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氏传》,为鲁史官左丘明所修纂。中国史官传统,源远流长,自《尚书》《春秋》以下,无论“欲往事不忘”之记注,或“欲来者兴起”之撰述,多以经世资鉴为依归。《左传》以历史叙事解说《春秋》,治乱盛衰之启示、成败兴亡之殷鉴,触处皆是,自不例外。要之,《左传》之比事与属辞,提供经世致用独多。清魏禧《左传经世钞·自叙》所谓:《左传》为史之大宗,“古今御天下之变,備于《左传》”。
天下之变,莫大于侵、伐、战、役,《春秋》多征存之。《左传》成公十三年所谓:“国之大事,惟祀与戎。”战争为涉外之大事,与国内大事之祭祀,等量齐观,皆备受重视,《春秋》多据事直书之。《左传》工于叙事,尤长于叙次战争,千古无出其右。春秋时代之战役,见于《左传》叙记,以晋楚城濮之战(僖公二十八年)、晋楚邲之战(宣公十二年)、晋齐鞌之战(成公二年)、晋楚鄢陵之战(成公十六年)、吴越笠泽之战(哀公十七年),最为知名。其他大小战役,《左传》亦多因事命篇,体圆用神,“皆精心结撰而为之,声势采色,无不曲尽其妙。”(吴闿生《左传微》卷四)
为因应经世资鉴之历史使命,《左传》叙次战争,稽考成败得失,最所用心与致力。诚如《汉书·艺文志》所云“历记成败、存亡、祸福、古今之道”。因此,影响战事成败得失之所以然,依序为兵法谋略之高下,将领才性之美恶,军心士气之升降,武器装备之良窳,军队人数之多寡。《左传》叙战,多有具体而微之体现。譬如晋楚城濮之战,笔者已发表《〈左传〉叙战与〈春秋〉笔削——论晋楚城濮之战的叙事义法(上下)》一文,载《古典文学知识》2018年第4期、6期,可以互参。
中国叙事传统,滥觞于《春秋》,大备于《左传》,形成于《史记》(张高评《〈春秋〉〈左传〉〈史记〉与叙事传统》,《国文天地》2017年第33卷第5期)。今以《左传》叙秦晋韩之战为例(僖公十五年,645),持属辞比事之《春秋》教,探论《左传》之叙战书法。《春秋》之笔削,如何转化为详略、重轻、显晦、曲直之书法?属辞比事之《春秋》教,如何运化为历史叙事、叙事之义法?多可以从中窥见一斑。《左传》叙次战争,叙事传人之焦点场景,与后世之史传小说不同,大抵以经世资鉴为依归,观秦晋韩之战,有具体而微之体现。
一、 《春秋》属辞比事与《左传》之历史叙事“原始要终,本末悉昭”,为古春秋记事之成法。《春秋》《左传》虽为编年体史书,然孔子作《春秋》,左丘明著《左传》,皆薪传此一本末叙事之书法。编年体之失,为相关事迹,星罗棋布,不相贯串。然“原始要终,本末悉昭”之历史叙事,适足以救济编年体之局限,令来龙去脉洞然,终始本末晓然。《礼记·经解》所谓:“属辞比事,《春秋》教也。”灵活运用,可以助长历史叙事之阅读兴味与接受效益。
始、微、积、渐,为历史发展之脉络与通则。春秋侯国间之军事冲突,自有其远因、近因、导火线,《左传》以史传经,将事件之终始本末,交代清楚,记载明白,此固史官之天职。至于原始要终,叙事见本末,能令千载之下如见如闻,笔墨近化工,尤其难能而可贵。如秦晋韩之战,发生于僖公十五年。然《左传》关注远因,于僖公十三年,叙“晋荐饥,秦输粟于晋”;十四年,叙“秦饥,乞籴于晋,而晋人弗与”。此《左传》叙事,“先经以始事”之例,即所谓“本末悉昭”之史笔。僖公十五年,叙秦晋韩之战原委,开宗明义,再提“晋饥,秦输之粟,秦饥,晋闭之籴”。外加晋侯许赂中大夫,既而不与。于是,秦伯伐晋,乃师出有名。《左传》叙事传人,为救济编年体之缺失,往往运用提叙法,以提纲挈领总括散分,而凸显得失功过,是非成败。韩简视师,所谓“出因其资,入用其宠,饥食其粟,三施而不报”,亦借由拟言代言作提叙。
