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骚

帝高阳之苗裔兮⁽¹⁾，朕皇考曰伯庸⁽²⁾。摄提贞于孟陬兮⁽³⁾，唯庚寅吾以降⁽⁴⁾。皇览揆余初度兮，肇锡余以嘉名。名余曰正则兮，字余曰灵均。

【译诗】我本是古帝高阳氏的子孙，那个表字叫伯庸的便是我的父亲。当木星横在牛、斗之间的那一年正月，庚寅的那一天便是我的诞辰。 父亲见我有这样吉瑞的诞辰，便赐给我以佳美的芳名。他给我取了个美名叫做正则，他给我取了个表字叫做灵均。

【解析】长诗开篇伊始，作者指出自己高贵的出身。颛顼的后代熊绎被周成王封在楚，称楚子。春秋时，楚武王的儿子瑕受封于屈邑，故以屈为氏，与楚王同姓。王逸说：“屈原自道本与君共祖……是恩深而义厚也。”这是以君臣恩义的封建伦理观念解释。其实，屈原主要还是强调自己与楚国休戚相关，自己对国家和人民负有渊远的历史责任。屈原“被疏”之后，大胆指责国君，就是证据。古人“忠君”与“爱国”虽密不可分，然而各人情况不同，还是有不同的侧重的。如果说伯夷、叔齐侧重于忠君，那么，屈原则侧重于爱国，尤其侧重于爱民，他的诗中历历可见。换句话说，屈原首说远祖，不是表现“封建性的糟粕”，而是表现“民主性(人民性)的精华”。

此外，以自己出身于高贵的门第，以自己出生于特殊的时辰而感到自豪，这是人之常情。屈原是五帝之一的颛顼的后代，又生在寅年寅月寅日。奇异的出生难免使他有一种朦胧的奇异感，这用当时的观念说，是一种天授的使命感，即上天将给他以伟大的使命。从后文“恐修名之不立”等句看，屈原把复兴楚国作为自己的使命，这也是原因之一。用我们今天的观念说，是一种历史使命感。既然古帝颛顼是他的远祖，楚君又是他的同姓，那么，“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大任，也就责无旁贷了。

纷吾既有此内美兮⁽⁵⁾，又重之以脩能⁽⁶⁾。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⁷⁾。汩余若将不及兮，恐年岁之不吾与⁽⁸⁾。朝搴阰之木兰兮，夕揽洲之宿莽⁽⁹⁾。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¹⁰⁾；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¹¹⁾。

【译诗】我的内心本来有美好的思想，我的言行又极度的

讲究修养。我採集来不少江离和辟芷，我把兰草儿穿起来佩在身上。 我急忙地追赶，唯恐追不上，只怕年华不我待，以致虚掷时光。早晨，到山坡上把木兰採在手里；黄昏，到小渚中，把宿莽带在身旁。 日月如梭，从来也不将人等候；春秋相替，一刻也未曾停留。我看到草木一天天地雕落，怕只怕美人也落花般飘流。

【解析】屈原的“内美”是什么？是他关于美政的高尚理想和他高雅的伦理道德观念，此待后言。他把香花和芳草佩在身上，是作诗时的一种象征笔法。虽然古人男女都有这种佩用的习俗，用以祛邪，但是如果像画家作画那样以为他身上、头上都佩满芳草，如同疯人一样，恐怕也不实际。所以，美人芳草是屈原诗作的一种比喻象征手法。本节中，作者两次说到“恐”，“恐年岁之不吾与”，“恐美人之迟暮”，表明了他的人生态度。虽然他感到“日月不淹”，“春秋代序”，光阴之迅逝，但他并不是像李白那样，失意之时便主张“及时行乐”，而是将自己的修身作为始，将强国富民作为终。而屈原建功立业的基点又不是个人的功利目的，其动力之源还是为君、为国、为民。这就是伟大的屈原精神，亦即其诗作的“人民性”之所在。屈原之忠君，不同于伯夷、叔齐；屈原之功业，不同于商鞅、吴起。伯夷、叔齐只忠于君，不忠于人民；屈原主要是忠于人民，其次是忠于君；商鞅、吴起主要为了个人功名，所以随势他投；屈原则没有个人功利目的，后走投无路，只投汨罗而死。于是，屈原的精神，“虽与日月争光，可也。”(本传语)

不抚壮而弃秽兮⁽¹²⁾，何不改乎此度⁽¹³⁾？乘骐骥以驰骋兮⁽¹⁴⁾，来吾道夫先路⁽¹⁵⁾！

【译诗】何不趁此壮年丢弃那些肮脏的东西？为什么还不革除那些荒唐的法度？骑上那高高的骏马奔腾前进吧！来，来，来！我在前边为你开路！

【解析】结合屈原全部诗作分析这几句，可知他是一位高瞻远瞩的坚定的改革家。综合起来说，屈原的改革思想可概括如下几点：

其一，他主张“国富强以法立”(《九章·惜往日》)，主张革除旧法，创立新法，是楚国继吴起之后的又一改革家。

其二，他主张“耕战”以强国。《卜居》中说：“宁诛锄草茅以力耕乎？将游大人以成名乎？”重视农耕以富国，反对游说的沽名，这与法家的主张一致，代表了新兴地主阶级的思想。一篇《国殇》足以表明他富国强兵的理想。

其三，他主张“举贤而授能”，反对“党人之偷乐”，奸臣壅蔽国君，这与法家的主张也酷似一辙。

其四，他主张“明赏罚”。“忠何罪而遇罚兮，亦非余心之所志。”(《九章·惜诵》)这也是法家的一致主张。(以上参阅汤炳正《屈赋新探》)

其五，更重要的是他关心人民，重视人民的作用。“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和“皇天无私阿兮，览民德焉错辅。”可以为证。这一点与法家不同。法家对人民主张严刑苛法，屈原则更多的是同情。这是“民本”思想的体现。

其六，外交上，他主张联齐抗秦。有人以秦的统一的进步性来否定屈原这一主张的进步性。秦的统一固然是进步的，然而秦的暴政对当时，对后代的弊端也是罄竹难书的。以屈原的热爱人民，倘他的改革能够成功，倘改革了的楚国能统一中国，恐怕比秦的统一不知要好出多少倍。战国时“楚王秦霸”的说法大约就是指此而言的。

昔三后之纯粹兮⁽¹⁶⁾，固众芳之所在⁽¹⁷⁾。杂申椒与菌桂兮⁽¹⁸⁾，岂惟纫夫蕙茝⁽¹⁹⁾。彼尧舜之耿介兮⁽²⁰⁾，即遵道而得路⁽²¹⁾。何桀纣之猖披兮⁽²²⁾，夫唯捷径以窘步⁽²³⁾。

【译诗】汤、禹和文王是那样的纯正而坚贞，贤能的臣子便围满了他们的周身。周边是鲜美的大椒和菌桂，谁说只有那蕙茝的芳芬？ 尧和舜是何等的光明正大，正道直行，康庄大路无际无涯。桀和纣又是多么狂妄而邪僻，沾奸取巧，前路崎岖而窄狭。

【解析】《离骚》从创作方法上分析，既有现实主义，又有浪漫主义。现实主义成分中又包含历史与现实两个部分。总结历史的经验教训，以此讽谏昏聩无能的楚怀王，是屈原诗作中的一个重要内容。这一节诗中所说的三后，不论指哪三个人，都是前代的明君。他们与尧舜一样，起用贤臣，远避奸佞，国家就能安宁。桀和纣重用奸臣，残害忠良，国家就动乱不堪，终至灭亡。这一点在中国几千年历史中，可以说是一条规律。重用贤人还是重用小人，这已经成了社会治乱的一个标尺。如前文所述，这里表现了屈原“举贤授能”的改革思想。从春秋战国时代看，由于这是一个由奴隶制向封建制演变的动荡时代，所以，凡是没有经过彻底改革的国家，仍然是奴隶主世袭制度。腐朽的贵族一代代退化，于是国家政治腐败不堪。而各国的改革也正是从革除世袭制入手。说明屈原见解的正确。

当然，屈原是在作诗，所以他运用了比喻象征的手法，用各种香草比喻贤能的人；用行路比喻国家社稷的命运，自然给人一种美感，在读者眼前展开一幅理想的憧憬。

惟夫党人之偷乐兮⁽²⁴⁾，路幽昧而险隘⁽²⁵⁾。岂余身之惮殃兮⁽²⁶⁾，恐皇舆之败绩。⁽²⁷⁾。忽奔走以先后兮⁽²⁸⁾，及前王之踵武⁽²⁹⁾！荃不察余之中情兮⁽³⁰⁾，反信谗而齌怒⁽³¹⁾。

【译诗】那些结党营私的小人总是苟且偷安，他们的步旅必然坎坷而艰难。我绝不是怕我个人遭到什么祸患，怕只怕国家社稷将要败落不堪。 我愿在你的前前后后不息地奔走，紧跟上前王的足迹一刻也不停留。大王啊！你全然不体察我这一片心意，却听信小人的谗言，对我怒斥不休。

【解析】朝臣们结党营私，追名逐利，是一个王朝倾覆的征兆。屈原反复申明自己不是为了个人利益，而且，既便遭到祸患也在所不惜，只要国家安宁，斯愿足矣。而昏聩无知的楚怀王却不分忠奸，不辨公私，终于——不幸被屈原言中——酿成大祸。屈原未能免除个人的祸殃，楚国也未能免除倾覆的命运，屈原的悲剧的隽永的启迪意义正在这里。

屈原的悲剧启示后人，真、善、美与假、丑、恶的对立不仅仅在艺术领域里，生活中也存在着两者的水火不容的斗争。屈原作为政治家，作为诗人，都是真、善、美的化身。他在忠君与爱国爱民两者之间态度是明朗的。当忠君与爱国爱民二者不能两全的时侯，他毅然站在人民一边，大胆指斥国君的过失，放弃个人利益，决不与小人同流合污，决不对君王阿谀妥协，这种宁死不屈的精神就是他的真、善、美的人格的体现。人民是公正的，历史也是公正的。传说中国有两个节日是纪念历史人物的，一个是寒食节，一个是端午节。寒食节纪念烧死在绵山的介子推，那是君王——晋文公——有“禁火”的命令；而纪念屈原的端午节，却是人民自发地纪念他，足见他在人民心目中的地位。

余固知謇謇之为患兮⁽³²⁾，忍而不能舍也⁽³³⁾。指九天以为正兮⁽³⁴⁾，夫唯灵修之故也⁽³⁵⁾。曰黄昏以为期兮⁽³⁶⁾，羌中道而改路⁽³⁷⁾。初既与余成言兮⁽³⁸⁾，后悔遁而有他⁽³⁹⁾。余既不难夫离别兮⁽⁴⁰⁾，伤灵修之数化⁽⁴¹⁾。

【译诗】我明白，苦口婆心的劝谏将要招来祸患，如不说，忧国忧民的思想令我坐卧不安。手指着苍天，天可以为我作以凭证，我一心一意，完全是为了国家社稷的危安。 当初，你既然与我已经商议妥当，后来，你自食其言，改变了心肠。我不是贪恋着你而不忍得离去，只痛心，你为什么朝令夕改，反复无常。

