挂面的沉稳刻板、刀削面的粗犷洒脱、抻面的刻意表演绝技……都赶不上我岳母那饱含深情带着体温的手擀细切的“情丝面”。
小巧精干的岳母的确是擀制面条的一把好手。我在离家近二十里的邻乡中学教书,因住房紧张,结婚几年了也没安排住房。无奈之下,有时便骑上自行车到六里之外的杨集岳父家去吃顿饭。妻就在杨集本村小学教书,吃住在家。我打小就爱吃面条,两碗三碗不在话下。等到十四五岁上,四碗五碗的面条拉溜儿摆上阵我也毫不含糊,常常吃得面善心慈的祖母直咋舌。我的祖母喜欢擀杂面的面条,每每的,即使在家吃过了晌午饭,我也会赶到祖母家,在那棵树冠如华盖的椿树底下,再挨着吃上一大碗面条。我的这一“嗜好”怎能逃得过心细如发的岳母的眼睛呢?
那是一个夏天的晌午,岳母先在一个和面的瓷盆里和好了充足的面,和面时还在面团里莫名其妙地打了两个鸡蛋。我以为是我这新女婿的到来,使得岳母紧张之余将该打在锅里沸水中的鸡蛋误打在了面团内。其实,这是有讲究的,面团里因有了鸡蛋的调和便劲道好吃许多。我不免刮目相看起岳母接下来的精彩表演:岳母将一大块的面团拿刀切为两块,把其中的一块放回瓷盆,另一块面团就是她在面板上表演独门绝技时必备的道具。岳母先将这块面团揉捏得细腻光滑富有弹性,而后拿过擀面杖细致匀称地擀将起来。瞧吧,那面片儿的两面光滑细薄,那擀面杖的松紧有致节奏,还有岳母切面条时那细匀而明快的刀功,直看得我两眼呆呆发愣了良久。
那时候,我的岳母已是六十岁的花甲老人,她的紧系扣襻的蓝布长衫已被汗水浸湿,也稍微的有些气喘。若是在平日里,岳母早已是光着脊梁来擀面条了。而今儿个是碍于我的到来,性格有些腼腆的她还不好意思脱了她的那件长衫,可还有同样大小的一块面团要擀呢!罢罢罢,岳母便微笑着将长衫脱下来,继续着她的独门绝技的表演……
此时,岳母袒露着的两个干瘪的乳房随着擀面杖的节奏在她不再丰满的胸前来来回回地悠荡着,让我的心酸楚不已。就是这两只干瘪的乳房,曾养育过光灿灿的五朵金花。有后辈的小八将们也曾触摸过这虽不丰满却温柔神奇的乳房,他们魂系于此情牵于斯……那天晌午,前来会餐的小外甥、小外甥女就有六人之多。怪不得岳母擀了这么多的面条,敢情不光光是对付我哩!
杨集学校是一所中心小学,我的四个连襟所在的行政村的位置恰好呈“T”字形排列,更便于几家的孩子在岳母家这个“联合国总部”集合哩!由于职业与性格的缘故,我与这帮小外甥、小外甥女的关系相处得极为融洽。
为了不影响教学工作,在女儿、儿子都是两个多月时,我们就搬来岳母家居住。妻子在课间时分匆匆给孩子喂喂奶。说句实在话,为了家庭生活的幸福与和谐,妻子付出了太多太多……
其实,女儿出生时,岳母就一直陪在妻子身边。望一眼刚刚出生的小生命,再看一眼在二十几年前也是这样在襁褓中哇哇哭闹而今已是成人的女儿,岳母是幸福的、欣慰的,她的消瘦的脸颊泛起了红晕,嘴角和眼角边微笑的涟漪一圈儿一圈儿地荡开去……岳母是一个漂亮的女人,她的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清澈透明,宛如两颗紫黑晶莹的葡萄,会说话似的。
于是,岳母的一双小脚便承载了超负荷的重载。孩子哭闹了,哄与逗,特别是七八个月后,托抱在怀里左右来回地颠。女儿、儿子在几个月大时是穿沙土裤的。每每,我从一里多路的杨集村东的一个土坡上推回来一车沙土,倒出,挑出其它的杂质土颗粒,再过粗筛细箩,晾干。冬天呢,尤其是阴天或是下雪,沙土潮湿。岳母不得不将沙土堆在煤球炉旁,在一只小铁锅中把沙土炒热,沙土在铁锅里“突突”地开着土花儿,再倒在地上晾得不凉不烫。
记得那次推沙土,我正感冒发着烧,而时令已是隆冬时分。望着银装素裹的无垠大地,我的铁锨只能一锨铲下来一小块沙土,而本学期教给学生们的开篇名作《沁园春·雪》不禁让我激情满怀壮志豪迈了许多,我不由得背诵起来……有几分神奇的是,我的感冒也很快好了。阿弥陀佛,只要孩子们健健康康快快乐乐,我就知足了。
