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提要】
主人公杰克·巴恩斯在“一战”中受了伤,失去了性功能。他和勃莱特·阿施利在战争中相识,二人互相爱慕。因为无法与杰克结合,勃莱特转而自暴自弃,从一个男人的怀抱转向另一个男人怀抱。她甚至与一个年轻的斗牛士交往,可又觉得不能带坏“孩子”,最终还是回到杰克身边。杰克的生活也脱离了常规: 他一用脑子就失眠,总在夜里哭泣;他以驻巴黎记者的身份跟一群流亡海外的文人们混在一起,他们漂泊无定,浪迹欧洲,以旅馆为家。表面上看,他们的生活是一盏欢快的走马灯——无休止的宴请、聚会和旅行,除了喝酒、跳舞,就是钓鱼、看斗牛,间或也为了女人而拔拳相向。这生活看上去热热闹闹、充满活力,其实深蕴着愤世嫉俗和幻灭的情绪。小说结尾时,杰克和勃莱特准备乘车漫游,借以排遣愁肠,可一个交通警察把他们拦住了,似乎要告诉他们此路不通。
【作品选录】
比利牛斯山的鲜花这回事看来是有点把这侍者得罪了,所以我多赏了他一点小费。这使他很高兴。处在一个用这么简单的办法就能取悦于人的国度里,倒是怪惬意的。在西班牙,你事先无法猜测一个侍者是否会感谢你。在法国,一切都建筑在这种赤裸裸的金钱基础上。在这样的国家里生活是最简单不过的了。谁也不会为了某种暧昧的原因而跟你交朋友,从而使关系弄得很复杂。你要讨人喜欢,只要略微破费点就行。我花了一点点钱,这侍者就喜欢我了。他赏识我这种可贵的品德。他会欢迎我再来。有朝一日我要再到那里用餐,他会欢迎我,要我坐到归他侍候的桌子边去。这种喜欢是真诚的,因为有坚实的基础。我确实回到法国了。
第二天早晨,为了交更多的朋友,我给旅馆每个侍者都多给了一点小费,然后搭上午的火车上圣塞瓦斯蒂安。在车站,我给脚夫的小费没有超过该给的数目,因为我不指望以后还会再见到他。我只希望在巴荣纳有几个法国好朋友,等我再去的时候能受到欢迎就够了。我知道,只要他们记得我,他们的友谊会是忠诚的。
我得在伊伦换车,并出示护照。我不愿意离开法国。在法国生活是多么简单。我觉得再到西班牙去太蠢。在西班牙什么事情都捉摸不透。我觉得傻瓜才再到西班牙去,但是我还是拿着我的护照排队,为海关人员打开我的手提包,买了一张票,通过一道门,爬上火车,过了四十分钟和穿过八条隧道之后,我来到圣塞瓦斯蒂安。
即使在大热天,圣塞瓦斯蒂安也有某种清晨的特点。树上的绿叶似乎永远露水未干。街道如同刚洒过水一样。在最热的日子里,有几条街道也总是很阴凉。我找到城里过去住过的一家旅馆,他们给了我一间带阳台的房间,阳台高过城里的屋顶。远处是绿色的山坡。
我打开手提包,把我的书堆在靠床头的桌子上,拿出我的剃须用具,把几件衣服挂在大衣柜里,收拾出一包待洗的衣服。然后在浴室里洗了淋浴,下楼用餐。西班牙还没有改用夏令时间,因此我来早了。我把表拨回了一小时。来到圣塞瓦斯蒂安,我找回了一个钟头。
我走进餐厅的时候,看门人拿来一张警察局发的表格要我填。我签上名,问他要了两张电报纸,写了一份打给蒙托亚旅馆的电文,嘱咐他们把我的所有邮件和电报转到现在的住处。我算好将在圣塞瓦斯蒂安待多少天,然后给编辑部发了份电报,叫他们给我保存好邮件,但是六天之内的电报都要给我转到圣塞瓦斯蒂安来。然后我走进餐厅用餐。