【解析】进上忠言，将遭祸患；不进忠言，社稷不安。屈子之处境，何其艰难！作者指天为证，千思万念，都是为了君王，也就是为了国家，为了人民。然而，从《史记·屈原列传》看，楚怀王是个反复无常的小人。他曾信任屈原，支持他的内政外交的改革主张。后来轻信张仪，受了欺骗；转而大怒，发兵击秦，损兵失地，溃败不堪。秦割地与楚议和，他又不愿得地，只要得到张仪。张仪从容而来，他又轻信郑袖，放走张仪。屈原谏杀张仪，他又悔而追赶，终未追及。最后，又轻信秦人婚约，客死于秦。这样反复无常的国君，焉能不败国？可见，屈原对楚怀王的指责，合情合理。当屈原看透了楚怀王昏庸无能的本质之后，感慨吟道：“余既不难夫离别兮，伤灵修之数化。”后句是指责之语；前句虽是无可奈何之言，却可看出，忠君不是屈原的终极的旨意，终极的目的是为了报国。而当时如不得国君的重用就断无报国之门，这正是他痛心疾首的原因。

余既滋兰之九畹兮⁽⁴²⁾，又树蕙之百亩⁽⁴³⁾。畦留夷与揭车兮⁽⁴⁴⁾，杂杜衡与芳芷⁽⁴⁵⁾。冀枝叶之峻茂兮⁽⁴⁶⁾，愿竢时乎吾将刈⁽⁴⁷⁾。虽萎绝其亦何伤兮⁽⁴⁸⁾，哀众芳之芜秽⁽⁴⁹⁾。

【译诗】我培育了几十亩的兰花，又种植了上百亩的蕙草。还种下一片片的留夷与揭车，杜衡和芳芷也种下了不少。 我希望它们枝长叶茂，香飘四海，收割的季节把它们採集回来。风吹雨打，枝枯叶落又有什么？芳花变成臭草，这才令我悲哀。

【解析】屈原为什么一口气列出这么多香草，栽之种之，不惮其劳？在黑暗的现实中，他感到一切都丑恶无聊，浊臭逼人。于是他追求美好芳香的事物，在诗的境界中洗涤自己的灵魂，并引以为象征之物，用以比喻自己平素培育的各种类型的人才，以为复兴国家而效力。香草枯萎，其香尤在。所以他说“虽萎绝其亦何伤。”但是，枯死的芳草没入粪土之中，变成臭草，这才使他悲哀。我们可以想像，当楚怀王支持屈原的改革时，朝野上下，必有许多人随和着支持他，使他怀有希望。当楚怀王疏远屈原的时候，朝野上下必又有许多人趋炎附势，投靠靳尚、子兰一党，以讨楚怀王的欢心。由于楚怀王的朝令夕改，改革派与保守派的力量对比，必然发生极大的变化。这就不能不使屈原感到痛心，感到失望，他只有孤身一人抵抗这股内外勾结而形成的强大恶流。后文写到“吾将上下而求索”，“就重华而陈辞”，都表现了他孤独而不屈就于失败，苦苦寻觅知音者的痛苦心境。郭沫若的历史剧《屈原》，把宋玉写成一个随波逐流的人物，从屈原的诗句看，不是没有根据的。

我们可以断言，随波逐流，趋炎附势，明哲保身，随声附和，追逐潮流，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这种中庸之道式的恶劣习俗，是我们中华民族道德传统的弊根。今日称为“××热”，往往也带有盲目性，一“热”起来，“热”得要命，“热”而又“热”，难免走向反面。

众皆竞进以贪婪兮⁽⁵⁰⁾，凭不厌乎求索⁽⁵¹⁾。羌内恕己以量人兮⁽⁵²⁾，各兴心而嫉妒⁽⁵³⁾。忽驰鹜以追逐兮⁽⁵⁴⁾，非余心之所急⁽⁵⁵⁾。老冉冉其将至兮⁽⁵⁶⁾，恐修名之不立⁽⁵⁷⁾。

【译诗】众小人追求禄位，聚掠财富，利禄熏心，一点也不觉得满足。对自己宽容对别人却那么小气，以他们的小人之心，度我的君子之腹。 日夜奔走着争名夺利，我却从来不去追寻。怕的是芳洁的品行不待修好，苍年暮岁便渐渐地来临。

【解析】楚国的朝臣们抢官争爵，聚敛财富，身居高位，财富聚满，仍不满足；朝中大事由秦国的张仪来左右。他们在道德上一味地原谅自己，苛求别人，各生嫉妒之心，唯嫉德才高尚的人们夺走他们的禄位。看来，楚国真的现出了亡国的征兆。作为一个敏锐的政治家，屈原清醒地看到了这种征候，可是他毫无办法。他在穷愁潦倒之中，只有鼓励自己，坚定自己的意志了。他激励自己，不肯放弃拯救国家的希望。他感到光阴的迅逝，唯恐自己意志摧折而使国家失去最后的一线希望。“恐修名之不立”，虽然包含着屈原洁身自好、不肯同流合污的道德上的修身意义，但是，更重要的，我们还是应该从政治角度来理解屈原的这种思想感情。我们说《离骚》是一部长篇政治抒情诗，其意义正在这里。有人似乎不赞成这种看法，只承认《离骚》是一部长篇抒情诗，这种看法有失偏颇。中国的知识分子自古以来有一种鄙视政治的习惯性观点，以为政治都是耍弄权术，追名逐利，其实不对，这是一种文人的偏见。历代忧国忧民的知识分子如要有所作为，都必须进行大义凛然的政治斗争。因此，我们将屈原的道德上的修身看成是激励自己政治坚定性的一种自我努力，恐怕要更为实事求是一些。从这个意义上说，恐怕《离骚》二字的涵义，还是司马迁《史记·屈原列传》说得更为正确。“离骚者，犹离忧也。”这“离”字，恐怕也不像王逸所说是离别(君王)，而还应是遭遇忧愁。他遭遇的是国家倾覆，生民涂炭的忧愁。

朝饮木兰之坠露兮⁽⁵⁸⁾，夕餐秋菊之落英⁽⁵⁹⁾。苟余情其信姱而练要兮⁽⁶⁰⁾，长顑颔而何伤⁽⁶¹⁾。擥木根以结茝兮⁽⁶²⁾，贯薜荔之落蕊⁽⁶³⁾。矫菌桂以纫蕙兮⁽⁶⁴⁾，索胡绳之⁽⁶⁵⁾。謇吾法夫前修兮⁽⁶⁶⁾，非世俗之所服⁽⁶⁷⁾。虽不周于今之人兮⁽⁶⁸⁾，愿依彭咸之遗则⁽⁶⁹⁾。

【译诗】早晨，饮一点木兰晶莹的露水，黄昏，採集些嫩菊花充塞我的饥肠。只要我的灵魂纯洁而美好，便是面容憔悴我又何必悲伤？我拿兰槐的细根将芳茝系紧，耐心地穿起薜荔鲜嫩的花心；用菌桂将蕙草穿成一大串，把胡绳搓成绳索挺直而又均匀。我所效法的楷模是古代的贤人，我的衣食佩饰不同于今世的俗人。我和他们实在不能周旋在一起，彭咸遗留的精神将由我来遵循。

【解析】为了表现自己与世俗的不同，作为诗人的屈原自然要以文学的形象笔法来描写自我形象的殊异。他饮露餐英，是为了“情”之“信姱而练要”，此意甚明。有人说他的饮露餐英是为了“悲冉冉之将老”而“辅体延年”，以求象彭祖(并说彭咸即活了八百岁的彭祖)那样的长寿，实在是一种误解。屈原明明说“长顑颔亦何伤”，“顑颔”之人如何能长寿？其实，这无疑是一种文学的象征笔法。屈原的服饰为什么“非世俗之所服”呢？诗中的答案清清楚楚，是为了“法夫前修”。而这服饰并不一定是真的。他的诗中提到上百种花草，倘真的都披佩在身上，那么，三闾大夫成了怎样一副尊容呢？这不过是一种比喻象征而已。用这些花草象征他高雅脱俗的灵魂，表现他与黑暗现实抵抗到底的决心。如前文所述，画家把屈原画作满身披着花枝的怪人大可不必，因为屈原的形象笔法是一种诗的形象，而不是视觉(绘画)的形象。

长太息以掩涕兮⁽⁷⁰⁾，哀民生之多艰⁽⁷¹⁾。余虽好修姱以羁兮⁽⁷²⁾，謇朝谇而夕替⁽⁷³⁾。既替余以蕙纕兮⁽⁷⁴⁾，又申之以揽茝⁽⁷⁵⁾，亦余心之所善兮⁽⁷⁶⁾，虽九死其犹未悔⁽⁷⁷⁾。

【译诗】我总是长声叹息，涕泪涟涟，伤心的是人民的生活那样艰难。我的情操高尚却招来非难，早晨进上忠言，晚上就遭到疏远。 君王嫌弃我，因为我佩带着香花，然而，我还是要把香花满身披挂。既然这样的装束为我所喜爱，便是死上多次我也不会变卦。

【解析】此节首二句是屈原诗人民性的最集中的表现。其句意林云铭的《楚辞灯》解得最切：“可怜这些百姓，征战则危其身，赋敛则夺其财，谋生多少艰难？如何再当得满朝求索？”人民真的没有了活路！孟子说：“恻隐之心，人皆有之。”倒也未必。倘统治者“人皆有之”，人民的苦难从何而来？必须指出，作为王室贵族的屈原，对人民有如此深垫的同情，是极为难能可贵的。人们都可以说些“恻隐”之言，然而奇珍女色摆在面前的时候，有的则将毫不犹豫地向人民掠夺了。而屈原的“恻隐之心”却是在毫不考虑个人利害的前提下，真心想为人民而改革野蛮的奴隶制度，这才是中国古代思想史和文学史上的精华。屈原倘能操持国柄，必能施行仁政，而这仁政又一定比孔子所设想的仁政更有益于人民。我们不妨重复一遍，在“忠君”、“爱国”、“爱民”三者之中，屈原的“爱民”是居第一义的，也是他改革的基本出发点，他比“天资刻薄”的商鞅与“杀妻求将”的吴起要仁厚得多，或根本不能比拟。问题的复杂性在于，他要为人民作好事必须通过国君，此三闾大夫之所以痛心疾首者也。现代学者们往往喜欢侈谈“局限性”问题，其实，这是历史时代强加给屈原的局限性，而不是屈原本身的局限性——他正为这种“局限”而伤心流泪，以至终因不能解民倒悬而奋然自沉，这还不够真诚吗？于是，人民也就千秋万代地怀念着他。

怨灵修之浩荡兮⁽⁷⁸⁾，终不察夫民心⁽⁷⁹⁾。众女嫉余之蛾眉兮⁽⁸⁰⁾，谣诼谓余以善淫⁽⁸¹⁾。固时俗之工巧兮⁽⁸²⁾，偭规矩而改错⁽⁸³⁾；背绳墨以追曲兮⁽⁸⁴⁾，竞周容以为度⁽⁸⁵⁾。

