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观止·章炳麟·书黄侃《梦谒母坟图记》后
蕲州黄侃少承父学,读书多神悟, 尤善音均【1】,文词淡雅, 上法晋宋。虽以师礼事余, 转【2】相启发者多矣。颇好大乘【3】, 而性少绳检, 故尤乐道庄周。昔阮籍不循礼教, 而居丧有至性,【5】一恸 【6】失血数升。侃之念母, 若与阮公同符【7】焉。录是以见士行不齐 【8】。取其近真者是, 若其精通练要之学, 幼眇 【9】安雅之词, 并世固难得其比方。恐世人忘其闳美 【10】而以绳墨格之, 则斯人或无以自解也。老子云:“常救【11】善人, 故无弃人。”余每以是风【12】侃,愿世之君子,共喻【13】斯言。章绛记。
【注释】
【1】音均:音韵。
【2】转:反转,反过来。
【3】大乘:大乘禅。禅有深浅,大乘禅较深。《传灯录》云:“悟吾法空所显真理而修者,是大乘禅。”
【4】阮籍:三国魏人。才藻艳逸,而倜傥放荡。行己寡欲,以庄周为模则。
【5】至性:极端的感情表露。
【6】一恸:一阵大哭。
【7】同符:相同、相符。
【8】不齐:(见解)不完备。
【9】幼眇:精微。了解得精细、深入。
【10】闳美:宏美。
【11】常救:经常帮取别人解脱危难的意思。
【12】风:讽。规劝。
【13】喻:明白、了解。
【赏析】
黄侃是章太炎的学生,曾写过一篇《梦谒母坟图记》,作者为其题后,即写了跋。这篇跋侧重介绍黄侃的治学态度,特别是集中介绍了黄侃的性格特点,这和通常介绍文章内容是大相径庭的,显然以跋为契机,推崇黄侃,抨击世风。
章太炎虽是黄侃的老师,可从不以老师自居,他从内心里敬佩黄侃因而能从黄侃身上看到值得称颂的精神,并谦逊地认为自己从学生身上受到很多启发。这便是文章中所提到的“虽以师礼事余,相转启发者多矣。”所谓启发,当然不是指学识方面,而是指品德方面,做人方面,或者说是待人处事方面。做为一代宗师的章太炎,能透过表面现象看到学生实质性的优点并予以肯定,甚至说自己也受到很多启发,这本身就是极高的评价。对一个学生给予这么高的评价,自然会引起读者的注意,那么黄侃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文章开头就介绍蕲州(湖北)的黄侃,出身于书香门第,读起书来总是能领悟其精神实质,而不是生吞活剥地读死书。这就是文中所说的“少承父学”而“读书多神悟”了。作者在这里绝不是简单地对黄侃的治学态度给以肯定, 重要的是说“少承父学”, 也就是强调家庭的影响, 强调自身能够继承古风。接着就谈及黄侃在文学上的特长“尤善音均, 文词谈雅”, 即是说, 对音韵极有研究, 在语言上不仅平直、朴素, 而且高雅。讲究音韵美, 是晋宋时代普遍倡导的文学形式之一, 而“鄙夷功名利禄”、“守志不阿”则是那个时代文学集中反映的内容。因此说黄侃“上法晋宋”, 就不难推测他的文章中所反映的主要思想倾向。至于黄侃“颇好大乘”,“性少绳检”、“乐道庄周”, 无非是说他所追求的是高层次的东西, 思想境界不同寻常, 又不愿拘泥于绳检, 常常任性。这和道家代表人物的思想是处处合拍的。庄子就主张顺应自然, 对统治阶级是采取不合作的态度。庄子的文章富有浪漫主义色彩, 纵横恣肆, 想象丰富, 机智幽默, 辞藻瑰丽。黄侃对庄子津津乐道, 当然是说赞赏庄子的政治主张和欣赏庄子的文笔了。
作者对于黄侃的“性少绳检”是充分理解, 并为之回护的, 正因为基于这样的立场, 作者才在该文中有下述的立论。在章太炎看来, 任性的人其感情近真, 虽有失绳检, 但比起借礼教而行诈伪的人要好得多。三国时代的阮籍, 就以庄子为楷模, 行己寡欲, 倜傥不羁。作者拉出他作陪, 是说阮籍也属“性少绳检”的人。阮籍极其孝敬母亲,“居丧”却“不循礼教”, 按封建礼教该斥之为“不孝”的。然而阮籍却有“至性”, 即极端的感情显露,也可以称之为“任性”了。他的具体表现是“一恸失血数升。”可见, 对于阮籍这样的孝子, 用封建孝道去“绳检”, 反倒要屏弃的。相反的, 从感情上是诈伪的, 也许能“恪守”礼教, 往往被世俗所首肯以至赞扬。鲁迅先生说:“所谓崇奉礼教是用以自利”, 那种口头上宣扬礼教, 而内心极端虚伪, 极端龌龊的人, 起码是自私自利的人。士大夫的一些见解, 常拘泥于旧礼教, 看法上多偏激, 做法上多不完备。作者对于这些是深恶而痛绝的。所以, 章太炎认为阮籍和黄侃的表现倒是“近真”。在章看来, 寻找真正的表里均符合“绳检”的人是比较难的, 而找到“近真”者还是可能的。这正如一个人虽精通“练要之学”, 驾驭“安雅之词”, 却很难描摹世上一切事物一样。礼教,法度, 不过是提醒世人。不要忘记宏观上的美好的事物,如果过分拘泥于礼教和法度, 那么黄侃、阮籍这样的人将无法自己解脱了。老子说:“常救善人, 故无弃人。”意思是说, 要宽厚地待人, 帮助他们摆脱困境, 能这样作世上就没有被抛弃的人了。
作者不仅仅对黄侃回护、申辩, 而且也规劝世上的仁人君子,“愿世之君子, 共喻斯言”。也就是希望世上的君子仁人能都取得共识。
章太炎主张写文章“必先豫之以学”, 也就是说要以学问为基础, 使文章有内容、有分量。他还认为“魏晋文章, 可以为百世师”。原因在于魏晋的文章内容充实并且文辞雅洁。这篇文章正是实践了他自己的文学主张。他把黄侃的治学精神和成就归结为“上法晋宋”; 把孝敬母亲“性少绳检”和阮籍的表现等同起来,不仅使文章内容充实,而所用之言辞也极为雅洁、洗炼。他主张不拘泥于礼教、法度,不给诈伪者以取利之机,对于每况愈下的世风是个极有力的抨击,这就是文章的分量。他的这篇跋,实际上是一篇论文,写得雄辩而有鼓动性,说理条畅,笔锋犀利。他举出阮籍“居丧”而“不循礼教”,可内在感情却“近真”的事例,无可辩驳地证明了自己立论的正确和可靠。他以“近真”和“诈伪”作比较,令读者“取其近真”,他揭示“绳墨格之”的目的是“恐世人忘其闳美”,他引用老子的话号召世人“常救善人”,以达到世上无“弃人”的理想境界。
在论述方法上灵活而多变,是这篇文章的又一艺术特色。例如文章中先后使用了事实论证、类比论证以及引证等方法,兹不赘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