饭后,我上楼到自己的房间里,看了一会书就睡觉了。等我醒来,已经四点半了。我找出我的游泳衣,连一把梳子一起裹在一条毛巾里,下楼上街走到康查湾。潮水差不多退掉了一半。海滩平坦而坚实,沙粒黄澄澄的。我走进浴场更衣室,脱去衣服,穿上游泳衣,走过平坦的沙滩到了海边。光脚踩在沙滩上,感到热呼呼的。海水里和海滩上的人不少。康查湾两边的海岬几乎相联,形成一个港湾,海岬外是一排白花花的浪头和开阔的海面。虽然正是退潮时刻,但还是出现一些姗姗而来的巨浪。它们来时好像海面上的滚滚细浪,然后势头越来越大,掀起浪头,最后平稳地冲刷在温暖的沙滩上。我涉水出海。海水很凉。当一个浪头打过来的时候,我潜入水中,从水底泅出,浮在海面,这时寒气全消了。我向木排游去,撑起身子爬上去,躺在滚烫的木板上。另一头有一对男女青年。姑娘解开了游泳衣的背带晒她的脊背。小伙子脸朝下躺在木排上和她说话。她听着,格格地笑了,冲着太阳转过她那晒黑了的脊背。我在阳光下躺在木排上,一直到全身都干了。然后我跳了几次水。有一次我深深地潜入水中,向海底游去。我张着眼睛游,周围是绿莹莹、黑黝黝的一片。木排投下一个黑影。我在木排旁边钻出水面,上了木排,憋足气,又跳入水中,潜泳了一程,然后向岸边游去。我躺在海滩上,直到全身干了,才起来走进浴场更衣室,脱下游泳衣,用淡水冲身,擦干。
我在树荫里顺着港湾走到俱乐部,然后拐上一条阴凉的街道向马里纳斯咖啡馆走去。咖啡馆内有一支乐队在演奏,天很热,我坐在外面露台上乘凉,喝了一杯加刨冰的柠檬汁和一大杯威士忌苏打。我在“马里纳斯”门前久久地坐着,看看报,看看行人,并听音乐。
后来天开始暗下来了,我在港湾边漫步,顺着海滨大道,最后走回旅馆吃晚饭。“环绕巴斯克地区”自行车比赛正在进行,参加赛车的人在圣塞瓦斯蒂安过夜。他们在餐厅的一边同教练和经纪人等一起坐在长桌边吃饭。他们都是法国人和比利时人,正全神贯注地在吃饭,但是他们情绪很好,过得很愉快。长桌上端坐着两位美貌的法国少女,富有巴黎蒙马特郊区街特有的风韵。我弄不清她们是谁带来的。他们那桌人都用俚语交谈,许多笑话只有他们自己听得懂,在长桌另一头坐着的人说了些笑话,等两位姑娘问他们说什么,他们却不吱声了。车赛将于第二天清晨五点钟继续举行,从圣塞瓦斯蒂安到毕尔巴鄂跑最后一段路程。这些骑自行车的人喝了大量的葡萄酒,皮肤让太阳晒得黑黝黝的。他们只有在彼此之间才认真对待这比赛。他们之间经常举行比赛,所以对谁取得优胜也不怎么在意了。特别是在外国。钱可以商量着分。
领先两分钟的那个人长了热疖,痛得厉害。他踮着屁股坐在椅子上。他的脖子通红,金黄色的头发晒枯了。其他骑车人拿他长的热疖开玩笑。他用叉子笃笃地敲敲桌子。
“听着,”他说,“明天我把鼻子紧贴在车把上,这样只有宜人的微风才能碰到我的热疖。”
一位姑娘从桌子那一头看看他,他咧嘴笑笑,脸都涨红了。他们说,西班牙人不懂得怎样蹬车。