【译诗】你的性情象河水一样放荡，从来不去体察举国人民的愿望。那些婆娘说我是个不轨的女人，只因我颜貌如花，眉毛象蚕蛾一样。时俗本来就竞相沾奸取巧，违背了规矩，离开了正道。脱离开正义的准绳而走上了邪路，为了追名逐利而彼此互相讨好。

【解析】国君为所欲为，国家走上了邪路。于是朝臣们就打击主持正义的人。怀着嫉妒的女人们看到有的女子长得好看，就造谣说她和男人有不正当的关系。那个被中伤的女子的“过错”就是因为她长得漂亮；而“众女”们所以给她造谣是因为不如她漂亮。这个比喻活龙活现地写出了嫉妒这种恶德的本质。而屈原遭到朝臣们的嫉恨跟那个可怜无告的美女一样，他的“罪过”就在于他主持正义而且德才出众。而他们把屈原排挤掉之后，就可以专事巧取豪夺，为非作歹；大家争着做坏事而互相包庇，相安无事。如同美女容易得到男人的注目，贤能的屈原也曾为国君所重用。“众女”们长的丑陋而不被男人注目，于是给那个美女造谣，说她作风不好。她被疏远，“众女”们再去讨好男人，其实，“善淫”的倒是她们。朝臣们媒孽屈原，目的是使国君疏远他而再行讨好国君，包围国君以取得为非作歹的机会。这才是黑白混淆，是非颠倒，贼喊捉贼，从中渔利，楚国的政治昏暗到何等地步！亡国指日可待了。

嫉妒，是中华民族传统道德的毒瘤；嫉妒这种恶德阻碍中华民族的前进，所来几千年矣！嫉妒之风猖厥，则国家必衰落；嫉妒之气升腾，则人才不得脱颖。屈原的悲剧由此而成，民族的悲剧也由此而生。

忳郁邑余侘傺兮⁽⁸⁶⁾，吾独穷困乎此时也⁽⁸⁷⁾。宁溘死以流亡兮⁽⁸⁸⁾，余不忍为此态也⁽⁸⁹⁾。鸷鸟之不群兮⁽⁹⁰⁾，自前世而固然⁽⁹¹⁾。何方圜之能周兮⁽⁹²⁾，夫孰异道而相安⁽⁹³⁾。屈心而抑志兮⁽⁹⁴⁾，忍尤而攘垢；⁽⁹⁵⁾优清白以死直兮⁽⁹⁶⁾，固前圣之所厚⁽⁹⁷⁾。

【译诗】忧思郁结，我的神志恍惚，困干绝境，却又这般孤独；宁可暴死，尸身随水漂逝，不忍相看，社稷如此荒芜。鸷鸟不会与凡鸟们同群，世世代代便是如此。方的与圆的又怎能重合在一起，理想追求不同，又怎能相安无事。委屈了自己的心愿和志向，忍受着别人的诬蔑和漫骂；为正义而死，留下洁白之身，这是前代圣王们的教化。

【解析】忳、郁邑、侘傺，一句诗中用了三个表达悲伤感情的词语，这在古诗中也是不多的，后人或有也是模仿之作。而这种语势与白话诗中的“奋斗！奋斗！奋斗！”的句子至少在读者感受上也是不同的。原因就是屈原的愁怨是深重的，是举国人民愁怨的总和。一个时期以来，有人一见到写“愁”的诗文就以为是消积的，有人“反忧愁”而作诗，以显示乐观主义，其实正是阿Q式的不知愁，是一种谬见。人们宁愿看“愁”诗而与屈子一洒千秋之泪，也不愿读那些豪言壮语而一逞矫饰之情。愁，有个人之愁，有家国之愁，后者正是忧国忧民之美德。认为感伤主义一概是文学之糟粕，是一种形而上学的谬说。中国文学史上写“愁”的多而写“乐”的少；欧洲文学史上悲剧多于喜剧，倘作如是观，则必抛弃人类文学艺术之大半。何况，喜剧还有幽默与讽刺呢！

悔相道之不察兮⁽⁹⁸⁾，延伫乎吾将反⁽⁹⁹⁾。回朕车以复路兮⁽¹⁰⁰⁾，及行迷之未远⁽¹⁰¹⁾。步余马于兰皋兮⁽¹⁰²⁾，驰椒丘且焉止息⁽¹⁰³⁾。进不入以离尤兮⁽¹⁰⁴⁾，退将复修吾初服⁽¹⁰⁵⁾。制芰荷以为衣兮⁽¹⁰⁶⁾，集芙蓉以为裳⁽¹⁰⁷⁾。不吾知其亦已兮⁽¹⁰⁸⁾，苟余情其信芳⁽¹⁰⁹⁾。

【译诗】悔恨当初没有审察我要走的道路，引颈翘首，我不得不有所反顾。转回车子。折回原来的路吧！趁着我还没有在更远的地方迷途。我骑着马儿在兰草丛生的水边慢步，又在长着椒木的山丘上停蹄小驻。赴仕进取，不被重用反而落得罪名；还是隐退，修治我原先的衣服。 採来荷叶做成我喜爱的衣裳，编缀荷花制出来奇异的服装。君王不理解我，也就算了吧！只要我的情怀象花儿一样芬芳。

【解析】国家危难，犹如垒卵；千钧一发，只有屈原。屈原在大势已去之际，又是无能为力之时，还要独自支撑危局的精神多么可敬。后人说：“楚虽三户，亡秦必楚”的形势，正是这种不屈精神的继承。然而，任何人的精神都不是一往无前地坚定着的，屈原也有倏忽间的内心矛盾。当然，这实在是一种无可奈何的话；抑或，这也未始不是一种正话反说的痛苦之言。那证据就是他的心始终不能宁静。最后，剩给屈原的，只是他内心的一股精神力量。这力量支撑着他。在他看来，只要有一个人头脑清醒，意志弥坚，那么，既便是亡了国，也仍然有国家存在的象征，也许是一种复国的征兆，如同勾践卧薪尝胆一样。

高余冠之岌岌兮⁽¹¹⁰⁾，长余佩之陆离⁽¹¹¹⁾。芳与泽其杂糅兮⁽¹¹²⁾，惟昭质其犹未亏⁽¹¹³⁾。忽反顾以游目兮⁽¹¹⁴⁾，将往观乎四荒⁽¹¹⁵⁾。佩缤纷之繁饰兮⁽¹¹⁶⁾，芳菲菲其弥章⁽¹¹⁷⁾。民生各有所乐兮⁽¹¹⁸⁾，余独好修以为常⁽¹¹⁹⁾。虽体解吾犹未变兮⁽¹²⁰⁾，岂余心之可惩⁽¹²¹⁾。

【译诗】我头上带着一顶崔嵬的高冠，身上佩着一把长长的宝剑。人们把香的和臭的掺杂在一起，幸亏我清白的品质至今而不变。蓦然回首，我向遥远的天边了望，辽阔的旷野极至四面八荒。我佩带的花卉闪出缤纷的色彩，周身的香草放出奇异的芳香。人生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愿望，我偏偏喜欢修饰我的服装。粉身碎骨也不会改变我的志向，我的灵魂永远是坚贞而纯良。

【解析】国家腐败，生民涂炭；奸臣当道，内忧外患，屈原生活在昏天黑地之中。他穿着荷叶做的上衣，荷花做的下衣，他的心正如出水芙容，出淤泥而不染。前一节，屈原在幽思忧虑之中，朦胧地闪出过退隐的念头，然而他却始终没有他国高就的想法。从朝廷被排挤出来，退隐与不退隐只是个人心理上精神活动的差异。屈原虽然没有象渔父所说，沧浪之水，濯缨濯足，任其自然，却也终于无能为力。然而倘他高就别国，则可转瞬即成。屈原在神志恍惚之中也没有这样的念头，后文借用女媭等人之劝提及这一想法，即而竭力驳之，表现了屈原思想的纯净。《补注》说：“然原初未尝去楚国者，同姓无可去之义故也。”这显然是一种臆见。商鞅是卫国之宗室，韩非乃韩国的公子，同样可去国自谋；重耳虽非投靠，却也可去国避难；子兰更是“楚之同姓”，照样可以勾结张仪，打击屈原。纵观春秋战国，屈原的纯正极为可贵，单一的忠君思想岂有如此坚定的精神力量！

女媭之婵媛兮⁽¹²²⁾，申申其詈予⁽¹²³⁾。曰：“鮌婞直以亡身兮⁽¹²⁴⁾，终然殀乎羽之野⁽¹²⁵⁾。汝何博謇而好修兮⁽¹²⁶⁾，纷独有此姱节⁽¹²⁷⁾？薋菉葹以盈室兮⁽¹²⁸⁾，判独离而不服⁽¹²⁹⁾。众不可户说兮⁽¹³⁰⁾，孰云察余之中情？⁽¹³¹⁾世并举而好朋兮⁽¹³²⁾，夫何独而不予听⁽¹³³⁾？”

【译诗】我的姐姐倒是有一片善良的好心，婆婆妈妈地责备我忠耿的言行。她说：“鮌是那样耿直却不能保全性命，终于过早地死在羽山的荒荫。你的学识渊博，又有美好的情操，只身儿保持再高的操节也是徒劳。菉、葹那样的臭草充满了庭室，你为谁而死葆那引祸的清高。众人不可能一个一个地劝说，谁又能去体察你那纯正的孤心？世人们都喜欢追求私利而结成朋党，我的话你为什么总是充耳不闻？”

【解析】不论这位女媭是何许人物，屈原的身边一定会有好心人这样劝他。劝告的人当然以为是为了他好，然而，实际上是劝他与恶势力同流合污，虽然她也知道这样做是不对的。好心人与坏心人从两个方面向屈原进攻，更是考验他理想的坚定性。人们的软弱往往是表现在大势已去的时候而随波逐流，屈原的伟大正在于天变地变万物皆变的时候，自身能葆其坚贞而不变。楚国的灭亡已成定局，屈原没有能够倒挽狂澜，免除它的灭亡，然而，两千多年以来，他的精神一直鼓舞着人们为正义而进行斗争。当时人们(包括这位女媭)多以为屈原是一个傻子，然而，灾难深重的中华民族恰恰由这种“傻子精神”支撑着。用鲁迅的话说，他们才是中华民族的脊梁。

依前圣以节中兮⁽¹³⁴⁾，喟凭心而历兹⁽¹³⁵⁾。济湘沅而南征兮⁽¹³⁶⁾，就重华而陈辞⁽¹³⁷⁾：“启《九辩》与《九歌》兮⁽¹³⁸⁾，夏康娱以自纵⁽¹³⁹⁾。不顾难以图后兮⁽¹⁴⁰⁾，五子用失乎家巷⁽¹⁴¹⁾。羿淫游以佚畋兮⁽¹⁴²⁾，又好射夫封狐⁽¹⁴³⁾；固乱流以鲜终兮⁽¹⁴⁴⁾，浞又贪夫厥家⁽¹⁴⁵⁾。

