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名作《孙犁·孙犁散文选》原文|主题|赏析|概要
作者简介 (见“风云初记”条)
内容概要
乡里旧闻·木匠的女儿(节选)
女儿是头大的,名叫小杏。当她还不到十岁,就帮着父亲做事了,十四五岁的时候,已经出息得像个大人。长得很俊俏,眉眼特别秀丽,有时在梢门口大街上一站,身边不管有多少和她年岁相仿的女孩儿们,她的身条容色,都是特别引人注目的。贫苦无依的生活,在旧社会,只能给女孩子带来不幸。越长得好,其不幸的可能就越多。她们那幼小的心灵,先是向命运之神应战,但多数终归屈服于它。在绝望之余,她从一面小破镜中,看到了自己的容色,她现在能够仰仗的只有自己的青春。她希望能找到一门好些的婆家,但等她十七岁结了婚,不只丈夫不能叫她满意,那位刁钻古怪的婆婆,也实在不能令人忍受。她上过一次吊,被人救了下来,就长年住在父亲家里。虽然这是一个不到一百户的小村庄,但它也是一个社会。它有贫穷富贵,有尊荣耻辱,有士农工商,有兴亡成败。进善常去给富裕人家做活,因此结识了那些人家的游手好闲的子弟。其中有一家在村北头开油坊的少掌柜,他常到进善家来,有时在夜晚带一瓶子酒和一只烧鸡,两个人喝着酒,他撕一些鸡肉叫小杏吃。不久,就和小杏好起来。赶集上庙,两个人约好在背静地方相会,少掌柜给她买个烧饼裹肉,或是买两双袜子送给她。虽说是少女的纯洁,虽说是廉价的爱情,这里面也有倾心相与,也有引诱抗拒,也有风花雪月,也有海誓山盟。女人一旦得到依靠男人的体验,胆子就越来越大,羞耻就越来越少。就越想去依靠那钱多的,势力大的,这叫做一步步往上依靠,灵魂一步步往下堕落。她家对门有一位在县里当教育局长的,她和他靠上了,局长回家,就住在她家里。1937年,这一带的国民党政府逃往南方,局长也跟着走了。成立了抗日县政府,组织了抗日游击队。抗日县长常到这村里来,有时就在进善家吃饭住宿。日子长了,和这一家人都熟识了,小杏又和这位县长靠上,她的弟弟给县长当了通讯员,背上了盒子枪。小杏在二十几岁上,经历了这些生活感情上的走马灯似的动乱、打击,得了她母亲那样致命的疾病,不久就死了。她是这个小小村庄的一代风流人物。在烽烟炮火的激荡中,她几乎还没有来得及觉醒,她的花容月貌,就悄然消失,不会有人再想到她。
《从维熙小说选》序 (节选)
如果我的记忆力还可靠,就是一九六四年的秋天,我收到一封没有发信地址的长信,是从维熙同志写给我的。
那时我正在家里养病,看过信后,我心里很乱。夜晚,我对也已经患了重病的老伴说:“你还记得从维熙这个名字吗?”“记得,不是一个青年作家吗?”老伴回答。我把信念了一遍,说:“他人很老实,我看还有点腼腆。现在竟落到了这步田地!”“你们这一行,怎么这样不成全人?”老伴叹息地说,“和你年纪相当的,东一个西一个倒了,从维熙不是一个小孩子吗?”老伴是一个文盲,她之所以能“青年作家”云云,不过是因为与我朝夕相处,耳闻目染的结果。二年之后,她就更为迷惑:她的童年结发、饱经忧患、手无缚鸡之力、终年闭门思过、与世从来无争的丈夫,也终于逃不过文人的浩劫。作家的生活,受到残酷的干预。我也没法向老伴解释。如果我对她说,这是特殊历史条件下的特殊国情,她能够理解吗?她不能理解。不久,她带着一连串问号,安息了。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没有安息,这一点颇使远近了解我性格的人们,出乎意外。既然没有安息,就又要有人事往来,就又要有喜怒哀乐,就不得不回忆过去,展望前景。前几年,又接到了维熙的信,说他已经从那个环境里调出来,现在山西临汾搞创作。我复信说:“过去十余年,有失也有得。如果能单纯从文学事业来说,所得是很大的。”回信,我劝他不要搞电影,集中精力写小说。我有时还想到一些往事。我想,1957年春天,他们几位,怎么没有能进到我的病房呢?如果我能见到他们那一束花,我不是会很高兴吗?一生寂寞,我从来也没有得到过别人送给我的一束花。现在可以得到了。这就是经过他们的努力,不断出现在我面前的,视野广阔,富有活力,独具风格,如花似锦的作品。