我在外面露台上同一家大自行车工厂的赛车经纪人喝咖啡。他说这次比赛进行得很惬意,要不是博泰奇阿到了潘普洛纳就弃权的话,该是值得一看的。灰尘太碍事,但是西班牙的公路比法国的好。他说世上只有长途自行车比赛才算得上是体育运动。我曾经跟随着看过“周游法国”自行车比赛吗?只在报纸上读到过。“周游法国”是世界上最大的一项体育比赛。跟随并组织长途车赛使他了解法国。很少有人了解法国。他同长途赛车的骑手们在途中度过了春、夏、秋整整三个季节。你瞧瞧现在有多少小汽车在长途比赛中在车队后面一个城市一个城市地跟随着。法国是个有钱的国家,体育运动一年比一年兴旺。它会成为世界上体育最发达的强国。靠的就是长途自行车赛。自行车赛和足球。他很了解法国。La France Sportive。他对长途车赛很内行。我们喝了一杯白兰地。不过,话得说回来,回巴黎终究不坏。只有一个巴拿姆。这是说,全世界只此一个。巴黎是全世界体育运动最兴旺的城市。我知道黑人酒家在哪儿吗?我哪会不知道。有朝一日我会在那里同他相逢。我当然会的。我们会再次共饮白兰地。我们当然会的。他们在清早六点差一刻动身。我要不要早起送行?我一定尽可能做到。要他来叫醒我吗?怪有趣儿的。我会吩咐茶房来叫我的。他不计较,情愿来叫我。我哪能麻烦他自己来叫呢。我会吩咐茶房来叫我的。我们说了声明天早晨见。
第二天早晨我醒过来的时候,自行车队和尾随的那些汽车已经上路有三个小时了。我在床上喝了咖啡,看了几张报,然后穿好衣服,拿着游泳衣到海滨去。一大早,一切都很清新、凉爽、湿润。保姆们穿着统一式样的服装或者按农家打扮,带着孩子们在树下散步。西班牙的孩子们长得很漂亮。有几个擦皮鞋的一起坐在树下同一名士兵交谈。士兵只有一条胳臂。涨潮了,凉风习习,海滩上出现一道道浪花。
我在一座海滨更衣室里脱下衣服,跨过狭长的海滩,蹚入水中。我游了出去,设法穿过浪头,但是有几次不得不潜进水里。后来在平静的海水里,我翻过身来,浮在水面上。在漂浮的时候,我看到的只有天空,感到滔滔波浪的起伏。我转身游向浪头,脸朝下,让一个巨浪把我带向岸边,然后又转身向外游,尽量保持在两浪之间的波谷中,不使浪头打在我的身上。在波谷中我游累了,转身向木排游去。海水浮力很大,很冷。你有一种永远也不会下沉的感觉。我慢慢地游着,好像伴随着涨潮作了一次长游,然后撑起身子爬上木排,水淋淋地坐在正被阳光烤热的木板上。我环顾海湾、古城、俱乐部、海滨大道边的树行以及那些有白色门廊和金字招牌的大旅馆。右边远方有一座上有古堡的青山,几乎封住了港口。木排随着海水的起伏摇晃。在外通大海的狭窄港口的另一边是另一个高岬。我想过要横渡海湾,但是担心腿儿抽筋。
我坐在太阳底下,注视着海滩上洗海水浴的人们。他们显得很小。过了一会儿,我站起来,用脚趾挟住木排的边缘,乘木排由于我的重量而向一边倾斜的时候,利落地跳进海水深处,然后在愈来愈亮的海水中向上浮,钻出海面,抖掉头上咸味的海水,然后缓慢、沉着地向岸边游去。
我穿好衣服,付了更衣室的保管费,就走回旅馆。赛车运动员们扔下了几期《汽车》杂志,我在阅览室里把它们归拢在一起,拿出来坐在阳光下的安乐椅里阅读起来,想赶忙掌握些有关法国体育生活的情况。我正在那里坐着,看门人手里拿着一个蓝色信封走出来。
“一封你的电报,先生。”
我把手指插进信封上粘住一点儿的封口,拆开看电文。这是从巴黎转来的。
能否来马德里蒙大拿旅馆我处境不佳勃莱特
我给了看门人一点小费,又读了一遍电文。有个邮差顺着人行道走过来。他拐进旅馆。他留着大胡子,看来很有军人气派。他走出旅馆。看门人紧跟着他出来了。
“这里又是一封你的电报,先生。”
“谢谢你。”我说。
我拆开电报。这是从潘普洛纳转来的。
能否来马德里蒙大拿旅馆我处境不佳勃莱特
看门人站在一旁不走,或许在等第二笔小费吧。
“到马德里去的火车什么时候开?”
