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八大家经典文章赏析·王安石《原过》原文|注释|赏析
王安石
天有过乎? 有之。陵历斗蚀是也。地有过乎? 有之。崩弛竭塞是也。天地举有过,卒不累覆且载者何? 善复常也。人介乎天地之间,则固不能无过,卒不害圣且贤者何? 亦善复常也。故太甲思庸,孔子曰勿惮改过,扬雄贵迁善: 皆是术也。
予之朋,有过而能悔,悔而能改,人则曰:“是向之从事云尔。今从事与向之从事弗类,非其性也,饰表以疑世也。”夫岂知言哉? 天播五行于万灵,人固备而有之。有而不思则失,思而不行则废。一日咎前之非,沛然思而行之,是失而复得,废而复举也; 顾曰:“非其性”,是率天下而戕性也。
且如人有财,见篡于盗,已而得之,曰:“非夫人之财,向篡于盗矣”,可欤? 不可也! 财之在己,固不若性之为己有也。财失复得,曰:“非其财”,且不可;性失复得,曰:“非其性”,可乎?
《原过》是一篇气势磅礴的议论文章,正如题目所标,它探讨的是人们犯错误的根源,同时也论证了对待改过自新者的正确态度,这个议题显然已超脱一般的就事论事,上升到人类清醒地反省自我、把握自我的高度。本文所秉持的宽容,已经表现出一种接近现代意识的成熟,在封建体制完善得臻于封闭的宋代,这种思想萌芽无疑是富于启迪意义的。
文章开篇,就以凌云健笔设下一连串恢宏的疑问:“天有过乎?……地有过乎?……”天覆地载,化育万物,但是最伟大的天地也不是完美无缺的,日月有蚀,星宿之间也有冲犯撞击,山陵会崩塌,河流会干涸,孕育了人类的天地同样也在以种种自然之灾戕害着人类。但是这些欠缺始终没有妨碍人们对于天地的由衷敬畏崇仰,就是因为天有常道,常道保证了宇宙的运行,天地终究不会混沌合一,人类终究不会被毁灭。这个劈空而来的开篇方式,颇似屈原的奇文《天问》,然而时过境迁,世事推移,如果说屈赋中咤叱天地的质询洋溢着先秦初民特有的非理性激情,那么《原过》中“天地举有过”的肯定答复就更多积淀了千年文明史的冷静,它在风格上成功地继承了屈赋的恣肆雄奇,在内容上却把这个瑰丽豪洒的发问作为一套严密逻辑推理的开端。提出“常道”概念之后,文章紧接着引入人事:“天地尚且不能无过,人类的错误更是在所难免,所谓圣贤——人类中的优秀分子,不过是因为思想有一定准则、行为有一定尺度,文行出处都有常道罢了,根本不是因为,也不可能因为他们从来不犯错误。至此,作者谋篇的主论点已经明白无疑地阐述出来,天道、人道两个层次的安排清晰自然,高屋建瓴,令人折服。
在主论点陈述之后,第二段展开了论述过程。首先从作者熟识的一个朋友谈起,他虽然改过自新,却得不到人们的理解和原谅,人们依然以终身为贼的眼光看待他,认为他的弃恶从善不过是一种骗取人们信任的伪装。这是生活中屡见不鲜的情况,其实它如同一个古老而常新的寓言,那些“正人君子”们鄙夷着曾经为贼的人,心中就会获取一种道德自我纯洁高尚的满足和愉悦,完全不去理会自己曾犯下的和以后仍可能犯的过错,他们在理智上并不明晓,这种看似维护人类尊严的苛责,实际上却是把自新者正在复苏的良知和道义逼向泯灭。作者认为:人类的天性中带有仁、义、礼、智、信这五种善良本质,如果在有了过失之后还能够从善如流、幡然悔悟,就是能守常道,使善性回归,这是人之为人最可喜的事情。在这样一段从容缓和的论证中,作者虽然是从性善说的唯心角度来立论,但他所秉持的的难能宽容却与僵化封闭的封建卫道士思维大相径庭,这一尚未明确的思想萌芽正宣告着人性的自由要求,它显示了在宋明理学初兴的同时,与之相抗衡的人文思想也在悄悄发展。
《原过》的结束段称得上别出心裁,在前面两大段细致入微的主论点反复阐述之后,作者在篇末安排了一个小小的寓言: 有人的财物被强盗抢走了,不久后寻回来,这时能说财物不该还他,而应归属强盗吗?显然不行。财产尚且允许失而复得,固属人心的本性又怎能不允许复归呢? 全文在这个轻灵的设问中戛然收住,几使读者有突兀之感。这种结篇方式在大家的政论文中极难见到,以漫淡式随意一笔,压住前面大段正面论文,在谋篇上旁枝逸出,其奇巧新意,反倒给读者留下更深刻的印象。
讲究文气贯通,是王安石文章的一大特色。本文开篇声势夺人,笔力千钧,中间论述有理有据、丰厚缜密,结尾轻巧精致,余韵无穷,恰好应了中国古文“虎头、猪肚、豹尾”的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