【译诗】遵照先哲的遗训寻求中正之道，连声的叹息也解不脱我心头的焦燥。渡过湘水和沅水我开始南行，跪在重华的膝前把这一切来陈告：“启曾冒犯天规，偷来天帝的乐曲，他的儿子也一味地沉迷酒色，骄奢淫逸。不去设想一下以后将发生的祸灾，放肆的五子又在庭室里操起了兵器。后羿荒淫无度，终日贪恋在田野里，靠他一身箭法，专射硕大的狐狸。不行正道的人谁个能有好的下场？寒浞又杀死了主子，霸占了他的娇妻。

【解析】此节是《离骚》浪漫主义描写的开始，犹如飞机离开跑道，即将腾空而起。以上，屈原的想象之翅膀申展向两个方向：一是向历史扩展，历数历代兴衰成败的往事；一是向天庭扩展，到神仙领域继续探索真理。“路曼曼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正是这种追求真理的精神使屈原成为伟人。可惜，屈原给我们留下的是难以扑捉的浪漫诗句，而不是条兮缕析的政治论文。我们可以从他的执着追求的心灵来推断，他的政治改革方案一定是丰富而深刻的。历史的悲剧往往是正义战不过邪恶，这倒是我们反思中国古代史时应该接绪三闾大夫而喟然叹息的。

“浇身被服强圉兮⁽¹⁴⁶⁾，纵欲而不忍⁽¹⁴⁷⁾；日康娱以自忘兮⁽¹⁴⁸⁾，厥首用夫颠陨⁽¹⁴⁹⁾。夏桀之常违兮⁽¹⁵⁰⁾，乃遂焉而逢殃⁽¹⁵¹⁾。后辛之菹醢兮⁽¹⁵²⁾，殷宗用夫不长⁽¹⁵³⁾。汤禹俨而祗敬兮⁽¹⁵⁴⁾，周论道而莫差⁽¹⁵⁵⁾；举贤而授能兮⁽¹⁵⁶⁾，循绳墨而不颇⁽¹⁵⁷⁾。

【译诗】“浇自以为身强体壮，力大无敌，便随心所欲，无所不用其极。日甚一日地放荡而走上了邪路，终于导致了自己的头颅陨地。夏桀这个暴君也总是逆天行道，事到临终便不能不罹难逢殃。商纣更是一味的祸国殃民，菹醢忠良，致使殷朝的社稷终究不得久长。商汤和夏禹庄敬自强，敬畏天命，按照事理行事，一点儿也没有差错，提拔贤臣，任用有能力的人辅佐，循规蹈矩，从来没有一点儿偏颇。

【解析】屈原列举了诸多历史上兴衰的事例，以期待唤醒楚怀王，但是，毫无效用。其实淫逸败国和奸臣误国的道理并非深奥莫测，然而历代君王多是跌在这个坑里，这是为什么呢？殷纣的“酒池肉林”久已耸人听闻，秦始皇的万里长城则甚之百倍，而隋炀帝更是花样翻新……看来，人类如果抵制不住物质享受的引诱，历史的悲剧永远不能根绝。当然，这只是原因之一。另一个重要原因就是殷纣、秦皇、隋炀都是专权者，是封建帝王，握着至高无上的权柄，为所欲为而不受任何牵掣，这是中国历史的悲剧之源。屈原的悲剧就在于昏聩无能的楚怀王握有至高无上的权力。他疏远屈原，屈原就一筹莫展。看来，皇帝的物质享乐还是亡国的第二位原因，第一性的原因还是政治的昏庸无道，糟糕的是他吃喝玩乐之余还要襄理朝政。

“皇天无私阿兮⁽¹⁵⁸⁾，览民德焉错辅⁽¹⁵⁹⁾。夫维圣哲以茂行兮⁽¹⁶⁰⁾，荀得用此下土⁽¹⁶¹⁾。瞻前而顾后兮⁽¹⁶²⁾，相观民之计极⁽¹⁶³⁾。夫孰非义而可用兮⁽¹⁶⁴⁾，孰非善而可服⁽¹⁶⁵⁾。”

【译诗】“杳杳的苍天是那样公正无私，谁能够爱民如子便在暗中相济。哲明的贤君有那么茂盛的德行，便给他以辽阔的国土与至高的权力。回首过去的朝代，再展望一下末来，总是按照人民的愿望作以安排。不义不善的事情终究不能够得逞，终将被正义的神灵双手葬埋。”

【解析】本节诗中作者提出了一个极宝贵极深刻的思想：民本思想。本节的语言也是哲理诗的语言，即分成诗行的哲学论述。这里神、君、民的关系是：神安排君，而民的意愿决定神的安排与否，那么，君看在神的面子上也得爱民；神看到君爱其民，则派德才兼备的人辅佐他，国家于是兴旺：神看君而不爱其民，就让奸臣包围他，国家于是衰败。这里虽则有天命观的色彩，然而起主导作用的是民，他可以干预神权。故谓之民本主义。中国自西周开始便有这种敬天保民思想，春秋战国以后发展成了这种民本思想，这是中国古代思想的精华，闪着光辉。孟子说：“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道破其要义。古希腊和古罗马都有民主、自由乃至共和的观念，伟大的欧洲文艺复兴运动把这些思想“复兴”起来，成为欧洲现代社会的思想基石。中华民族似乎还没有一个那样的文化复兴运动；倘或有之，那么，其文化思想将是怎样的熣灿啊！

阽余身而危死兮⁽¹⁶⁶⁾，览余初而犹未悔⁽¹⁶⁷⁾。不量凿而正枘兮⁽¹⁶⁸⁾，固前修以菹醢⁽¹⁶⁹⁾。曾歔欷余郁邑兮⁽¹⁷⁰⁾，哀朕时之不当⁽¹⁷¹⁾。揽茹蕙以掩涕兮⁽¹⁷²⁾，霑余襟之浪浪⁽¹⁷³⁾。

【译诗】“虽然我的身躯几临危死的境地，回顾当初的行径，我仍是心安理得。不度量木孔的方圆就削出个木枘，前代的贤人们因此而落得悲惨的结果。我抽咽难禁，连声叹息，为的是吐出这满腔的冤气。这个时代逆论阴阳，是非颠倒，我为了生不逢时而不停地哀泣。 芬芳的蕙草是那样的柔软，我把她们採集回来做成帕巾。滚滚的热泪湿透了衣襟——衣襟上也泪水淋淋。

【解析】这民本思想是当时的思想精华，也是整个中国古典哲学的精华，毛泽东同志称之为与封建性糟粕相对立的民主性精华。屈原的追求正在于此。他宣称“览余初而犹未悔”。虽则他横遭打击，但如果时间能退回去，让他从任左徒的时代重新开始生活一遍，他还要这样选择。这种人何等光明磊落。人有高尚的言行必有崇高的思想，屈原实际上是站在几千年中国古典哲学的顶峰之上。同样是国破家亡而自杀，伯夷、叔齐之死，我们总觉得无此必要；屈原之死却激动人心两千年。其原因在于；前者只是忠君；后者则主要是爱民。前者的思想具有保守性，后者的思想具有进步性。如前节之所析，欧洲人复兴了古希腊罗马的民主思想创立了现代民主社会的三权分立的蓝图；倘中国人也能将先秦的民本思想复兴起来，将创造一个什么世界呢？这是一个极为神奇的题目，但这题目却有伟大的内涵。欧洲人的复兴是靠市民阶级，成功于资产阶级之手；中国的市民阶级尚未展开这一历史使命，中国资产阶级尚未成熟，西洋人的兵舰便打了进来。此后的社会制度使这个阶级变成了官僚的、买办的资产阶级。于是，中华民族伟大的文化复兴事业就被断送了。人们寻求真理的方向只剩下一个：西方。殊不知又是歧途。

跪敷衽以陈辞兮⁽¹⁷⁴⁾，耿吾既得此中正⁽¹⁷⁵⁾。驷玉虬以乘鹥兮⁽¹⁷⁶⁾，溘埃风余上征⁽¹⁷⁷⁾。朝发轫于苍悟兮⁽¹⁷⁸⁾，夕余至乎县圃⁽¹⁷⁹⁾。欲少留此灵琐兮⁽¹⁸⁰⁾，日忽忽其将暮⁽¹⁸¹⁾。

【译诗】撩开前襟，跪在地上我祈祷上苍，我的光明磊落的灵魂映着天光。驾上白虬，坐上刻着凤鸟的飞车，借着天风，我在天宇中翱翔。

早晨，我从苍梧山的山顶开始飞奔，傍晚，奇丽的神山在望，便到了昆仑。神灵的门前，我待要休息片刻，冉冉的落日告诉我黄昏的来临。

【解析】“就重华而陈词”，“得此中正”这段描写，乃是屈原跪在重华的灵(神灵)前宁静下心来，幽深地思索，自我得出的结论——中正，而不是重华说出的，亦即不是神灵启示的。这一点极为重要，它表现了屈原的信心。欧洲古代神话多是神灵启示人，多是命运的神力主宰人；中国古代神话多是人的自我主宰以及人的不屈精神，此东西方神话的根本不同之一。中国神话中人的自信表现着我们民族的自信力，屈原表现出来的自我信念也是这种民族自信力的体现。

信念是精神与力量的体现。你看，屈原遨游仙境时也是匆匆忙忙的探索，而不是观赏风景的游玩。这表现了他的进取精神，因为他在人间找不到知音者，于是到仙境中去寻觅——然而他不是寻求神赐与的答案，而是要自己追求到真理。

吾令羲和弭节兮⁽¹⁸²⁾，望崦嵫而勿迫⁽¹⁸³⁾。路曼曼其修远兮⁽¹⁸⁴⁾，吾将上下而求索⁽¹⁸⁵⁾。饮余马于咸池兮⁽¹⁸⁶⁾，总余轡乎扶桑⁽¹⁸⁷⁾。折若木以拂日兮⁽¹⁸⁸⁾，聊逍遥以相羊⁽¹⁸⁹⁾。

【译诗】我命令羲和把飞翔的速度放慢，太阳的家乡——崦嵫山就在眼前。道路是那么漫长啊，那么遥远！为了探索神明，我不惜上下盘桓。 我在太阳洗澡的地方——咸池里饮马，让它歇息在太阳升起的地方——扶桑树下。折下若木的神枝，拂拭太阳的面颊，我的心神愉悦，漫步在神枝之下。

【解析】诗人的幽思忧苦实在难以承受；伟大的使命折磨着他，使他不能宁静。此时忙里偷闲，意欲轻松一下，聊作片刻的休憩。但下文马上又出了许多麻烦，追求美女的许多挫折又使他痛苦不堪。诗人在人间心怀侘傺，找不到志同道合者，他的想像延伸到广阔的大自然。古代神话使他的想像力生出了翅膀，飞升到天空里去。他的仙游是为了探索，而探索的对象是人间所没有的。他探索什么？如下文所说是探求美女，而实际上这美女正是后文所说的“美政”的象征。屈原的“美政”理想又是什么？我们当然不能具体知道。然而，有一点可以断定，他所追求的美政是当时所没有的，这才是诗人忧愁苦闷的总的根源。屈原的斗争是以他美的理想与丑的现实作战，而屈原的人格又是善良而真挚的，这大约也是他的悲剧的成因之一。与恶人斗争必须有恶的战术，这一点正是屈原所不具备的。战国时代的斗争，最终胜利者是商鞅的主张，秦始皇总其大成，彻底胜利。屈原哪有那样的杀伐的魄力，狡狯的智谋，于是他只能作个诗人——而作为诗人，他却是独步千古，无与伦比的。