“今儿早上九点钟开出了。十一点有班慢车,今晚十点有班‘南方快车’。”
“给我买一张‘南方快车’的卧铺票。要现在就给你钱吗?”
“随你的便,”他说,“我记在帐上吧。”
“就那么办。”
哦,看来圣塞瓦斯蒂安是待不下去啦。我看,我是依稀预料到会发生这种事的。我看见看门人在门口站着。
“请给我拿张电报纸来。”
他拿来了,我拿出钢笔,用印刷体写着:
马德里蒙大拿旅馆阿施利夫人
乘南方快车明抵爱你的杰克
这样处理看来可以解决问题了。就是这样。送一个女人跟一个男人出走。把她介绍给另一个男人,让她陪他出走。现在又要去把她接回来。而且在电报上写上“爱你的”。事情就是这样。我进屋去吃中饭。
那天晚上在“南方快车”上我没睡多少觉。第二天早晨,我在餐车里吃早饭,观看阿维拉和埃斯科里亚尔之间那一带多山和松林的地带。我看见窗外阳光照耀下的埃斯科里亚尔古建筑群,灰暗、狭长、萧瑟,但并不怎么太注意它。我看见马德里城在大平原上方迎面而来,只见隔着被烈日烤得干旱的原野,在远方一个不高的峭壁的上方,地平线上有一道白色密集的房屋。
马德里的北站是这铁路线的终点。各列火车都在这里停驶。它们不再继续开往他乡。站外停着出租的马车、汽车,还站着一排旅馆接待人。真像一座乡村小城。我雇了一辆出租汽车一路上坡,驶过几座花园,经过冷落的王宫和位于峭壁边缘尚未竣工的教堂,往上一直开到耸立在高岗上的、炎热的现代化城区。汽车顺着一条平坦的街道向下滑行,直开到太阳门广场,然后穿过行人车辆开上圣耶罗尼莫大街。家家商店都拉下了布篷来抵挡暑热。街道上向阳的窗户都关着百叶窗。汽车靠人行道边停下。我看见“蒙大拿旅馆”的招牌在二楼挂着。汽车司机把旅行包搬进去,放在电梯前。我摆弄了一会儿电梯开关,还是开不动,就走上楼去。二楼挂着一块雕花铜招牌:“蒙大拿旅馆”。我揿揿门铃,没有人来开门。我又揿了一下,一名侍女紧绷着脸把门开了。
“阿施利夫人在吗?”我问。
她呆呆地望着我。
“这里是不是住着一位英国妇女?”
她转身叫里面的人。一个非常胖的女人走到门口来。她头发花白,抹着发蜡,梳成一个个小波浪,垂挂在脸庞两旁。她的个子不高,但是很有威势。
“您好,”我说,“这里有位英国妇女吗?我想看看这位英国夫人。”
“您好。是的,有一个英国女人。如果她愿意见您的话,您当然可以去看她。”
“她愿意见我。”
“我叫这丫头去问问她。”
“天气真热。”
“马德里的夏天是非常热的。”
“可在冬天却那么冷。”
“是的,冬天非常冷。”
我自己是否也想在蒙大拿旅馆住下呢?
这事儿我还没拿定主意,但是我倒乐意有人把我的旅行包从底层拎到楼上来,以免被人偷走。蒙大拿旅馆还从没发生过偷盗事件。在其他客栈里,有这等事,这里没有。没有。这家旅馆的从业人员都经过严格挑选。我听了很满意。不过,我还是欢迎去把我的旅行包拿上来。
侍女进来说,英国女人想见见英国男人,马上就见。
“好,”我说,“您瞧。我说对了吧。”
“这很清楚。”
我跟在侍女后面顺着幽暗的长廊走去。走到尽头,她在一扇门上敲敲。
“嗨,”勃莱特说,“是你吗,杰克?”