我感冒了,要么喝一碗姜糖水出出汗,要么就去推沙土干点活儿,这是我那几年治疗感冒的绝招。女儿、儿子在那么小的时候感冒了,要么喝感冒冲剂,要么我的岳母就给孩子们拿干净的棉花蘸上烧得有些发烫的白酒搓手心、脚心与后背。岳母是用心在搓,在祈祷。一旁的我,心在痛,血脉相连,亲情暖暖,这是世间最温馨的时刻,就让岁月的镁光灯将它永远地定格……
岳母是一个热爱生活的人。她在不大的庭院里围了很大一圈儿篱笆。篱笆内种上茄子、甜椒、西红柿,还有爬蔓的豆角、丝瓜与扁豆。在篱笆外还种有菊花、山药花,门口两侧各植一株月季。在东南角茅房后的一小块空地,还用长网拦出空间来喂了九只母鸡和一只红色翎毛的大公鸡。
岳母每每很是动感情地说起,其实,在五个女儿之后,她还生有一个男娃呢。那还是在大炼钢铁的年月,家家关门上锁,一块儿干活,一块儿吃集体食堂的大锅饭。岳母因偷着回家给孩子喂了一两口面糊,便被大队长狠狠地批判了一顿,胆小的岳母哪还敢再偷着回家喂孩子。这是岳母心中永远的痛,一个天使般的孩子就这样过早地夭折啦……到如今我才彻彻底底明白了,为什么这一大帮孩子在岳母眼跟前疯狂地闹,哧溜哧溜一碗一碗地吃她擀的面条,她一点儿也不厌烦哩,她的布满鱼尾纹的眼角总是笑成了一朵美丽的花儿!甚至,我们几个连襟私下里窃窃低语,岳母所扮演的角色有时是抢了我们的彩儿,她这该作配角的咋就充当起主角来呢?
每当我在岳母家小住,岳母总是把正房西间正对内门的八仙桌、靠北墙的两只单人沙发与茶几擦拭得锃明瓦亮。岳母知道,我在中学教书,喜欢在家翻阅书本,写点东西。于是,当岳母十分需要从最西边那间堆放杂物的储存室拿些东西时,便蹑手蹑脚地低了头或是微微向外侧了身,绕过我的办公桌而去。有时晚上停电,岳母早把一包红蜡烛放在我办公桌的抽屉里,还有一盒火柴。我只有暗暗使劲……那几年,我连续教中学毕业班,中考成绩常常名列全县前几名,有一年还考了全县第二名 。这其中也有岳母默默付出的功劳哩。让我由衷地向平凡而朴实的岳母说一声——谢谢您!
如今,已是八十六岁高龄的岳母耳朵有点背,心脏也有些不好,走路明显的迟缓了。岳父因病已于二○○四年初夏时去世,岳母家这座老宅子的东偏房也因一场大暴雨而倒塌,岳母不能再独自一人呆在老宅子里居住生活啦!记得岳父的葬礼刚结束,一团乌云遮住了那轮向西天沉去的太陽,亲友们还沉浸在深切的悲痛之中,我的岳母就拉着妻的手连说了两遍,你什么时候回家呀?在一旁垂首站立的我泪水簌簌滚落下来,我的亲爱的岳母呀,咱们生死相依一条心,我们啥时也不能把你遗忘在一个寂寞冷落的角落里……
岳母在老宅子居住的那些天,我们几家轮流值班。妻更是不惜每周三四次往返于杨集与徽王间。因合乡并镇,我和妻已被双双调回了老家徽王镇工作。
听说岳母决定搬家的那两天,我们五家有出动拖拉机的,也有出动三轮车的,我出租了一辆面包车,争抢着来接岳母。哪知岳母铁了心哪儿也不去,就去本村东头的大连襟家住!半个世纪的故土难离的情感我们还是理解的。于是,我特意在县城的购物中心花了近两百块钱给老人家买了一件软面料春秋穿的薄棉袄。哪知岳母竟执意不穿,说妻的后脊背时常发凉,就转送给了妻……
在亲爱的岳母的辛勤哺育下,那些吃着岳母手擀细切的面条长大的外甥、外甥女们也个个长出息哩。当女儿、儿子的大学录取通知书递到她老人家跟前时,岳母拿袄袖揩拭着烫金的闪着熠熠光辉的通知书,笑得合不拢嘴,眼神定定的,仿佛要把这纸通知书装进她的眼眸里去!
如今,昔日的小八将们大都找到了适合自己的工作岗位与人生坐标呢。我最亲爱的岳母呀,难道不是您在创造奇迹与神话吗?我们又有谁不以您为骄傲与自豪呢?!
今生真想再吃一碗岳母手擀细切的带着体温与深深情意的龙须一般的“情丝面”……
哦,真情若纤细绵绵的藤蔓,越缠越绕越温馨哩!
一直疼爱我的亲爱的岳母呀,您也是我的血脉相连亲情相暖的亲娘! 有像您这样的亲人相伴,活在这个世间几十年,也就值啦……
(作者单位:山东省德州市陵县徽王镇中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