就秦晋韩战之终始本末而言,近因在晋闭秦籴,远因则为惠公背赂失信。临阵,又闭谏违卜,于是秦获晋侯。总之,韩之战,其曲在晋。《左传》详叙晋惠公无道,韩战之必败可知。清王源《左传评》称:“此文序晋惠公之丧败,全是自作之孽。而前序其获,后序其归。序其获,固见其孽由己作;序其归,更见其孽由己作。”清高士奇《春秋大事表·读春秋偶笔》释韩愈《赠卢仝》诗,称“究终始”三字最妙,此即比事属辞之法。《左传》之历史叙事,探究本末终始,即是古春秋记事成法之演化。
清方苞《左传义法举要》称:“此篇大旨,在著惠公为人之所弃,以见文公为天之所启。”盖以宏观之视野,系统之思维鸟瞰全书,眼光未留滞于韩之战,亦未执着于晋惠公,已观照到重耳之兴晋,晋文公之称霸诸侯。且看《左传》叙“晋侯归,杀庆郑而后入”,知晋惠虽遭困辱,无能改其忌刻恶行,所以为外内所弃。“晋饥,秦又饩之粟”一段,《左传》借箕子代言曰:“姑树德焉,以待能者。”吴闿生《左传微》指出:“惠公事才了,又透文公消息。”清王源《左传评》较早指出:“序晋不亡,即伏文公之兴;秦不取晋,即伏穆公之伯。”犹东海霞起,总射天台,此《左传》历史叙事“究终始”之书法。
二、 《春秋》比事见义与《左传》之叙事艺术《史记·太史公自序》引董仲舒《春秋繁露·俞序》,述孔子作《春秋》云:“我欲载之空言,不如见之于行事之深切著明。”比次史事,可以体现《春秋》之义;故古人作史,往往于叙事中寓论断(顾炎武《日知录》卷二十六),《左传》《史记》多优为之,此之谓比事见义(张高评《〈春秋〉书法与“义”在言外比事见义与〈春秋〉学史研究》,《文与哲》2014年第25期)。
《左传》叙秦晋韩之战,重心焦点不在战事,而在晋惠公之败德无道,可作后世殷鉴。观其比次史事,或作类比,或作对比,而出以反对映衬法为多,此《左氏》叙事之艺术,亦历史编纂学之可取法者。以类比史事言,《左传》开篇叙晋惠公招怨、背赂、食言、失信,三施而无报。临战,再写其闭谏、违卜,秦遂获晋侯以归。晋大夫反首拔舍以从之,秦穆姬偕子女登台履薪以救之,晋阴饴甥会秦伯于王城以说秦,终于“改馆晋侯,馈七牢焉”。迨晋惠归国,乃“杀庆郑而后入”。《左传》叙晋惠公“忌刻以敛怨,多怨以取败,能合其众以释怨而复国”,然不能释庆郑不孙之恨,器量之偏执狭隘,不能成大事。因此,秦穆公只能期待另一位“能者”重耳了。
类比叙事,犹修辞学的正衬;对比叙事,犹辞章学之反衬、对称。论修辞成效,正衬不如反衬。尤其在忌讳叙事方面,对比成讽,无劳词费。就叙事传人而言,对叙亦远胜类叙。方苞《左传义法举要》曾举韩之战对比叙事之妙:
(反首拔舍)以上,叙晋侯无一事一言之在于德,见其自取败亡。以下,叙晋群臣凛凛有生气,所以能归其君。……穆姬本怨晋侯,及被获,又以死免之。著穆姬之知义,正与晋侯之败德反对。……晋人凛凛有生气。未战之前,人皆知君之败;既败之后,人皆欲君之归。又与前反对。