前望舒使先驱兮⁽¹⁹⁰⁾，后飞廉使奔属⁽¹⁹¹⁾。鸾皇为余先戒兮⁽¹⁹²⁾，雷师告余以未具⁽¹⁹³⁾。吾令凤鸟飞腾兮⁽¹⁹⁴⁾，继之以日夜⁽¹⁹⁵⁾。飘风屯其相离兮⁽¹⁹⁶⁾，帅云霓而来御⁽¹⁹⁷⁾。

【译诗】月神望舒在前边为我开道，风伯飞廉在后面随我奔跑。鸾鸟凤凰到四处为我探路，雷神却说远行的仪仗还没有备好。我叫凤凰展翔飞腾，日日夜夜地不许止停。一股股旋风中途相遇，率领着云霓前来接迎。

【解析】屈原在衰微腐败的世界已经走投无路，几经奋斗又碰得头破血流，百般无碍，他把目光转到天庭，希望追求到美好的境界。他所追求的是救国救民的办法，也有志同道合的战友。作为锐意改革的政治家，他需要权力，需要力量，需要有人推行他的主张。作为悲歌慷慨的诗人，他却失去了权力，软弱无力，没有一个理解他的人。于是，他到诗的想像的境界中去追寻，他统率着月神、风神，指挥着鸾鸟凤凰，意欲追求那天上的美女，这美女便是他在世上追求的理想的化身。然而这天上的求索也并非一帆风顺。换句话说，诗人并没有描写出仙游中一幅幅吉泰安详的画面来麻庳自己的精神，既便在想像中也遇到群小与奸佞的种种阻挠。王逸注曰：“云霓，恶气，以喻佞人御迎也。”结合后文的帝阍、鸩鸟，以及雄鸠之鸣逝，高辛之先我，均可看出。从理论上说，就是在浪漫主义的想像之中，诗人仍然具有清醒的现实主义精神，反映在创作方法上，就是浪漫主义与现实主义的结合。毛泽东同志提出的革命浪漫主义与革命现实主义相结合的创作理论极为深湛，可惜，我们似乎没有深入地研究。

纷总总其离合兮⁽¹⁹⁸⁾，斑陆离其上下⁽¹⁹⁹⁾。吾令帝阍开关兮⁽²⁰⁰⁾，倚阊阖而望予⁽²⁰¹⁾。时暧暧其将罢兮⁽²⁰²⁾，结幽兰而延伫⁽²⁰³⁾。世溷浊而不分兮⁽²⁰⁴⁾，好蔽美而嫉妒⁽²⁰⁵⁾。

【译诗】一片片云霞忽聚忽散，五色的天光交辉流爛。我让帝阍为我打开天门，他靠在门边对我嘲笑般地观看。 天昏地暗，仿佛到了光阴的尽头，结系些兰草再作一番逗留。世界象一潭肮脏的死水，人们都在推波逐浪，嫉怨如雠。

【解析】现实的绝望，如果在想像中看到一片希望，自然是一种超脱之术，然而这想像也就变成了幻想，成为一种精神的麻沸散，唯求自我麻醉。屈原不是这样，他的想像境界中，也有强大的阻遏势力。他冲破了“离合上下”的旋风与浓云的阻障，好不容易来到上帝的门前，可是一个小小的门子便是不可逾越的障碍，这情况与楚国的宫门何其相似！天宫的制度与人间一样，难怪李白也曾愤然大呼：“阊阖九门不可通，以额叩关阍者怒。”诗人为什么要强入天门，历来学者多以为欲见天帝，“疾谗恶佞，上诉天帝。”闻一多援引《大人赋》的“排阊阖而入帝宫兮，载玉女而与之归”的袭吟句子，断定是寻求天宫的玉女。从下文一连串追求美女的过程看，此说颇有道理。当然，这所追求的美女也不过是君王的象征，然而作为诗，自然还是含蓄委婉为上乘。问题在于他在追求美女时也遇到了阻障，说明他的想像并不是天真的幻想。一切美好事物的追求都要经过斗争，这才是屈原思想的核心——而这过程本身，正体现了他那一往无前的现实主义的斗争精神。

朝吾济于白水兮⁽²⁰⁶⁾，登阆风而緤马⁽²⁰⁷⁾。忽反顾以流涕兮⁽²⁰⁸⁾，哀高丘之无女⁽²⁰⁹⁾。溘吾游此春宫兮⁽²¹⁰⁾，折琼枝以继佩⁽²¹¹⁾。及荣华之未落兮⁽²¹²⁾，相下女之可诒⁽²¹³⁾。

【译诗】清晨，我渡过昆仑山边的白水，将马儿系在阆风山上再作一番登临。可悲的是天神的居处竟然没有仙女，我辗转徘徊，一阵阵热泪淋淋。我又忽然来到东方青帝的春宫，折来玉树的琼枝擎在我手掌之中。趁草木的鲜花此时还没有落尽，寻一个下界的女子，为她打扮芳容。

【解析】诗人来到上帝的门前却没有进入，不免感到极度的悲哀。他仿佛感到光阴已到了尽头，世界将就此毁灭(此就情感而言，犹今日所说“末世纪的悲哀”。)了。于是他又折回旅途，来到昆仑山；昆仑山上也找不到美女，诗人的心情愈加悲哀。林云铭所说“高丘无女”借以讽喻楚怀王没有一个贤德的妃子，恐怕是一种臆想之说。从屈原全部诗作看，追求美女是追求理想的一种象征。自古以来，诗贵象征，文贵含蓄。如果直接写追求理想，追求“美政”，则难免失之直白，类乎政论，失去诗之美境。纵观《离骚》全篇，可用“美人芳草”四字概括其象征笔法。所谓“侘傺孤凄一屈平，美人芳草喻高行”者，正是此意。而男女之性恋正是古今中外文学之万载不衰的永恒题材，是最能激起感情浪花的情愫。古今中外的大文豪多是以此而成功。然而单纯描写性恋又多是浅薄之作，如所谓才子佳人者，因此而失败之文人不计其数。屈原将此恋情喻托着理想追求，乃能成万世之佳章。

吾令丰隆乘云兮⁽²¹⁴⁾，求宓妃之所在⁽²¹⁵⁾。解佩纕以结言兮⁽²¹⁶⁾，吾令蹇修以为理⁽²¹⁷⁾。纷总总其离合兮⁽²¹⁸⁾。忽纬而难迁⁽²¹⁹⁾。夕归次于穷石兮⁽²²⁰⁾，朝濯发乎洧盘⁽²²¹⁾。

【译诗】我命云神丰隆驾着彩云狂奔，替我去邀请宓妃，叫她快快来临。解下玉佩来将与她定个山盟海誓，又派蹇修前去作为我的媒人。 五色的天云仍然是聚聚散散，乖僻的宓妃不肯顺从我的心愿。黄昏，她竟寄宿在穷石山的山顶，清晨，她又濯发在崦嵫山下的洧盘。

【解析】本节及下节的前四句均写追求宓妃不得便“违弃而改求”的经过。关于本节，班固以为“冥婚宓妃”，非“经义所载”；刘勰以“异乎经典”而贬之为“夸诞”，所谓“谲怪之谈也”，这些评论显然是一种谬谈，那原因就在于屈原不是在“修史”，而是在“作诗”。何况修史之大家司马迁也还引用了许多远古的传说呢！其实，这里包括宓妃是何等品行也本不重要，重要的只是她是诗人想像中的一个追求的对象。所谓“夕次穷石”不论是否如郭沫若所说描写她的淫荡，关键在于它说明了诗人追求的失败。而这追求美女的失败象征着诗人追求理想的失败，这才是浪漫主义创作的实质。进一步说，屈原追求的成功与失败也不甚重要，重要的是他(不惮于失败)不断地追求。对于我们今天的读者来说，屈原所追求的理想的内容已无重大的意义，有意义的是他的这种“九死不悔”的追求真理的精神。于是，我们抛却屈原所追求的理想的内容，摄取其追求理想的精神，用这精神鼓励我们去追求我们的理想。这才是文学鉴赏的根本意义。倘非如此，远古的文学作品还能够流传下来吗？

保厥美以骄傲兮⁽²²²⁾，日康娱以淫游⁽²²³⁾；虽信美而无礼兮⁽²²⁴⁾，来违弃而改求⁽²²⁵⁾。览相观于四极兮⁽²²⁶⁾，周流乎天余乃下⁽²²⁷⁾。望瑶台之偃蹇兮⁽²²⁸⁾，见有娀之佚女⁽²²⁹⁾。吾令鸩为媒兮⁽²³⁰⁾，鸩告余以不好⁽²³¹⁾，雄鸠之鸣逝兮⁽²³²⁾，余犹恶其佻巧⁽²³³⁾。

【译诗】娇媚的女人，往往容易性情放荡，由于美丽而增添一副狠毒的心肠。宓妃虽美冠群仙但却这般骄矜，我便放弃了她，再去追求别的女郎。我的眼睛四面八方依次搜寻，巡寻周天，纵身飘落我又来到凡尘。我登上高耸着的瑶台而回环四顾，终于看到了有娀氏的那个美人。我又命鸩鸟快快去替我求婚，它却说简狄的行径极度的荒淫。雄鸠儿一边叫着一边轻佻地飞逝，这样的鬼东西如何能为我提亲。

【解析】此节及后文反复描述追求美女的失败，这自然是诗人追求理想的失败的一种象征。任何幻想的浪漫主义作品都是现实生活的升华与折光，于是也带着现实生活的色彩。楚国贵族的腐败是屈原所深恶痛绝的，然而诗人想要根除这种腐败，就当时的生产方式来说又是不可能的。那么，诗人的追求败得越惨就说明他们追求的理想越高，于是也就越难，诗人也就越痛苦。我们今日的社会主义社会中尚且存在腐败现象，存在阿谀奉承，存在谣诼伤人等弊端，就足以说明屈原所追求的理想何其高远，何其渺茫。而屈原的追求却又是那样执着，追求不到，誓不甘休，看来，屈子的悲哀差不多可以说是永恒的了。再过两千年，世界上也还会存在不公平，存在嫉妒、谣言、阴谋与仇恨，那么，公正无私的诗人也还会有屈子那样的“太息掩涕”之悲。人类的追求正义大体上如同数学上的极限概念，逐渐趋于无穷小，永远不会达到无。那么，正义就是永恒的追求，永恒的理想。倘世界上不存在非正义，那么，正义也就失去了意义。人类进步也就停止了。从这个意义上说，屈原诗作的艺术魁力也是永恒的。她已经传下来二千多年，自然也就会再传下去二千多年。