“是我。”
“进来。进来。”
我打开门。侍女在我身后把门关上。勃莱特在床上躺着。她方才正梳理她的头发,手里还拿着一把刷子呢。房间里乱七八糟,只有那些平时有仆人侍候惯的人才会弄成这样。
“亲爱的!”勃莱特说。
我走到床边,用双臂搂住她。她吻我,在她吻我的同时,我能感觉到她在想别的事情。她在我的怀里颤抖着。我觉得她瘦多了。
“亲爱的!我过的日子真够呛。”
“告诉我是什么回事。”
“没什么可说的。他昨天才走。我要他走的。”
“你为什么不留住他?”
“我不知道。一个人不应该干这种事。我想我总算还没有对不起他。”
“你大概对他来说是再好不过的了。”
“他不能同任何一个人在一块过。我一下子意识到了这一点。”
“不。”
“唉,真见鬼!”她说,“别谈这个了。我们再也别提它了。”
“好吧。”
“他竟为我感到丢面子,使我感到震惊。你知道,他有一阵子曾因我感到丢面子。”
“不可能。”
“哦,正是这样。我猜想有人在咖啡馆里拿我来取笑他了。他要我把头发留起来。我,留个长发。那会是个什么怪模样啊。”
“真滑稽。”
“他说,那样会使我更像女人些。那样我可真要像个怪物了。”
“后来呢?”
“哦,他想通了。他不再因我感到丢面子了。”
“那你所说的‘处境不佳’是指什么呢?”
“我当时没有把握,能不能把他打发走,可我一个子儿也没有,没法撇下他自己走。你知道,他要给我一大笔钱。我跟他说我有的是钱。他知道我是在撒谎。我不能拿他的钱,你知道。”
“对。”
“哦,别谈这些了。还有些逗乐的事儿呢。给我一支烟。”
我给她点上了。
“他在直布罗陀当侍者的时候学的英语。”
“是啊。”
“最后,他竟想同我结婚。”
“真的?”
“当然啦。可我甚至都不想嫁给迈克。”
“他可能想这一来,他就成了阿施利爵爷了。”
“不。不是那么回事。他是真心想同我结婚。他说,这一来我就不能抛弃他了。他要确保我永远不能抛弃他。当然,首先我得变得更女性化一些。”
“那你现在该感到安心了。”
“是的。我重新振作起来了。他把那个讨厌的科恩赶走了。”
“好嘛。”
“你知道,我本来会同他生活下去的,可是我发现这样对他不利。我们相处得好着哩。”
“除了你自身的打扮。”
“哦,他对这点会习惯的。”
她把烟掐熄。
“你知道,我三十四了。我不愿当一个糟蹋年轻人的坏女人。”
“对。”
“我不能那样做。你知道,我现在感到很好。我感到很坦然。”
“这就好。”
她转过脸去。我以为她想再找一支烟呢。接着我发现她在哭。我能够感觉到她在哭泣。混身打颤,抽抽搭搭。她不肯抬起头来。我用双手搂着她。
“我们别再提这件事了。求求你,我们永远不要提它。”
“亲爱的勃莱特。”
“我要回到迈克那里去。”我紧紧抱着她,能感觉到她在哭。“他是那么可亲,又那么可畏。他正是我要求的那种人。”
她不肯抬头。我抚摸着她的头发。我能感到她在颤抖。
“我不愿做一个坏女人,”她说,“但是,哦,杰克,我们永远不要提它算了。”
我们离开蒙大拿旅馆。旅馆女老板不要我付帐。帐已经付清了。
“那好。就算了吧,”勃莱特说,“现在无所谓了。”
我们驱车前往王宫旅馆,放下行李,预订了“南方快车”夜班的卧铺票,走进旅馆的酒吧间去喝鸡尾酒。我们坐在酒吧柜前的高脚凳上,看酒吧侍者用一个镀镍大调酒器调制马丁尼鸡尾酒。
“真奇怪,你一到大旅馆的酒吧间里,就有种了不起的高雅的感觉。”我说。
“当今,只有酒吧侍者和赛马骑师还是彬彬有礼的。”
“不管怎么粗俗的旅馆,酒吧间总是很高雅的。”
“很怪。”
“酒吧侍者总是很有风度。”
“你知道,”勃莱特说,“这是真的。他只有十九岁。想不到吧?”
