绮怀·黄景仁
几回花下坐吹箫,银汉红墙入望遥。
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缠绵思尽抽残茧,宛转心伤剥后蕉。
三五年时三五月,可怜杯酒不曾消。
黄仲则少年时和他的表妹有一段恋情,不知何种原因有情人未成眷属。她远嫁多年之后,有一次,在她生子的“汤饼”宴会上,偶然相见,她还流露出未忘的旧情,引起作者的追忆和感慨,作“绮怀”十六首。
此时诗人二十六岁(乾隆四十年),客居安徽寿州,以教书为业。那堪孤馆寂聊,感慨人生,追忆那已经失去的青春的绮丽的梦。诗的开篇说:想当年,我多少次坐在花下吹箫,以箫声向她倾诉自己的爱情。汉代风流才子司马相如不就曾“琴挑”卓文君么,还有那萧史与弄玉,不就是凭一枝箫管缔结良缘,那是多么富于浪漫的色彩啊!
然而现实生活留给我的只是一片怅惘和终生的遗憾:“银汉红墙入望遥”,我忍受着多少相思的痛苦煎熬,痴痴地凝望着那人儿居住的“红墙”,虽然近在咫尺,却好像在那远不可及的九霄银汉。可怜我们始终未能逾越这高高的“红墙”啊!
已经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何曾想到多少年后这青春的恋情又搅得我不能平静。诗人夜不能寐,走出户外,在星月下徘徊。他一边沉吟着李商隐的诗句:“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一边想着,自己当年不是也曾和她幽会于“画楼西畔桂堂东”吗?那个难忘之夜的星辰,不也是像今夜的星辰这样的明亮、可爱么?诗人又忽然从迷离恍惚的梦境中醒来,喟然发出一声长叹:“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霄!”虽然当年那个夜晚星辰和今夜的星空一样,但毕竟不是当年那温馨旖旎的夜晚了。“星辰”不变,人事全非!记得当年那个夜晚和伊人幽会时,两人忘记了时间的流逝,而今夜……我孤身只影,呆呆鹄“立”于风露之中,又是为谁呢?又还有什么意义?诗人自知无用,却又痴心自苦,真是千古伤心人也!颔联这两句诗,写情最为深刻,活现出诗人一片痴情神态,遂成为脍炙人口的名句。郭麐《灵芬馆诗话》说,作者友人杨荔裳(揆)在黄诗中最爱诵此联,洪亮吉《北江诗话》也称此联为“隽语”。
也许连诗人自己也感到惊奇,这段青春恋情竟然使自己如此刻骨铭心。李商隐吟出千古名句:“春蚕到死丝方尽”;而我黄仲则呢?则是“缠绵思尽抽残茧”,我的缠绵的情思尽管也像春蚕那样吐尽了,一切可以休矣!然而,不,这情思(丝)又作成了茧,把我牢牢缚住,我是“此生无份了相思”了!李商隐又曾形容愁情说:“芭蕉不展丁香结”,而我黄仲则这颗心啊,则是“宛转心伤剥后蕉”,我的心完全破碎了,就像那芭蕉被剥光了一层层叶子,快要枯萎了!颈联这两句诗化用李商隐诗句,而在意思上更翻进一层。感情惨恻,沉着,比喻真切。
诗人中霄徘徊于风露中,时间已经很晚很晚了。看看天上的星辰依然皎洁。哦,原来这是十五(阴历)的月夜啊!记得我和她那次密约幽期,不也正是自己十五岁时(三五年时)一个阴历十五的月夜吗?记得那时刻,她斟给我一杯美酒,酒是那样的醇美甜蜜,我完全陶醉了,直到今夜,似乎我还被它陶醉着。这杯人生的美酒啊,可怜我此生永远不能消受了!
“心如莲子常含苦,愁似春蚕未断丝”(黄仲则《秋夕》诗句),可说是黄仲则爱情诗一个共同的基调。上面这首“绮怀”也是同样的韵味。感情缠绵悱恻,动人心弦。诗人在爱情的失望中苦苦挣扎,无法挣脱强烈的思恋之情,字里行间蕴含着无限的痛苦与感伤,其一往情深颇似李商隐的无题诗。显然,黄仲则的爱情诗是师法李商隐的。但又不同于李诗的秾艳晦涩,他能做到语言清新明晰而又感情强烈,虽没有李诗那种朦胧神秘的色彩,却自有一种深切真挚的美感。张维屏说他“不必求奇而自奇,故非牛鬼蛇神之奇;未尝立异而自异,故非佶屈聱牙之异。众人同有之意,入之此手而独超;众人同有之情,出之此笔而独隽”。(《国朝诗人徵略》)这大概就是黄仲则诗特有的艺术特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