心犹豫而狐疑兮⁽²³⁴⁾，欲自适而不可⁽²³⁵⁾。凤凰既受诒兮⁽²³⁶⁾，恐高辛之先我⁽²³⁷⁾。欲远集而无所止兮⁽²³⁸⁾，聊浮游以逍遥⁽²³⁹⁾。及少康之未家兮⁽²⁴⁰⁾，留有虞之二姚⁽²⁴¹⁾。

【译诗】我的心忐忑不安，犹疑不定，恨不得违背礼法，自己去相求。凤凰既已受了帝喾的托付，只怕高辛氏的媒人赶在我的前头。我要像鸟儿一样自由地翱翔，但却无处止息，那么，我又如何能在广阔的天宇里逍遥无际！趁着少康还没有到有虞国避难，还没有成家，我要把有虞国君的两个女儿娶来作我的娇妻。

【解析】“心犹豫而狐疑”，诗中重复出现，修辞学谓之“重现”。它反映了诗人去就的内心矛盾和无可奈何的心理。这反映了诗人追求之痛苦；这痛苦又表现了追求的高远。如前文所述，当人类还没有摆脱阴谋与嫉妒，谗谀与虚伪，掠夺与战争之时，屈原的理想至少从伦理学上说就是有积极意义的。孔子的“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的大同思想尚未在全世界实现之时，就不能说他的思想已经过时，都是一个道理。人类的追求虽以时代而变异，却也不是没有永恒的、超时代的，超国度的内容的。远古文化之佳品能够压倒中古、近古乃至现代作品而绵亘流传，正说明了这一点。现代学者往往轻易地否定古人，请他作篇诗看看，如果流传到两千年之后，到那时，他才有权力贬低屈原的佳作。

理弱而媒拙兮⁽²⁴²⁾，恐导言之不固⁽²⁴³⁾。世溷浊而嫉贤兮⁽²⁴⁴⁾，好蔽美而称恶⁽²⁴⁵⁾。闺中既以邃远兮⁽²⁴⁶⁾，哲王又不寤⁽²⁴⁷⁾。怀朕情而不发兮⁽²⁴⁸⁾，余焉能忍与此终古⁽²⁴⁹⁾！

【译诗】求婚的媒人是那样拙笨无能，说出的话语又是如此不顶其用。世界本来就肮脏，所以才嫉妒贤人。好事被人们遗弃，坏事却总有人称颂。美人的住处啊，是那么遥远！大王又不听从我的忠言。我郁闷的心怀总是无法抒放，如何与这样的环境长久相安。

【解析】“余焉能忍与此终古”一句，又表现出诗人的无可奈何之情。以人格论，屈原是一个君子，他对小人们的伎俩无可奈何。如将屈原与吴起比较，吴起更有斗士的气质，他懂得以恶抗恶(他临死时以楚悼王尸体挡住乱箭)，屈原就没有这种精神。屈原是以善对恶，以光明磊落对阴谋诡计，于是他无可奈何，只好作诗。这使屈原伟大，同时也使他失败，而这失败比吴起更具悲剧性。他以“浪浪沾襟”的眼泪来对抗恶势力的横流，这也是他的悲剧形成的一个原因。战国时代的法家人物多不是这样。赏罚必当的李悝，天资刻薄的商鞅，足智多谋的吴起，经天纬地的范睢，都不象屈原那样善良，于是他们的功业也大似屈原。既然人类的历史“迄今是一部阶级斗争史”(《共产党宣言》)，那么，一般说来，历史的发展是以恶抗恶，革命的阶级也是如此。然而，作为艺术，真、善、美却具有永恒的魅力。李逵是用板斧进行反抗，林黛玉是以眼泪进行反抗，而林黛玉往往更具有力量，因为她的眼泪流在人们的心上，引起人们对不合理的社会的怀疑，这功效是一万把板斧也无法比拟的，姑且不谈林黛玉是另一种类型的人物。

索藑茅与筵篿兮⁽²⁵⁰⁾，命灵氛为余占之⁽²⁵¹⁾。曰：“两美其必合兮⁽²⁵²⁾，孰信修而慕之⁽²⁵³⁾？思九州之博大兮⁽²⁵⁴⁾，岂唯是其有女⁽²⁵⁵⁾？”曰：“勉远逝而无狐疑兮⁽²⁵⁶⁾，孰求美而释女⁽²⁵⁷⁾？”何所独无芳草兮⁽²⁵⁸⁾，尔何怀乎故宇⁽²⁵⁹⁾？

【译诗】弄一些灵草与折竹，让灵氛为我占卜。 灵氛说：“美者必然与美者相结合，此间谁能将你的品德爱慕？九州之内有那么辽阔的疆土，难道只有此间才有美女？”灵氛又说：“你不要三心二意，还是远走高飞吧！哪一个追求美德的人能够舍掉你？人们常常说：‘天涯何处无芳草？’你为什么偏偏迷恋在此而不肯离去？”

【解析】本节写的是灵氛的占卜之辞，劝屈原远走高飞，去国以求前程。首先应说明，占卜在古代不象今天，今天是偷偷摸摸地进行；在古代却是极庄重的事情。帝王有什么军国大事总要虔敬地问一问神灵，这途径便是巫和卜。我们试想，屈原如象李斯、范睢那样去国高就，不是没有飞黄腾达的征兆，然而却没有了屈原的诗，中国历史上则失去一颗光照千古的忧国忧民的诗心。只要他有走的想法，便失去了如此浓烈的诗情——诗情之轩昂往往正是在国破家亡之际，如屈原，如杜甫，如稼轩。范睢系魏人，李斯系楚人，皆事秦君而贵。相比之下，因须贾赐绨袍而恕其三罪的范睢似乎更有人情味，然而远不如屈原之大慈大悲，大仁大爱。屈原的隐忍悲歌，造就了他的诗，因为好的诗往往都是血泪写成的。然而屈原的毅然自沉，却又使其诗作如日月当空，流辉万世。

“世幽昧以眩曜兮⁽²⁶⁰⁾，孰云察余之善恶⁽²⁶¹⁾？民好恶其不同兮⁽²⁶²⁾，惟此党人其独异⁽²⁶³⁾！户服艾以盈要兮⁽²⁶⁴⁾，谓幽兰其不可佩⁽²⁶⁵⁾。览察草木其犹未得兮⁽²⁶⁶⁾，岂理美之能当⁽²⁶⁷⁾？苏粪壤以充帏兮⁽²⁶⁸⁾，谓申椒其不芳⁽²⁶⁹⁾。”

【译诗】“肮脏的世界五花八门的荒唐事令我眼花了乱，谁能来了解一下我这泉水般纯洁的善恶感？人们对于好事坏事的看法本来就有天壤之别，更何况小人们颠倒黑白，早已达到了极端。家家户户的人们把臭草带了满身，反过来硬说幽美的兰花并不芳芬。他们连鉴别此花花草草的能力都没有，让他们去鉴别美玉，岂不是荒谬绝伦。他们把粪土放在香袋里，反口就说申椒并不芳香。”

【解析】屈原指点误国小人们的恶德恶行，历史的结局证明了屈原的政治见识的高远。与齐果然绝交，楚国大困；怀王入虎狼之秦，客死他乡。灭亡了的楚国，人民更怀念屈原，“楚虽三户，亡秦必楚”的说法正反映了楚人痛定思痛以后的积愤。此时，楚王虽则还是国家的象征，然而从精神上说，或用今天的话说，从路线上说，屈原却是楚国的真正代表。而且，屈原又成为中华民族大仁大爱的象征。李白说：“屈平辞赋悬日月，楚王台榭空山丘。”从后代人看来，楚王算个什么呢？而屈原则成为千秋的伟人。忧民之所忧者，民必忧之；急民之所急者，民必念之。人类的某段历史，一逝千秋之后，所遗何物？唯有一些诗书字画以及残墙断壁，再有就是后人从地下挖掘出来的文物。前者记载着大圣大贤的智慧的心灵和劳动人民血汗的遗迹，而后者却留下了挥金如土的统治者的铁的罪证。

欲从灵氛之吉占兮⁽²⁷⁰⁾，心犹豫而狐疑⁽²⁷¹⁾。巫咸将夕降兮⁽²⁷²⁾，怀椒糈以要之⁽²⁷³⁾。百神翳其备降兮⁽²⁷⁴⁾，九疑缤其并迎⁽²⁷⁵⁾。皇剡剡其扬灵兮⁽²⁷⁶⁾，告余以吉故⁽²⁷⁷⁾。曰：“勉升降以上下兮⁽²⁷⁸⁾，求榘矱之所同⁽²⁷⁹⁾。

【译诗】想如灵氛说的那样远远的飞去，心啊！却因怀念故土而耿耿难平。听说大神巫咸晚间就要降临，揣一些申椒和糈米来前去接迎。 百神同时降临，遮天蔽日，九嶷山上更是五彩缤纷。圆光顶顶，天光正是斑爛四射，共同启口，告我以吉瑞的事情。 巫咸说：“你还是普天遍地地追寻吧！去找那些与你格调相同的人。

【解析】有人怀疑屈原的爱国主义，如前文所述，说秦的统一是进步的，屈原自然就是反动的，因为他反对秦的统一。认为秦人与楚人的后代都是今天的中国人，无所谓爱国不爱国。甚而至于认为岳飞的后代与金兀术的后代今天都是中华民族的成员，岳飞也不是爱国的，算不得民族英雄。那么，黑色人种今天有不少已成为美国的公民，难道他们的祖先就没有受过殖民主义者的侵略吗？鲜卑人入主中原，被融化在汉民族的汪洋大海之中，难道历史上鲜卑贵族的入侵可以一笔勾销吗？这种逻辑实在荒谬绝伦。分析任何事物如果不讲个时间、地点、条件，那么天地间还有何真理可言？屈原到现在两千多年，我们就如此褒贬他，那么，历史再发展两千多年，当历史发展到四十几世纪时，倘世界已实现了大同之境，全世界各民族融汇杂居，人种趋于化一，那时的学者们如果认为邓世昌，杨靖宇一类人都不是民族英雄，抑或成为反对世界大同的罪人，这是怎样的逻辑呢？主张日耳曼人征服地球的阿道夫·希特勒倒应是本世纪最伟大的英雄。

“汤禹严而求合兮⁽²⁸⁰⁾，挚咎繇而能调⁽²⁸¹⁾。苟中情其好修兮⁽²⁸²⁾，又何必用夫行媒⁽²⁸³⁾？说操筑于傅岩兮⁽²⁸⁴⁾，武丁用而不疑⁽²⁸⁵⁾。吕望之鼓刀兮⁽²⁸⁶⁾，遭周文而得举⁽²⁸⁷⁾。甯戚之讴歌兮⁽²⁸⁸⁾，齐桓闻以该辅⁽²⁸⁹⁾。

【译诗】汤和禹是那样善于容人纳物，才有伊尹和皋陶那样的贤臣。假如你的情怀果然纯真，干嘛还非得要什么媒人！傅说在傅岩里操筑，武丁就能委以重任。吕望杀牛时屠刀铿然作响，见到了周文王却也能大施所长。甯戚饭牛时引亢而高唱，齐桓公听到了便提拔他作宰相。