晋惠无德,与晋群臣之有生气对叙;穆姬知义,与晋侯败德对叙;晋群臣于战前,知君必败;败后,信君必归,皆作前后相反相对之叙事,比事以见义,贬斥讥讽自在言外。再就《左传》叙战之常法言,往往敌我对叙,如韩之战,晋惠骄矜,秦穆恭逊,不待两军交锋,胜负成败即可预知。又如韩战之中,庆郑陷君于败;战后,不敢逃死;庆郑将死,其言顺,与战时谏君之语犯,相反相对。“秦伯树德,与晋侯敛怨反对;箕子之言,与史佚之言相映”,皆是其例。
方苞《左传义法举要》所谓“叙事之文,最苦散漫无检拘。惟《左氏》于通篇大义贯穿外,微事亦两两相对”,晋楚城濮之战妙用对叙,秦晋韩之战之对叙亦颇采之。
三、 《左传》之拟言代言与属辞约文以显义唐刘知几《史通·叙事》,说叙事之体有四:直纪其才行,唯书其事迹二者,前所论《左传》韩之战类叙、对叙诸比事见义法近似之。其三曰因言语而可知,其四曰假赞论而自见,《左传》历史叙事多采行之。(《史通通释》卷六《叙事》,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史通·载言》称《左传》:“言事相兼,烦省合理,故使读者寻绎不倦,览讽忘疲。”记事之中,时出记言之体,变化多姿,可以引人入胜。由《史通》观之,记言固叙事之一体,世称为言叙,或语叙。对话之于叙事,作用有四:或刻划性格,或推进情节,或展示场景,或交代枝节,(张高评《左传之文学价值》之《说话艺术之指南》,五南图书公司2019(增订重版))《左传》叙事传人多有之;《左传》叙战之法,亦言事相兼,未尝例外。
钱锺书《管锥编》,高度推崇《左传》之记言,以为“实乃拟言、代言。谓是后世小说,院本中对话、宾白之推轮草创,未遽过也。”今看《左传》叙秦晋韩之战,可悟“言事相兼,烦省合理”叙事法之一斑。清金圣叹《天下才子必读书》有如下之赞赏:
写秦伯语,又如骄奢,又如戏谑,又如真恳,妙!写晋群臣语,满口哀求,又并不曾一字吐实,妙!写穆姬语,无限慌迫,却只说得一片瓜葛何至于此,并不是悍妇要求,妙!
《左传》利用对话叙事传人,既刻划人物性格,又推动叙事情节,如金圣叹揭示秦伯语、群臣语、穆姬语,即是其例。对话之作用,有绘声绘影,展示场景者,如庆郑预叙乘小驷之败,所谓“乱气狡愤,阴血周作;张脉偾兴,外彊中干。进退不可,周旋不能”云云,出以对话,所谓借言记事,自是《左传》叙事之大宗。《左传》叙韩原之战,正面叙写战事无多。晋惠公所以见获,诸多可恼可怜之处,多出于他人之品评,运用侧笔见态表出,《史通·叙事》所谓“假赞论而自见”者。清冯李骅《左绣》称:“尤妙在卜右一段,句句说小驷,却句句写此公。将忌克人性情举动,刻划无遗。”记言可以刻划个性,此其显例。
韩简视师一段,《左传》亦借乙口叙甲事,直指秦伯伐晋之缘由:“出因其资,入用其宠,饥食其粟,三施而无报。”晋曲秦直,可以知之。清王源《左传评》所谓:“借韩简口中,结惠公从前多少行径。”随视师问对出之,浑然天成。晋惠公使韩简请战,“寡人不佞”云云,与城濮之战楚子玉“能进不能退”语,同是骄兵神气。吴曾祺《左传菁华录》谓:“写一时战状,他人数百言方尽者,此只以一二言了之,可谓简括之极。此等境界,万难学到。”言叙之妙有如此者。