我们碰了碰并排摆在酒吧柜上的两个酒杯。酒杯冰凉,外面结着水珠。挂着窗帘的窗户外面却是马德里的酷暑。
“我喜欢在马丁尼酒里加只橄榄。”我对酒吧侍者说。
“您说得对,先生。来了。”
“谢谢。”
“您知道,我应该事先问您的。”
侍者走到酒吧柜的另一头,这样就听不到我们的谈话了。马丁尼酒杯搁在木制柜台上,勃莱特凑上去喝了一口。她然后端起酒杯。喝了一口以后,她的手不哆嗦了,能稳当地端起酒杯。
“好酒。这酒吧间不错吧?”
“凡是酒吧间都不错。”
“你知道,起初我都不信。他生在一九○五年。那时候,我已经在巴黎上学了。你想想看。”
“你凭什么要我想这事呢?”
“别装傻啦。请位夫人吃杯酒好吗?”
“给我们再来两杯马丁尼。”
“还是刚才的那种,先生?”
“那两杯酒非常可口。”勃莱特对他微微一笑。
“谢谢您,夫人。”
“好,祝你健康。”勃莱特说。
“祝你健康!”
“你知道,”勃莱特说,“在我之前,他只和两个女人来往过。过去除了斗牛,他对别的从不感兴趣。”
“他来日方长。”
“我不明白。他眼里只有我。什么节日活动,都不在意。”
“哦,只有你。”
“是的。只有我。”
“我还以为你不再提这件事了呢。”
“有什么法子?”
“别说了,把它锁在你的心坎里吧!”
“我只不过转弯抹角地提一下罢了。你知道,我心里感到怪舒坦的,杰克。”
“本该如此。”
“你知道,决心不做坏女人使我感到很舒坦。”
“是的。”
“这种做人的准则多少可以取代上帝。”
“有些人信上帝,”我说,“为数不少哩。”
“上帝和我从来没有什么缘分。”
“我们要不要再来两杯马丁尼酒?”
侍者又调制了两杯马丁尼酒,倒进两个干净杯子。
“我们到哪儿吃饭去?”我问勃莱特。酒吧间里很凉快。从窗子里可以感到外面很热。
“就在这儿?”勃莱特问。
“在旅馆里太没意思。你知道一家叫博廷的饭店吗?”我问侍者。
“知道,先生。要不要我给您抄张地址?”
“谢谢你了。”
我们在博廷饭店楼上用餐。这是世界上最佳餐厅之一。我们吃烤乳猪,喝里奥哈酒。勃莱特没有吃多少。她向来吃不了许多。我饱餐了一顿,喝了三瓶里奥哈酒。
“你觉得怎么样,杰克?”勃莱特问,“我的上帝!你这顿饭吃了多少啊!”
“我感觉很好。你要来道甜点心吗?”
“哟,不要。”
勃莱特抽着烟。
“你喜欢吃,是不是?”她说。
“是的,”我说,“我喜欢做很多事情。”
“你喜欢做什么?”
“哦,”我说,“我喜欢做很多事情。你要来道甜点心吗?”
“你问过我一次了。”勃莱特说。
“对,”我说,“我问过了。我们再来一瓶里奥哈酒吧!”
“这酒很好。”
“你没有喝多少。”我说。
“我喝了不少。你没留神就是。”
“我们再要两瓶吧。”我说。酒送来了。我在自己的杯子里倒了一点儿,然后给勃莱特倒了一杯,最后把我自己的杯子倒满。我们碰杯。
“祝你健康!”勃莱特说。我干了一杯,又倒了一杯。勃莱特伸手按在我胳臂上。
“别喝醉了,杰克,”她说,“你用不着喝醉啊。”
“你怎么知道?”
“别这样,”她说,“你的一切都会顺利的。”
“我不想喝醉,”我说,“我只不过在喝一点儿葡萄酒。我喜欢喝。”
“别喝醉了,”她说,“杰克,别喝醉酒。”
“想坐车去兜风吗?”我说,“想不想在城里兜一圈?”