作品鉴赏 孙犁被奉为荷花淀派的领袖人物。孙犁的散文创作,一贯强调要以“真实为主,处处有根据,不要使后代看了,失之千里”。以“真实”为凭,要“取信于后代”,这是他散文创作的一条重要准绳。正是从这里出发,他的作品几乎记录的都是他亲身经历中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感。他往往是从自己身边的小事写起,从中抒发自己的感怀,发掘生活的真谛。他说:“它是从我的心泉里流出来,希望能通向一些读者的心田里去。”《乡里旧闻》所写就都是真实的人和事。《木匠的女儿》是其中一个很有意思、很有教育意义的故事。这篇散文对于人性、对于社会的观察与结论,显然是十分深刻的,然而这些深刻的思想都建立在对真实人事洞察的基础上。真实性与作者的洞察力,此二者是不可分割的。木匠的女儿是一个典型的人物,她的经历是可以说明一些问题,但如果缺乏洞察力,她的身世所蕴藏的启示性就会发掘不出来。反过来说,如果作家头脑里只有一些概念与训条,他就可能看不见木匠的女儿那样的人,或者看不到一个真实的她,或者写不出一个真实的她。同样,在给从维熙小说选所写的序言中,孙犁通过与老伴的对话,婉转地然而真实地触及了一些敏感的社会问题。对于那些过去年代文艺界的情况,句句讲真实,句句讲真话,真正是取信于后代的真文字。作家要讲真话,孙犁讲了真话,但孙犁并非匹夫之勇,他的话是讲得含蓄而得体的:“如果我对她说,这是特殊历史条件下的特殊国情,她能够理解吗?她不能理解。”至于孙犁对从维熙等创作的评价,也是实事求是而准确的,说得很有分寸,经得住历史的检验。孙犁的散文创作呈现出无拘无束、流畅自然的风格。他自述说他在“写作之前,常常只有一个朦胧的念头”,“事先是没有什么计划和安排的”。他常常是信笔写来,一凭情感、思绪的涌流,自然无成,并没有精致的“造境”之嫌,更没有一成不变的结构模式,呈现在读者面前的,只是流动的生活片断,是实实在在的人物的遭际、命运。孙犁散文的重要特点,就是这里所说一任情感思绪的涌流。他的作品富于感情,这感情并不浮在文字的表面,而是沉沉地在底层涌动,深深触动读者心灵。《木匠的女儿》里对于主人公的惋惜、同情,和对于她的批评,同样都表现出作者的感情。《从维熙小说选》序里,作家与老伴的对话之所以很有分量,原因就在于他对于那些无端受到批判的同行怀有深切的同情,怀有真实的感情。孙犁的散文很讲究艺术结构。《木匠的女儿》是依时间顺序叙述的,但不是平铺直叙,行文很有魅力,这除了女主人公的命运吸引着读者之外,作家所采取的夹叙夹议的方式,使得这篇散文不仅引人入胜,而且引领读者走上更高的思想境界。这样的夹叙夹议方式,让人觉得作家是站在很高的地方来进行叙述,作家有很深社会经验和社会体验,所以,他不仅写出了人物的故事,而且还写出了人物的命运,尤其是剖析了命运后面的主观客观原因。实际上,作家是把叙述、描写、抒情和议论,十分和谐地融汇在一起,形成一种特殊的叙述风格。《从维熙小说选》的序就更有特色了,可以说从来的序言都还不曾这样写过。序言真正说到小说本身,只有几句话,而且这几句话还不只是对从维熙说的,而是对他们一批作家说的。但是,这篇序言却用回忆的方式,追溯了文坛的今昔,等于勾画了一段文学历史,然后,在这个背景上,写下了对于从维熙的评价。在这个意义上,这篇序言才是真正的艺术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