晋惠公之劣迹恶行,一言以蔽之,曰败德。妙在借由史苏之占,韩简指桑骂槐表出,巧妙点睛。韩简再引《诗·小雅·十月之交》,称“僔沓背憎,职竞由人”,比兴寄托,讽谕自在言外。诸家评论《左传》叙韩之战,多指“职竞由人”一语,为通篇之主(详后)。经由语叙带出文眼,叙事绝妙经营。全篇对话,在呼应惠公之败德;而重耳之将兴,借秦伯再次输粟,以对话出之,所谓“以待能者”。而秦穆终能称霸西戎,“姑树德焉”一语,亦可见出端倪。
《左传》之叙事传人,拟言代言处,诚如钱锺书《管锥编》所云:“遥体人情,悬想事势,设身局中,潜心腔内,忖之度之,以揣以摩。”观此,《左传》之对话艺术,美妙灵动,值得进一步全面探讨。“晋献公筮嫁伯姬”一段,清王源《左传评》欣赏其结构精紧之美,以为虽短幅而有变化、断续、映带、借言、精警五妙。辞章之美,赏心悦目,亦颇耐观玩。
《左传》工于叙战,往往于未戰之前,作无数翻腾,千澜万波,全为此一战役之胜负作张本。及叙至战状,寥寥不过数行即止。韩之战,叙“战于韩原”之前,于晋惠之败德败迹,已作若干提叙、类叙、对叙、语叙与预叙,几占全文一半篇幅。既战获归之后,又铺陈许多对话与词令,类叙、对叙、逆叙、串叙、提叙、结叙,兼而有之。结叙风韵尤佳,大有曲终江上之致。
清冯李骅《左绣》卷五称:“凡大篇段落,必多佳处。全在每段自为提结,又段段递相联络。”此篇提叙特多,颇可见左氏属辞约文之功夫。王源《左传评》则以奇正化变,不可端倪之妙,品评本文,以为“开手四段,固以正为奇矣;又非以奇为正、以正为奇、以奇为正乎?”世间佳篇妙文,大抵多不犯正位,如借宾相形,反笔相射,藕断丝牵,不即不离之伦。清冯李骅《左绣》谓:“韩原之战,正面着墨无多。”即指出此一特色。
四、 《春秋》笔削之旨与《左传》详略之义孔子笔削鲁史记,作成《春秋》经,历史编纂之际,史事必有去取从违,辞文自有因革损益。取舍损益之际,取决于独断别识之义,孔子所谓“丘窃取之”者,所以游夏之徒不能赞一辞。然就经典诠释而言,或笔或削之书法,吾人借其事,凭其文,自可以推求著述之指趣。清章学诚《文史通义·答客问·上》曾作简要之提示:
史之大原本乎《春秋》,《春秋》之义昭乎笔削。笔削之义,不仅事具始末,文成规矩已也;以夫子义则窃取之旨观之……必有详人之所略,异人之所同,重人之所轻,而忽人之所谨。……而后微茫秒忽之际,有以独断于一心……此家学之所以可贵也。(《文史通义校注·内篇五·答客问上》,中华书局1985年版)
《春秋》载记一代之历史,其于东周之人与事,或书,或不书。其所书者,则笔之;不书者,则削之。元赵汸《春秋属辞》提示解读《春秋》之法,在“以其所书,推见其所不书;以其所不书,推见其所书”(元赵汸《春秋属辞》卷八《假笔削以行权》),以之互发其蕴,互显其义。《春秋》经僖公十五年,书曰“晋侯及秦伯战于韩,获晋侯”,宋胡安国《春秋传》就或书、或不书发论:
秦伯伐晋,而经不书伐,专罪晋也。获晋侯以归,而经不书归,免秦伯也。书伐、书及者,两俱有罪,而以及为主。书获、书归者,两俱有罪,而以归为甚。今此专罪晋侯之背施、幸灾、贪爱、怒邻,而恕秦伯也。(宋胡安国《春秋胡氏传》卷十二“晋侯及秦伯战于韩,获晋侯”)
宋胡安国诠释《春秋》之法,即以或书或不书,或笔或削,互发其蕴,互显其义。《春秋》专罪晋侯,故详叙背施、幸灾、贪爱、怒邻种种败德。欲恕秦伯,故《左传》于伐晋轻点,而《经》不书伐。笔削与详略互文,亦由此可见。其他《春秋》学者释经,论点亦有相通处,如:
