够了吗?其实连这一著都不必,至少目前我们不得不承认《离骚》是屈原作的,因此屈原的思想如何,只有《离骚》才是千真万确的口供,只要史传没有明白提出反证,我们又何妨当它默认了?史传与《离骚》不合,诚然,但消极的不合与积极的相反相克究竟是两回事。我们何不假定史传中只是一篇不完全的画像,其中尽留有点睛添毫的余地,说不定拿《离骚》中的屈原补入史传,更觉生动逼真点。这样廖氏的困难就自动解决了,所以他那一点,根本无成立的必要。”

近人·梁启超《中国历史研究法补编》第71页《人的专史》:“资料太缺乏的人,虽然伟大奇特,亦不应当作传。比如屈原,人格伟大,但资料枯窘得很。太史公作《屈原列传》,完全由淮南王的《离骚序》的里面抄出一部分来。传是应该作的,可惜可信的事迹太少了。……对这类人在文学史上讲他的地位是应该的,不过只可作很短的小传,把史传未载的,付之阙如;有可疑的作为笔记,以待商榷。若勉强作篇详传,不是徒充篇幅,就是涉及武断,反而失却作传的本意了。”

现代·罗根泽《周秦两汉文学批评史》第108—110页《对楚辞及其辞赋作家的评论》:“《屈原贾生列传》,将刘安此言(按刘安《离骚》“以《国风》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诽而不乱”等语,见班固《离骚》所引。)完全载入,并且说:“其文约,其辞微……故死而不容。”

以《国风》、《小雅》释《离骚》仍是继承刘安之说;至于这种称赞其芳洁的批评,一方面固然是读了《离骚》所得的印像,一方面也是受了屈原的唯美论的提示。这虽然是句抽象的赞语,而后来的批评《楚辞》者,差不多皆未能超此范围,不过更加邃密或具体而已。

在屈原的自述里,除有唯美倾向之外,便是发愤抒情。关于这一层,到了司马迁的评赞,特别的偏重发愤这一点。……

但这种的文学产生说,便演为桓谭的“贾谊不左迁失志,则文采不发”(详见第二章)及韩愈的“不平则鸣”(详七章四节)的学说。就是现在的一部份人所说的“文学是苦闷的象征”。其详略的程度,自然相差远甚,但究其极至的结核的意义,也实是‘小异’而‘大同’了。”

【总案】 本篇屈原是才华高超、忠心为国,因遭谗言而才不得其用的惨痛事例。作品中对怀王等不能知人,朝廷群臣的嫉贤误国,表示了极大了愤慨;而对屈原的怀才不遇、终生坎坷,寄予了极大的同情。文章中夹叙夹议,反复吟叹,是《史记》中笔锋饱含着强烈的感情的篇章之一。尤其是在字里行间,也流露着作者的无限身世之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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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24/12/22 11:2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