【解析】武丁举傅说，周文举吕望，齐桓举甯戚，使屈原神往。游国恩以为吴起变法，封君之子孙三年而没收其爵禄，于是，屈原与楚怀王的关系已相当疏远。其说甚是。而傅说、吕望、甯戚皆身卑而才高，故屈原称赞的是武丁、周文与齐桓。社会上层子弟逐渐腐败而退化、中下层人士怀才不遇，加上人民的水深火热，这是产生社会革命与社会改革的主要原因。屈原的这个愿望是进步的，社会的贤才往往在中下层，尤其是下层。今天的社会主义时代，也还有人才的压抑，可见武丁、周文与齐桓在起用人才上实在是圣明之君。而社会压抑人才，再过两千年恐怕也难以绝迹，于是，屈原的这种理想也是永恒的，那么，其艺术魅力就是隽永的。

“及年岁之未晏兮⁽²⁹⁰⁾，时亦犹其未央⁽²⁹¹⁾。恐鹈鴂之先鸣兮⁽²⁹²⁾，使夫百草为之不芳⁽²⁹³⁾。”何琼佩之偃蹇兮⁽²⁹⁴⁾，众然而蔽之⁽²⁹⁵⁾？惟此党人之不谅兮⁽²⁹⁶⁾，恐嫉妒而折之⁽²⁹⁷⁾。

【译诗】“趁着年华未老，两鬓未苍，修美的时光还是来日方长。鹈鴂鸟叫时百花将开始凋谢，唯恐它叫得早，百草不再芬芳。”无瑕的美玉本来极其繁茂，芸芸的小人遮蔽了它的光芒 结党营私的小人们自然没有诚信，由于嫉妒才遭到无理的中伤。

【解析】年岁未晏，时亦未央；鹈鴂鸣叫，百草不芳。从伦理学说，人类历史就是善与恶的永恒争斗。善便是人性(中国称之“仁”)，恶就是兽性。恩格斯曾经过说：“人来源于动物界这一事实已经决定人永远不能完全摆脱兽性。”以屈原的真、善、美的品格，既便谋职他国，恐怕也难以大路亨通。比如他到了秦国，命运又将如何？商鞅赴秦，与秦孝公三次交谈，孝公取其“霸道”之术而弃其“帝道”与“王道”之说，可见屈原不会被重用，因为他原本不是一个“霸道主义”者。献上“远交近攻”之策的范睢，似乎较为仁厚，然而其机敏、权变的能力，实在胜过屈原。以商鞅的“天资刻薄”的性格，竟遭车裂之祸；以李斯的诡诈多谋，也还是不得全身，屈原倘投身前往，恐怕就无须他自溺，或许被人溺死，也未可知。又比如他到魏国与韩国，魏国不用范睢而韩国不用商鞅，何能起用主张变法的屈原？战国时代，任何国君也不会起用一个操守道德的“怀瑾握瑜”之人。在“杀人盈城”与“杀人盈野”的时代，得势的必然是主张严刑苛法的商鞅和坑赵卒四十万的白起一类人。屈原主张法制，然而他没有商鞅那样刻薄的天资，于是法制就难以推行，他也就难以成功。屈原主张修身，这一点很类似孔丘与孟轲，而孔丘与孟柯终生也未得重用，最后变成个教书先生与写几篇文章和撰几本书的文人，屈原的命运充其量也不过如此。那么，屈原作个诗人，开中国诗之先河，在道德与艺术领域里成为千秋的楷模，也可以算作是他的福气了。

时缤纷其变易兮⁽²⁹⁸⁾，又何可以淹留⁽²⁹⁹⁾？兰芷变而不芳兮⁽³⁰⁰⁾，荃蕙化而为茅⁽³⁰¹⁾。何昔日之芳草兮⁽³⁰²⁾，今直为此萧艾也⁽³⁰³⁾？岂其有他故兮⁽³⁰⁴⁾，莫好修之害也⁽³⁰⁵⁾。

【译诗】时代整个脱节了，弄得杂乱无章，我何必非要逗留在这样的地方。兰花和白芷都已经腐朽变质，荃蕙已化为茅草，从此不再芬芳。 为什么呀？过去那么芳美的香草，如今却一损芳容，变成了萧艾！难道人们还能找出其他的原因吗？这都是不讲究修养造成的危害！

【解析】本节第一句，笔者译诗作“时代整个脱节了”，这是莎士比亚《哈姆雷特》中那位丹麦王子独白的话(卞之琳译)。笔者的《诗经》与《楚辞》译诗是在十年动乱的中期译成的。当年的局势实在给人以“时代脱节”之感。当然，笔者关于所谓文化大革命的看法并非如此简单。今日用来，不肯割爱，姑任之，权作所谓“意译”吧。其实，屈原所处的时代，岂止只是“脱了节”，如同哈姆雷特所处的时代一样，是旧死新生的时代。旧的制度(生产方式)将要死亡，新的制度将要诞生，如垂死的女人生了孩子一般。人类历史上的伟人多产生于这样的时代。我们常说“十年动乱”垮了一代人，这是庸人的谬见。以此推理，那么，春秋、战国的五百年动乱将要垮掉五十代人，如何了得！中华民族何在？古希腊、古罗马的伟人产生在生产方式更替的时代；欧洲近代的伟人也产生在生产方式更替的时代；中国古代的真正伟人也是如此。倘以鸦片战争截止，中国古代文化基本是先秦文化的延袭。汉代以后的哲学家，除了外来的佛教哲学外，基本上是先秦孔、孟、庄、韩等哲人的诠释、训诂者。虽有所阐发，但从思想体系看，并无超越。明未清初的某些学者似有新意，然而也未能确立体系，被英国人的炮舰一轰，遂断了传统。屈原是中国诗歌之先祖，《诗经》中的作者皆无名之氏。《诗经》与《楚辞》为中国诗歌之源，后代诗人基本上是承袭者。而中国的先秦文学主要是诗，历史散文与诸子散文属社会科学；中国又是五千年的诗书礼仪之邦。那么，先秦存有名姓的诗人，差不多只有屈原一人，于是，他的历史地位也就不说自明了。

余以兰为可恃兮⁽³⁰⁶⁾，羌无实而容长⁽³⁰⁷⁾。委厥美而从俗兮⁽³⁰⁸⁾，苟得列乎众芳⁽³⁰⁹⁾！椒专佞以慢慆兮⁽³¹⁰⁾，又欲充夫佩帏⁽³¹¹⁾。既干进而务入兮⁽³¹²⁾，又何芳之能祗⁽³¹³⁾？固时俗之流从兮⁽³¹⁴⁾，又孰能无变化⁽³¹⁵⁾？览椒兰其若兹兮⁽³¹⁶⁾，又况揭车与江离⁽³¹⁷⁾？

【译诗】我常以兰花的芳质而感到自豪，变质以后的兰花却只是徒有其表。奢尽了芬芳而变得与凡草一样，怎么能与高洁的芳草同等称道！申椒有一片芳味固然要傲慢无理，草却偏偏要把偌大的庭室充塞。那群小人如此投机苟合，钻营取巧，脱俗的贤者自然就无处安排。世俗的人都是这样水性杨花，哪个人的性情还能够不生变化。只要看一看椒兰也这样随土而生，揭车与江离更将凋尽自己的英华。

【解析】“固时俗之流从兮，又孰能无变化？”屈原一句话说中了中华民族传统的弊根。这弊根如前文所述，就是随波逐流，趋炎附势，明哲保身，追逐潮流，美其名曰：“识时务者为俊杰”。一切恶德恶行都是在众人能够容忍的情况下发生的。“善变”与“随大流”是我们民族的悲剧之因。蒙古人入侵中原，“如入无人之境”(鲁迅)，是因为我们善于“随遇而安”；满清入主中原，洪承畴与吴三桂立下了汗马之功；日本人侵略中国，虽然抗日勇士不少，然而，汉奸也不少，屈服者尤多。《桃花扇》里的侯朝宗所谓“江山易主，社稷全非。”正是他卖身投靠的口实。将来倘有外国的入侵，我们能保证没有汉奸吗？那些唯利是图、唯钱是认之徒恐怕就难说。这种水性杨花、朝秦暮楚的中庸之道就是小农经济派生出来的道德。屈原生活在那样的时代，却具有那样坚忍的精神，实在是值得我们学习的，因为我们虽然比他晚生了两千多年，有些方面实在不如他。

惟兹佩之可贵兮⁽³¹⁸⁾，委厥美而历兹⁽³¹⁹⁾。芳菲菲而难亏兮⁽³²⁰⁾，芬至今犹未沫⁽³²¹⁾。和调度以自娱兮⁽³²²⁾，聊浮游而求女⁽³²³⁾。及余饰之方壮兮⁽³²⁴⁾，周流观乎上下⁽³²⁵⁾。

【译诗】我这样的装饰，十分可贵，却横遭遗弃而一至于此。芬芳的香气却总是不能减损，扑鼻的馥郁至今也没有消逝。格调和谐，法度中正，我便心觉慰安，无聊之时，寻求美女，我又上下盘桓。我的服饰非凡，容貌也还俊美，为了追求娇女，飞遍了天上人间。

【解析】“聊浮游而求女”一句的“求女”二字，历代注家见解纷杂。游国恩总结道：“有的说，求女比求君；有的说，求女比求贤；又有的说，求女比求隐士；更有的说，求女比求贤诸侯；或者竟又以为真是求女。……其实，屈原之所谓求女者，不过是想求一个可以通君侧的人罢了。”以上诸说都属臆测，游国恩所说的“其实”也未必“其”真“实”。此问题极复杂，其中有真真假假。其真，性意识对人类文学的影响自古而及于永恒。这影响又有生物性和人性，前者为色情，后者为爱情，脂砚斋批《石头记》谓之“情”与“淫”，即是。性意识折磨人的精神，性行为有伤人的身体，然而人也还是“不见棺材不落泪”，所谓“春蚕到死丝方尽”是也。有的动物为了交配冒有生命之危险，有的动物交配后即行死亡，人也大同小异。然而人的性意识带着社会性，带着政治、经济以及道德的烙印。人的占有异性不是以简单的爪和牙，而是以政治经济等其他手段。人的获得爱情具有奉献精神，有相思，有苦闷，有怅惘，有殉情，总之有灵性。这些注入文学作品中就极复杂了。古今中外伟大艺术品都有性意识，而古今中外因性意识而失败的作品要多出几万倍。其根本区别在于能不能将伟大的思想或理想追求注入到文学作品之中。屈原的“求女”若说完全不是追求女性也不能令人信服，然而他主要的是将追求理想注入到追求女性之中。没有理想意识而追求女性，则必庸俗。屈原恰恰相反，他将高远的理想追求倾注到女性追求之中，于是就高雅，就超脱，就有“乐而不淫”的特质。

灵氛既告余以吉占兮⁽³²⁶⁾，历吉日乎吾将行⁽³²⁷⁾。折琼枝以为羞兮⁽³²⁸⁾，精琼爢以为⁽³²⁹⁾。为余驾飞龙兮⁽³³⁰⁾，杂瑶象以为车⁽³³¹⁾。何离心之可同兮⁽³³²⁾，吾将远逝以自疏⁽³³³⁾。