秦伐晋,不书;书晋侯,非予之也。明背施幸灾者晋侯,欲战者亦晋侯。书获晋侯,以贱之也。罪晋,故略秦。其事,则《左氏》详之矣。(
清刘沅《春秋恒解》卷三)
获、执,事同而势异。彼不敢抗,则谓之执。抗不敢就执,则谓之获。不言以归者,穆姬以死要秦伯,秦伯不敢将晋侯以入国,舍诸灵台,故不言以归。皆从实而书之耳。(日本安井衡《左传辑释》卷五)
清刘沅《春秋恒解》特提书晋侯、获晋侯,以明非之、贱之之义。《春秋》书法,欲罪晋,故详晋而略秦,此以详略见笔削之义。日本安井衡《左传辑释》释《春秋》所以书“获晋侯”,不言以归者,援《左传》叙事为证,指《春秋》据实直书。由此可见,言或不言,皆各有其义法。通全《经》事例而观照之,笔削之义可以如拨云雾,昭然若揭。
其后,《左传》以历史叙事说解《春秋》,《春秋》笔削之书法,遂衍化为详略互见之叙事义法,重轻、同异、忽谨之际,亦多寓含义法。如《左传》叙秦晋韩之战,叙晋惠公愎谏失德甚详,而秦晋交战事甚略。《左传》方叙秦筮伐晋,忽就筮词之“败”字,突接“三败及韩”。盖正战且不宜详,前此之三战三败,自当简略叙之。由此观之,通晓《春秋》笔削之旨,有助于运化详略之道。
汉董仲舒《春秋繁露·精华》称:“《春秋》无达辞,从变从义。”方苞倡“义法”说,亦以为:义在笔先,法以义起,法随义变。《左传》叙秦晋韩之战,以历史叙事解经,亦专罪晋侯之背施、幸灾、贪爱、怒邻。故方苞《左传义法举要》称此篇,以“晋侯先事而败德,临事而失谋,孽由己作,作通篇关键”。详之、重之,一切剪裁结构皆脉注绮交于此。详略去取,重轻损益,一线文心,皆融贯于此一通篇之关键。
《左氏》叙秦晋韩之大战,并未正面叙写战况,只叙韩简与庆郑两段议论而已。所以然者,清周大璋《左传翼》以为:“此两条,最此战大头脑,特为详叙,昌黎所谓记事必提其要也。”举凡叙事之大关键、大头脑,皆宜大书特书,详说重叙,提要凸显。晋惠公由于背施幸灾而致寇,又以愎谏违卜而致败,皆被获之缘由,所谓自作孽,不可活。故《左传》叙战,详写韩简与庆郑两段议论,而秦伯伐晋之是非成败可知,《左氏》之进退予夺可见,以史传经之劝惩资鉴亦得以索解。
五、 叙事之义法:义以为经,而法纬之孔子作《春秋》,其义,则“丘窃取之矣”;谓《春秋》体现之“义”,出自孔子之独断与别识。世人临文,未下笔,先有此“义”;犹丹青绘事,先有成竹在胸,然后可以一挥而就。史事之笔削取舍,辞文之因革损益,取决于其义之引领与指向。孔子作《春秋》如此,左丘明著《左传》,司马迁纂修《史记》,亦不例外。清方苞说古文义法,深得《春秋》书法之启益,曾言:
《春秋》之制义法,自太史公发之,而后之深于文者亦具焉。义,即《易》之所谓“言有物”也;法,即《易》之所谓“言有序”也。义以为经,而法纬之,然后为成体之文。《望溪先生文集》卷二《读史·又书货殖传后》)
方苞说义法,“义以为经,而法纬之”二语,最称关键。史事如何编比?辞文如何修饰?取决于著述旨趣之“义”。换言之,义,攸关“何以书”;法,涉及“如何书”。如何书,自然受“何以书”之制约。义先存有,法后随之,此之谓“义以为经,而法纬之”。方苞说古文义法,又稍加演绎之,所谓“法以义起”“法随义变”,“变化随宜,不主一道”,当更明白可晓(张高评《比事属辞与古文义法——方苞“经术兼文章”考论》附录一《方苞义法与〈春秋〉书法》,新文丰出版公司2016年版)。