“好,”勃莱特说,“我还没有观光过马德里。我应该看看去。”
“我把这喝了。”我说。
我们下楼,穿过楼下餐厅来到街上。一位侍者去雇车了。天气炎热、晴朗。大街的一头有一小片有树木草地的广场,出租汽车就停在那里。一辆汽车沿街开来,侍者的上半身探出在一边的车窗外。我给了他小费,吩咐司机朝什么地方开,然后上车在勃莱特身边坐下。汽车沿街开去。我靠后坐稳。勃莱特挪身紧靠着我。我们紧紧偎依着坐在一起。我用一条胳臂搂住她,她舒适地靠在我身上。天气酷热,阳光普照,房屋白得刺眼。我们拐上大马路。
“唉,杰克,”勃莱特说,“我们要能在一起该多好。”
前面,有个穿着卡其制服的骑警在指挥交通。他举起警棍。车子突然慢下来,使勃莱特紧偎在我身上。
“是啊,”我说,“这么想想不也很好吗?”
(赵静男 译)
【赏析】
海明威于1926年出版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太阳照样升起》令他一举成名。该部小说的书名出自《传道书》——“虚空的虚空,凡事都是虚空”,海明威敏锐地捕捉到了那个时代的基调,通过这部小说表现了第一次世界大战后青年一代的迷惘和幻灭,揭示了战争在生理上和心理上对青年一代造成的巨大创伤。
小说中的主要人物都是些漂泊无定、无家可归的旅居者,他们浪迹欧洲,以旅馆为家,表面上看,他们的生活是一盏欢快的走马灯——无休止的宴会、聚会和旅行,而实际上,字句中渗透着主人公在寻欢作乐后无法抑制的悲观及失望的情绪。他们贪杯、挥金如土、寻欢作乐,试图忘却自身的痛苦,试图发现那始终与他们无缘的幸福。小说主人公杰克和勃莱特之间那无望的爱情就是这种情绪的一个重要事例。
杰克·巴恩斯,他一用脑子就失眠,总在夜里哭泣。他脱离了社会,脱离了普通中产阶级的行径。他住在巴黎,以记者的身份跟一群国际性的流亡海外的文人们混在一起。小说情节上讲的全都是喝酒、钓鱼、看斗牛和与女士的恋爱事件。这个饱受战争摧残的人试图在游戏风尘、醇酒美色中忘却自身的痛苦,试图得到那始终与他无缘的幸福,可最终还是一无所获。他沮丧万分,不知路在何方。战争不仅造成了杰克生理上的创伤,更使这对热恋中的男女彻底在精神上丧失了对爱情的信念。所以,此时的女主人公勃莱特正从一个男人的怀抱转向另一个男人怀抱,最后又绝望地回到杰克身边。
上文选自小说的第三部。杰克试图收回自己的尊严。他去了圣塞瓦斯蒂安,静静地坐在一家咖啡馆里听演奏;或者独自在那里游泳,深深地扎进绿色的河水里,试图忘却痛苦。阳光、沙滩、音乐、调笑的男女、美景,纷纷映入杰克的眼帘,但正如《传道书》中所言:“凡事都是虚空。”无论如何,空虚仍像潮水一般,一波又一波涌向杰克。这时,处境不佳的勃莱特来了一封电报,请求他去马德里帮她脱身。这封电报再次打破了杰克平静的生活,使杰克的内心再次泛起了涟漪。出于未泯的情谊,杰克立刻前往。
在马德里,杰克学着接受他一直理解不透的东西。他一边倾听勃莱特说话,一边不停地喝酒,似乎勃莱特的故事依然使他很痛苦。勃莱特对自己把新情人皮德罗打发走“相当满意”,按她的逻辑,至少能够避免去做“一个糟蹋年轻人的坏女人”,这是一次道德意义上的胜利。但是,杰克无法忽视这一决定所蕴含的复杂意义。勃莱特拒绝为皮德罗留长发,这表明她在生活中所担任的角色已经固定: 她再也无法恢复自己已经失去的女性气质,她再也无法和一个好男人同居而不去摧残他。这似乎告诉我们,即使杰克没有受伤,即使他设法保住了在战争中丧失的性能力,勃莱特也难以与他长相厮守。