【译诗】灵氛告诉了我那吉利的占卜，选上一个吉日，我要奔向远方。折下玉树的琼枝作为珍馐的味品，磨碎了的玉屑，当作我的食粮。 我让飞龙为我驾上车子，车子用象牙和玉石雕成。志向不同又怎么能够合作？我将从此而独自远行。

【解析】“吉占”二字的“吉”否姑且不论。有的学者往往以屈原有所谓“天命观”而侈谈其局限性。其实，“天命”问题本是极复杂的问题。人在追求中有时不知自家所追求者为何物时，托之天命，也是常情。未被认识的东西就带着唯心与唯神观念：同一事物，认识之后便是科学。风云雷电古时无一不是神，今日皆成为科学认识的对象。佛家戒杀生是佛的慈悲；以生态平衡观点看就是科学。其实，所谓唯心与唯物只是认识与未认识之区别。哲学上将唯心论分成客观与主观两大派。在人类尚未彻底研究明白宇宙之前，客观唯心论的“神”便无法断言；在人类尚未彻底研究明白大脑之前，主观唯心论的“灵”也难以断言。所谓“神”就是命运的主宰者，当人类没有完全主宰自己命运之时，看到某些东西就是神。如雷可击毙人，便以为是“神”。人们弄懂了雷，设置避雷针，便成了科学。人在大树根旁小解，淹死一窝蚂蚁，这人便是蚂蚁国的上帝。倘真有某个星球可以用电磁波或别的什么不知道的手段引起或制止地球上的山崩海啸，地震火山，那么，对地球的人类来说，它便是上帝。可见，唯心与唯物的界线是随着历史的发展而不断移变的。我们应该设身处地地考虑屈原时代的科学水平。屈原的《天问》对天一口气发出那么多问，带着“神”的色彩，然而我们今天就未知的事物发出那么多问也是极艰难的。问题在于屈原发出了问，问的什么倒并不重要，后代的科学家都是对这“问”的继承，深入研究，得出结论。可见，屈原还是很有点科学头脑的。

邅吾道夫昆仑兮⁽³³⁴⁾，路修远以周流⁽³³⁵⁾。扬云霓之晻蔼兮⁽³³⁶⁾，鸣玉鸾之啾啾⁽³³⁷⁾。朝发轫于天津兮⁽³³⁸⁾，夕余至乎西极⁽³³⁹⁾。凤凰翼其承旗兮⁽³⁴⁰⁾，高翱翔之翼翼⁽³⁴¹⁾。

【译诗】这一回我把航向直指昆仑山，慢长的道路更是九曲盘旋。云霓作为旗帜，迎风招展，遮天蔽日，叮当响着的铃儿状如可爱的玉鸾。早晨发自天河上箕斗之间的渡口，晚上便来到天海西部的边缘。凤凰的翅膀辉映着龙旗的五色，高高地翱翔在斑斓五彩的云间。

【解析】前文提到《离骚》创作方法的浪漫主义与现实主义结合的问题，诗中随处可见。单从选材看，《离骚》所选的题材就有现实题材、历史事实题材、历史传说题材和神话题材四部分，几乎包括人类文学创作题材的全领域。现实题材：哲王(灵修)与党人；历史事实题材：周文与吕望等，史有实录，确有其人；历史传说题材；后羿与简狄等，史有记载难断有无；神话题材：羲和与望舒等，确无其人，确无其事。

诗人的想像力可以横冠世界，纵冠古今。古希腊的《荷马史诗》不过是小亚细亚的这位育诗人总结前代神话传说而成，多为叙事之文；屈原的《离骚》是自家的创作，属抒情之诗。又如前文所述及，秦汉以后的浪漫诗人多是祖屈原的。曹植的《洛神赋》可为代表；李白的“虎鼓瑟兮鸾回车，仙之人兮列如麻。”我们阖目瞑想，那场境与《离骚》几乎是相同的，语言也如出一格。

神话象征着人对大自然的憧憬及其征服欲望，按道理说，科学发展到一定程度神话行将消失。其实也不那样简单。人类已登上月球，而古代关于月的神话及诗文至今而艺术魅力不见减损，为什么？问题就在于她唤起了人类的追求与幻想。追求什么与幻想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人类仍然在追求着，在幻想着，于是，其感召力就是永恒的。

忽吾行此流沙兮⁽³⁴²⁾，遵赤水而容与⁽³⁴³⁾。麾蛟龙使梁津兮⁽³⁴⁴⁾，诏西皇使涉予⁽³⁴⁵⁾。路修远以多艰兮⁽³⁴⁶⁾，腾众车使径待⁽³⁴⁷⁾。路不周以左转兮⁽³⁴⁸⁾，指西海以为期⁽³⁴⁹⁾。

【译诗】匆匆忙忙地又来到一片流沙地带，顺着赤水的流向我缓缓地遨游。我让蛟龙用脊背为我架桥于渡口，招来西方的神祗帮我渡过河流。 道路是这样遥远，而且险阻重重，飞腾的车子成队，作为我的卫兵。路过不周山时，我让队伍左转，约定在西方的天海里再度相逢。

【解析】欧洲文艺复兴以后的文学艺术光辉灿烂，从规模，从思想，从艺术上都超越古希腊的文学艺术，这是文艺复兴与资产阶级革命带来的辉煌成果。中国秦汉以后的诗人至少在浪漫主义素质上没有超过屈原的，这本身就说明中国似乎(此二字不是朦胧不定，乃是因为此问题极复杂，暂姑不论)没有一个伟大的远古文化复兴的历史过程。如果我们将明末清初的某些艺术家与思想家(其典型人物便是曹雪芹)暂且搁置不论，那么，这个结论无疑是正确的。鸦片战争以后的新的思想与艺术成果，不是本民族文化的复兴，乃是西洋思想与艺术的移入，即所谓“西学东渐”。有些思想与艺术则是东西方文化杂交的产儿，是东西方两棵文化之树嫁接的果子。而这嫁接后产出的较为丰硕的果子往往是以西方文化为母本的，不是将西方文化的胚芽嫁接中国文化这棵婆娑老树上结出的果子。张之洞提出的“中学为体，西学为用”只是复古主义的悲哀的叫嚣，即不是复兴，也不是理论。因为复兴是革命，复古是反动。如以此观点评价屈原，则屈原之伟大就更当刮目相看，而这种研究方法在中国文化史上似乎尚未见到。

屯余车其千乘兮⁽³⁵⁰⁾，齐玉而并驰⁽³⁵¹⁾。驾八龙之婉婉兮⁽³⁵²⁾，载云旗之委蛇⁽³⁵³⁾。抑志而弭节兮⁽³⁵⁴⁾，神高驰之邈邈⁽³⁵⁵⁾。奏《九歌》而舞《韶》兮⁽³⁵⁶⁾，聊假日以媮乐⁽³⁵⁷⁾。

【译诗】上千辆车子停下来小憩，车輨挨着车輨，又要并驾齐驱。八龙驾着车子蜿蜿地驰聘，天风飘展着五光十色的云旗。收下旗子，放慢速度，缓缓的行前，心灵的境界仍然是那样的高远。奏起九歌，随韶曲的节奏舞蹈，借閒时的娱乐把我的心魂儿慰安。

【解析】前文推及屈原倘到别国去的命运，这种估计屈原本身恐怕也不是没有。他对秦国有清醒的认识，称之“虎狼之国”；他对晋国申生的“父信谗而不好”，对“伍子(胥)逢殃”的追忆等，足见他对各国政治了如指掌；他与张仪之徒打过交道，岂能不知这类人的奸诈狡猾！那么，他在诗中屡次提到去留的问题，无论借女媭、灵氛之口相劝诱，还是自设宾主相问答，都不过是为了反复表示自己不肯去国的坚定性而已。虽然我们不能说他连一丝一毫的矛盾动摇的念头也没有，然而他毕竟一次又一次地清醒地战胜了这种矛盾与动摇。“鸟鸣山更幽”，战胜了动摇之后的决心也就更为坚定。最后，他宣布“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这“举世”当然不单指楚国，于是，这“众人”也就不单指楚人。屈原称秦为“虎狼之国”，其含义恐怕与鲁仲连所说的“弃礼义而尚首功”大抵相同，恐怕主要指商鞅变法后对内严刑苛法，对外频征暴掠的政策而言。我们可以断言，屈原的变法主张不会象商鞅那样刻苛而残暴，肯定会要宽柔而仁厚些。这是他变法思想的优点，也是他的主张失败的原因。屈原有深深地儒家仁义观念，又有主张变法之志，这两者的矛盾一直在折磨着他，使他不能解脱。于是他将理想伸展到心灵的境界，在艺术美的领域里驰骋徜徉。这样，他从政治舞台败退下来，步入艺术之宫。“天生我材必有用”，李白的箴言在屈原身上见到了灵验。

陟陞皇之赫戏兮⁽³⁵⁸⁾，忽临睨夫旧乡⁽³⁵⁹⁾。仆夫悲余马怀兮⁽³⁶⁰⁾，蜷曲顾而不行⁽³⁶¹⁾。

乱曰⁽³⁶²⁾：已矣哉！国无人莫我知兮，又何怀乎故都⁽³⁶³⁾！既莫足与为美政兮⁽³⁶⁴⁾，吾将从彭咸之所居⁽³⁶⁵⁾！

【译诗】登上了九霄，无光曜曜明明，回头下视，又见到楚国的都城。仆夫悲泣，骏马也仿佛有所怀恋，怀恋故土，马蹄蜷曲而不肯前行。

尾声：算了吧！算了吧！举国上下没有人了解我的痛苦，我为什么还要眷恋这楚国的故都！这些小人，不足以与他们谈什么美政，我要奔向彭咸住过的旧居。

【解析】长诗的末句“吾将从彭咸之所居。”看来诗人的死意已决。游国恩说：“他的死并不是怯懦，而是以身殉国；并不是害怕什么，而是更勇敢的斗争和悲愤的抗议；并不是消积的放弃了自己的主张，而是积极地坚持真理和正义，奋斗到底。”这评论当然是对的。屈原的死，是伟大而神圣的死。他的死，激励着人们的斗争，触动人们思考，加上他那美丽的诗章，形成一道万古霓虹，映照人们追求真、善、美的心灵。如果说他的诗是太阳，那么，他的死就是云霞，辉映着骄阳而生出五颜六色的天光。他的诗与他的死，宣告了正义的神明的永恒的存在，预示着邪恶永远不能独霸天地。屈原的死从哲理与信念上说，同死在十字架上的耶稣基督和死在婆罗双树下的释迦牟尼一样，具有神圣性。那原因就在于这三位圣者都有着担荷苍生苦难的伟大的心灵。“人生自古谁无死”，为自身而死，为他人而死，为人类而死，其价值确有“重于泰山”与“轻于鸿毛”的差别。他的死与那些为正义而战斗的，呼啸着舍身赴难的战士又不相同，因为他有着高尚的道德、深湛的哲理和优美的诗魂。他的灵魂将万世长存，确是可以“与天地比寿，与日月齐光”的，将比万里长城还要悠久。不信，看看每年五月五日的端午节的盛况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