《春秋》与《左传》之或笔或削,或详或略,固以指义为南针;即排比史事,属辞约文,亦以其義为导航。乃至于原始要终,本末悉昭之属辞比事,亦以史义为指归。通篇之主、一篇之关键、脉注绮交、一以贯之之处,即是义之所在。《左传》叙秦晋韩原之战,清王源《左传评》卷二曾拈出韩简引诗“职竞由人”一语,以为通篇之旨。前叙、后叙,皆就此义铺陈编比之。如:
此文序晋惠公之丧败,全是自作之孽,故“职竞由人”一语,乃通篇之主;而前序其获,后序其归。序其获,固见其孽由己作;序其归,更见其孽由己作。
其义之于篇章,犹一篇之警策,往往为画龙点睛所在。王源《左传评》拈出“职竞由人”一语,指为一篇大义。结处引《诗》,所谓“僔沓背憎,职竞由人”二语,清陈震《左传日知录》亦目为一篇之警策。左氏叙事,以“祸降自天”意相嘲弄,然后吞吐而言“职竞由人”。曲笔否决“祸降自天”,而坐实孽由己作,方是画龙点睛之笔。诚如陈震《左传日知录》所云:
点睛在结处,而全文字字为《诗》言写生。尤妙在层层皆以“祸降自天”。相为吞吐,作“松浮欲尽不尽云,江动将崩未崩石”之势。结处引《诗》,僧繇之龙破壁飞去矣。
《左传》叙韩之战,篇首总挈纲领,出以提叙,以见晋侯之背施、幸灾、贪爱、怒邻,因而失德致败。所谓“出因其资,入用其宠,饥食其粟,三施而无报”云云,堪称点睛之笔,提示秦伯伐晋之缘由,亦即前半幅立意之焦点。方苞《左传义法举要》多所提示:
此篇晋惠公以失德致败,篇首具矣。而中间愎谏违卜,临事而失谋,则非平昔败德所能该也。故因韩简之论占,忽引《诗》以要逭前后。而篇中所载惠公之事与言,细大毕举矣。
晋杜预《春秋经传集解序》称:《左传》释经,“或先经以始事,或后经以终义,或依经以辩理,或错经以合义,随义而发”。或先、或后、或依、或错,皆从义而变,得董仲舒说《春秋》之妙,可与方苞所提“义以为经,而法纬之”,相互发明。以义为统领,可以要逭前后,细大毕举,“放之,则弥六合;收之,则退藏于密”,差堪比拟。《左传》解说《春秋》如此,叙事传人亦本此而发明之。晋惠公先事而败德,临事而失谋,故本篇之大义,聚焦在“职竞由人”(孽由己作)。方苞《左传义法举要》详加举证,如云:
失德失谋致败由人,则守义好谋,而转败以为功,亦由人。并晋群臣之蹙忧以从君,惕号以致众,驰辞执礼以喻秦,皆一以贯之。而庆郑之孽由己作,亦包括无遗矣。叙事之义法,精深至此,此所谓出奇无穷。
“职竞由人”(孽由己作),为《左传》秦晋韩之战一篇史义所在,亦惩劝经世之所在。叙事之先之、后之、依之、错之,皆准此而发。晋君之失德失谋,致败由人不由天;晋臣之守义好谋,转败为功,亦由于人事。晋群臣之从君,惕号致众,驰辞喻秦,一以贯之,皆由于人。甚至庆郑之自我作孽,亦不离“职竞由人”之篇旨。方苞《左传义法举要》称:“古人叙事或顺或逆,或前或后,皆义之不得不然。”义为经为先,法为纬为后,法以义起,法随义变,董仲舒所谓“从变从义”,杜预所谓“随义而发”,要皆叙事义法之要领与真言。
(作者单位:浙江越秀外国语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