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英雄》拍倒过一位英雄,拍坏了张艺谋的声望。但张导毕竟是一位英雄,至少曾经是位英雄。《活着》《我的父亲母亲》还有《大红灯笼高高挂》,拍过这些电影的导演难道会不是英雄?我总以为,这样的英雄不能说倒就倒。张导似乎很执着,坚持要在大片上打硬仗,打翻身仗,2006年岁末又推出大片《满城尽带黄金甲》(以下简称《黄金甲》),有点儿卷土重来的意思。
《满城尽带黄金甲》电影海报
《英雄》有两处硬伤:一是没有好的故事,二是歌颂了帝王。从好莱坞的实践来看,成功的电影许多是根据小说或话剧改编的,这样就有了一个坚实的故事,而且是业已经过检验的坚实故事。《黄金甲》也一样,借用了《雷雨》的故事,翻版成宫廷阴谋和杀戮。但借尸还魂也有问题。如果观众不熟悉《雷雨》,看起来就比较吃力。何况,《黄金甲》中除爱情之外,又增加了阴谋和暴力。
《黄金甲》讲了爱情或是说情欲,可观后似乎感觉不到人物的生离死别、悲欢离合。爱情必须用整部作品来演绎。《奥塞罗》《罗密欧与朱丽叶》,还有《安娜·卡列尼娜》,都是整个作品发力讲爱情,才表现出来。作品部分谈爱情不够,连《哈姆雷特》剧中的爱情都比较苍白。《黄金甲》中爱情并非主题,该片也讲了阴谋。阴谋与背叛总是结伴而行。但《黄金甲》中的背叛缺乏强劲的冲击,因为人物出场时便貌合神离,他们之间的自相残杀并不让人感到意外。
《黄金甲》主要讲的是暴力。“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黄金甲》的片名取自唐朝农民起义首领黄巢的小诗《赋菊》。这是一首杀气腾腾的小诗,而农民起义就是“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统治的暴力行动”。类似的意思,换个诗人就写得比较温和:“百亩庭中半是苔,桃花净尽菜花开。种桃道士归何处,前度刘郎今又来。”(刘禹锡,《再游玄都观》)但不管怎么说,我们这个民族是有暴力倾向的民族,至少是对自己有很强的暴力倾向。帝王杀人如麻,农民起义也杀人如麻;国家兴盛百姓苦,国家衰亡百姓也苦。《黄金甲》是讲暴力的,但讲暴力并不等于宣扬暴力。
好莱坞大片不少是宣扬暴力的,片中杀人杀得轻松愉快,没有痛苦,甚至没有思想斗争。一部《水浒传》,宣扬的就是暴力,以疾恶如仇的名义宣扬暴力,是好汉就必须杀人,是好汉就必须双手沾满鲜血。《黄金甲》也讲杀人,杀人贯穿全片,有暗杀、追杀、仇杀、情杀、虐杀,还有集体屠杀,用冷兵器伤人,也用软刀子杀人。但最可怕的不是杀人本身,而是伴随杀人的那些高耸入云的道德赞美之声。
王宫大院内屠杀之后清扫血迹、重放鲜花一幕更是可怕。成千上万的太监或类似太监的角色,肩并着肩,前后紧贴,一路疾走,铺天盖地而来。没有人说话,只有嚓嚓的脚步声。真是步调一致才能得胜利。都说“人心齐,泰山移”,但看了《黄金甲》的场面,才真让人感到步调一致的可怕。我们这个民族是比较吵闹的民族。今天我们哪里不吵?街上是汽车的吵闹声,商店里是吆喝声,越是公共场所,吵闹声便越大。如果忽然安静下来,反倒是件怪异的事情,有可能要血流成河。