勃莱特抛弃传统女性特征的言行、举止与装扮的怪异行为使人们将其称为“魔女及妖女”。但小说中的她仍不失为一位极具魅力的女性。书中的六位男性都很迷恋她,并且为了她相互争斗、谩骂,而勃莱特面对众多的追求者,把感情的选择权控制在自己手上,周旋于众多追求者之中,享受着感情上与肉欲上的充分自由。她与众多从战争中经历过生死的男性一样,也受到过很深的伤害。作为护士,她亲眼目睹了战争的残酷,她的爱人在战争中死于痢疾,第二任丈夫在战争中精神受到创伤,在家中叫勃莱特睡在地板上,并扬言要杀死她。心理上、精神上受到了极大创伤的她到处寻欢作乐,企图在具有刺激性的生活中忘掉痛苦。但是这种放荡不羁的生活,反而使她陷入更深的悲观绝望之中不能自拔。男女主人公以一种互文的形象出现在小说中,用各自不同的方式舔舐着自己流血的伤口。
小说结尾的对话突出地表现了两人爱情憧憬的幻灭,颇令人回味:
“唉,杰克,”勃莱特说,“我们要能在一起该多好。”
前面,有个穿着卡其制服的骑警在指挥交通。他举起警棍。车子突然慢下来,使勃莱特紧偎在我身上。
“是啊,”我说,“这么想想不也很好吗?”
勃莱特所说的“要能在一起”,自然是指如果没有这场战争,他们会是幸福的一对。交通警察的适时出现仿佛告诉我们,社会暴力无处不在,“要能在一起”似乎没有可能。身着卡其制服、手持警棍的交通警察不正是一种隐喻吗?“暴力无情的双手”不仅能够命令情人们的汽车停下,更能够剥夺他们应有的一切权利,包括爱情。而杰克的话并不煽情,而无疑是小人物对不知路在何方的苦恼与无可奈何状况的自嘲。
选文还出色地体现了海明威小说洗练含蓄的语言特色。以下面这段对话为例:
“你知道,”勃莱特说,“在我之前,他只和两个女人来往过。过去除了斗牛,他对别的从不感兴趣。”
“他来日方长。”
“我不明白。他眼里只有我。什么节日活动,都不在意。”
“哦,只有你。”
“是的。只有我。”
“我还以为你不再提这件事了呢。”
“有什么法子?”
“别说了,把它锁在你的心坎里吧!”
当勃莱特说那个年轻的斗牛士“对别的从不感兴趣”时,杰克明白她的意思是他现在只对她“感兴趣”,所以回了她一句“他来日方长”。杰克的言下之意是,爱情是靠不住的,不是情人变心,就是被不可逆转的外力所粉碎,依照勃莱特的经历她本应该懂得。随后,杰克又提醒勃莱特不要再往事重提了,勃莱特的回答是:“有什么法子?”可见,她对往事难以忘怀,没有往事聊以自慰,她将怎么度日?对此,杰克的建议是:“把它锁在你的心坎里吧!”这里的“它”,不仅指与斗牛士的事,而且也指与杰克的事,甚至一切经历过的美好的或伤心的事。一切的一切,真是欲说还休啊!其沉痛之情溢于言表。
在这段貌似平淡的对话中,我们真正体会到什么叫做“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从日常的口语中,海明威能提炼出朴实无华而又绽放异彩的语言。写景状物鲜明突出,而又生动逼真,使人犹如身临其境。刻画人物只是客观地再现其外部行为,而不加任何渲染,但是一举一动却深刻地揭示了人物的内心世界。海明威提倡的“冰山原则”在此得到了充分的体现。这种独特简约的艺术实践在大洋两岸都被广泛追仿,他的作品在欧美甚至世界文坛的影响至今不衰。
这部小说的发表使“迷惘的一代”文学的影响迅速扩展到许多欧洲国家,同样,它也标志了海明威创作向前迈进了一大步。
(李晓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