嘒彼小星,三五在东。肃肃宵征,夙夜在公。置命不同!
嘒彼小星,维参与昴。肃肃宵征,抱衾与裯。置命不犹!
近人胡适之先生说:“《嘒彼小星》是写妓女生活的最古记载。我们试看《老残游记》,可见黄河流域妓女送铺盖上店陪客人的情形。再看原文,我们看到她抱衾与禂以宵征,就知道她为的何事了。“(《谈谈诗经》)陈子展先生认为这是“无稽之谈”:“谓抱衾与禂以宵征者必为妓女,而谓夙夜在公者必为何等人乎?”现在治《诗经》的学者一般都不同意胡适之先生的这种看法。
其实,《小星》是一首下层官吏疲于奔命,自伤劳苦,自叹命薄的抒情诗,是和《小雅·四月》内容相近的怨歌。
全诗二章,每章五句。
全诗以“小星”起兴,“众无名者”(《毛传》),即众多的无名小星,稀疏地镶嵌在天空,瑟瑟缩缩,在夜空中闪烁着微弱的光。“三五在东”,“三五言其稀”(朱熹注)。月明星稀,说明时值深夜。这位下层官吏“肃肃宵征。夙夜在公”,这里的“公”指诸侯的布政之所,“在公”即在诸侯们的宫廷劳碌。这位小官吏一边急急忙忙地独自在深夜赶路,一边怨叹,这样早起晚睡,都是为公侯们奔忙,而那些公侯们此刻却都在高枕酣睡,逍遥自在。“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毛诗大序》)于是诗人发出了“置命不同”的感叹,人和人和命运何其不同啊。本诗中的“夙夜”是“夙和夜”,早晨和晚上,极言“在公”时间之长,而《行露》篇中的“夙夜”是“早早的夜”,偏正词组,极言时间之早。
诗人选材,必须凝聚着生活的丰富、复杂的内容和普遍的规律,艺术的表现总是借一芽之萌而绘春光如海,画一叶之落而知秋意肃杀。《小星》的作者选取“肃肃宵征”,即深夜赶路这一典型事例,突出了下层官吏的艰辛劳碌,表现了统治阶级内部的不平等。这样的选材是值得后人借鉴的。
鲁迅先生说过:“我本来不大喜欢下地狱,因为不但是满眼只有刀山剑树,看得太单调,苦痛也怕很难当。现在可又有些怕上天堂了。四时皆春,一年到头请你桃花,你想够多么乏味?即使那桃花有车轮般大,也只能在初上去的时候,暂时吃惊,决不会每天做一首‘桃之夭夭’的。”(《华盖集续编·厦门通讯(二)》艺术品贵在有个性,多变化,富于独创性,这才符合人的好奇本能。鲁迅的话正是说明,单调重复乃艺术之大忌;即使是美好的事物,单调重复也会使人生厌。《小星》第二章重章叠唱,但不是第一章的的单调重复。这种复沓形式更充分地抒发了思想感情,加深了主题。为了影射当时官位有尊卑,劳逸极度不均的不合理现实,一二两句写“肃肃宵征”者一路所见的景象,以“小星”和“参与昴”作对比,小星瑟缩,发着微光,只有那参星和昴星,光华烨烨,这不由使宵征者联想到了公侯们煊赫的气势,也使他想到了自己与公侯们的地位、命运又有多么不同。“天有十日,人有十等,下所以事上,上所以共神也。故王臣公,公臣大夫,大夫臣士,士臣皂,皂臣舆,舆臣隶,隶臣僚,僚臣仆,朴臣台,马有圉,牛有牧,以待百事。”(《左传·昭公七年》)可以想见当时社会的统治阶级内部早已存在着严格的等级差别。《小星》的主人公当属“士”这一阶层。“肃肃宵征,抱衾与禂,郑玄以为“诸妾夜行,抱被与床帐,待进御之次序。”(《毛诗正义》)南宋洪迈则认为,“诸侯有一国,其宫中嫔御虽云至下,固非间阎微贱之比,何至于抱衾禂而行?况于床帐势非一己之力所能及者!其说可谓陋矣。”(《容斋随笔》)这里的关键恐怕在一个“抱”字上。有的学者把这个“抱”解为“抛”,通假。“抱衾与禂”,抛舍被褥床帐,匆匆忙忙,赶去从公,睡也睡不宁。(详见袁枚《诗经译注·小星篇》注释考证)这样似乎更能传神,主人公的怨愤之情溢于言表,更加深了主题。“置命不犹”,这是“置命不同”的复沓,“同”和“犹”,义近,这样用不同的韵反复咏唱,用两个近义词层层加深印象,更突出了主人公的不平之鸣。
《诗经》用韵灵活多变。有的句句用韵,一韵到底;有的隔句用韵,一般是偶句押韵;还有的是一、二、四句用韵,这一种方式对唐代近体格律诗的影响极大。《小星》每章五句,基本是隔句用韵,奇句与奇句押韵,星、征,耕部;偶句与偶句押韵,两韵隔句交叉,最后一个单句与偶句重叠一韵。东、公、同,东部;昴、禂、犹,幽部。这样,由于押韵,全诗的诗意也就形成了每两句一个段落,最后一句自成一个段落的和谐的格局。
《诗经》反映的是奴隶社会统治阶级内部的等级差别,劳逸不均的不合理现象,这是阶级社会选成的人为的矛盾与差异,对于这类人为的不合理现象,诗人只能委之于命,“置命不同”,“置命不犹”,这是历史的局限,不得苛求于古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