《英雄》歌颂了帝王,侠客幡然悔悟,信服了帝王。但《黄金甲》没有歌颂帝王。什么是艺术?艺术就是不服的江湖。歌颂帝王是师爷和术士的职守。影片没有明说,但观众感觉得到,编导不喜欢那位大王,是反对三纲五常的。周润发扮演的那位大王滥杀无辜,却满口仁义道德——这就是他的“三纲”,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大王明明是要害死王后,但人前还夫妻双双手书“仁义礼智信”(“五常”)。用鲁迅的话说,就是“‘公理和正义’都被正人君子拿去了,所以我已经一无所有了。”(《“公理”之所在》)
《黄金甲》对孔教有解毒作用。以往鼓吹孔教的人大多没有认真读过《论语》,但现在一些认真读过《论语》的人也跳出来鼓吹孔教,而且是毫无保留地大肆鼓吹孔教,这就不能不让人感到非常害怕了。只讲计谋,不讲人民的痛苦,也不讲帝王的残暴。这种做法不是以人为本,不利于发展和谐社会。《黄金甲》没有讲人民的痛苦,但讲了帝王的残暴。
电影是视觉艺术,在有了好的故事之后,摄影和画面就是决定一切的了。从摄影和画面看,《黄金甲》有很高的水准。深山古刹夜半行刺及山道追杀画面拍摄堪称顶尖水平。“风高月黑夜,杀人放火时”。有中国水墨画的写意,又有西洋画的逼真。不过这回张导的标志性红色换成了黄色,帝王的黄色——原先是大红,现在是大黄。这是《黄金甲》乡土气比较重的地方,大宾馆的饭菜口味比较清淡,而路边的小吃摊主敢于用猛料。
拍大片的演员以及导演大多很踊跃。但其实大片不好拍,大片好的不多,好莱坞的大片也以下品为多。大片并无具体的定义,通常指大制作、大场面、花大钱、请大腕明星。总之,制作成本很高。结果是剧情为演员服务,而不是演员为剧情服务,经常是削足适履,而不是量体裁衣。在中国拍大片尤其容易误入歧途。不是要场面大吗?那自然是要演帝王了,帝王的场面最大。可是宫廷生活观众和导演并不熟悉,所以宫廷生活的拍摄大多比较勉强,《黄金甲》也不例外。帝王生活拍得天马行空,但很难引起共鸣。叫好的《活着》和《我的父亲母亲》都是小人物的故事,都是小人物的悲剧。大片也有点儿像中央台的春节联欢晚会,太多的投入,太多的观众,太多的搭配,太多的利益——不能忘记赞助商,不能忘记制片商。
经典大片大多具备两个特点:第一,经典是可以在几个层面欣赏的。《阿甘正传》是一个比较好的经典。不同年龄段的人,不同境况的人,不同心境的人,可以看出不同的意思,可以作娱乐片看,也可以作严肃片看。第二,经典在观念方面是有冲击力的。比如,《辛德勒的名单》的背景是二战期间纳粹德国屠杀犹太人,但主角却是位好心的德国人。李安的《断背山》对传统观念也是一次冲击。冲击固有观念并不一定正确,但思想上的冲突和矛盾是产生艺术经典的先决条件。《黄金甲》有这种冲击力。我们都是孔子的传人,无不打上孔孟之道的烙印。但孔孟之道果然如此之好,我们为什么过得如此屈辱、如此猥琐?我们为什么没有经典大片?
张导是位英雄,能拍出电影《活着》的导演应该是位英雄。大片英雄如何会不知道大片的玄机?我们的大片不行恐怕不仅是编导的问题,也是我们民族的整体问题。能否拍出感动世人的大片,取决于我们在多大程度上敢于面对现实、面对自己。我们这个民族,一提汉奸,国人皆曰可杀。这就奇怪了,既然大家都痛恨汉奸,到底谁会当汉奸?我们这个民族,为什么历史上汉奸层出不穷,屡禁不止?为什么要当汉奸?《黄金甲》中的大王就是头号汉奸。编导没有明讲,但看其所用的道具便可略知一二:大王所雇用的杀手用弯刀和绳套,都是域外胡人的兵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