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树塘万松歌·洪亮吉
千峰万峰同一峰,峰尽削立无蒙茸。千松万松同一松,干悉直上无回容。一峰云青一峰白,青尚笼烟白凝雪。一松梢红一松墨,墨欲成霖迎赤日。无峰无松松必奇,无松无云云必飞。峰势南北松东西,松影向背云高低。有时一峰承一屋,屋下一松仍覆谷。天光云光四时绿,风声泉声一隅足。我疑瀚海黄河地脉通,何以戈壁千里非青葱?不尔地脉贡润合作天山松,松干怪底一一直透晨辰宫。好奇狂客忽至此,大笑一呼忘九死。看峰前行马蹄驶,欲到青松尽头止。
作者于清嘉庆四年(1799)八月曾向朝廷上《极言时政启》,大胆抨击时弊,矛头直指当朝天子,因此获罪,几被处死,后改发配新疆伊犁戍边。作者“万里荷戈”,诚然是人生之不幸,但西域之奇景异物、壮丽风光却给诗人提供了新鲜而丰富的诗料,使他享受到西北大自然之壮美,又是诗家之大幸。这正如赵翼所评:“出塞始知天地大,题诗多创古今无。”(《瓯北集》卷四十二)此诗就是作者途经大戈壁天山脚下之松树塘时所作。诗人以奇警雄放之笔描绘了松树塘的奇松,勾勒出天山之麓的壮丽景色,从而抒发了作者面对西域奇美的自然风光的狂喜之情。
此诗虽题曰“万松歌”,但并非单纯、孤立地写松,那样写诗的意象会显得单调呆板,亦难以体现“松树塘”之松的独特风貌。诗头八句写松树塘万松,采用了以万松与天山万峰相映衬的构思,即以“万峰”之形态、色彩衬托“万松”之形态和色彩,使“松树塘万松”之伟岸身姿与奇光异采更加鲜明突出。诗中天山的“千峰万峰”是背景,松树塘的“千松万松”则是前景主体,我们看到的画面是:天山的峰群座座直立如削,山脚的松林株株亦都笔直入云,它们似在相互竞争,而在“削立”之群峰的陪衬下,“直上”之松林更增添了凌云之气。诗之画面亦显示出层次。诗在描写了万松之形态后,又改为从色彩角度描写:群峰或青或白,笼烟凝雪,松林则或红或墨,迎日成霖,青、白、红、墨四种颜色交相辉映,构成一个瑰丽夺目的色彩世界。第九至十六句,诗人又进而把松之意象与云、峰之意象交叉、联系起来,具体描绘了松之“奇”。细味诗意,诗人笔下的松已非“千松万松同一松”的松林,那些松具整齐划一之美;此时的松是松林之外的孤松,有奇特之美,所谓“无峰无松松必奇”也。这些孤松因为四周没有群峰与松林遮挡,它可以任意生长,如同“无松无云”处的“云”可以自由飘游一样。这些孤松有的长势与峰势成垂直,松影与云影相映衬,显得别有奇趣。有的单株怪松竟长在承受着山峰重压的小屋之下,枝杈盖着峡谷,更是兀傲不凡。“松树塘万松”从整体上看,则使“天光云光四时绿”,戈壁上空亦映得生机盎然、四季常青,天山之一角又回荡着“风声泉声”,真是有声有色,壮观奇丽!在前十六句对松树塘之松兼峰、云绘形绘色的描写基础上,诗最后八句乃抒写诗人感想与喜悦。前四句作者展开想像的羽翼,从正反两方面产生奇思:他先是怀疑“瀚海”即戈壁沙漠与黄河地下水流是否相通(意即不相通),不然为何戈壁千里不见青翠之色?这是写戈壁整体之干燥缺水。然后一转折,他又认为与地下水流还是通戈壁的,因为地脉毕竟献出水份浸润着沙漠、滋养出天山松了,不然松干怎么会直插云天之星辰宫呢?这是指松树塘这特殊的风水宝地有水有松。有了前面的奇思,就更显得松树塘这块沙漠绿洲的可贵。因此当作者即“好奇狂客”经过此地,意外见到如此奇境而满足了他的“好奇”的审美心理后,就不禁要“大笑一呼忘九死”了。“九死”指自己原本犯有死罪而被流放,现在居然忘掉自己的处境与身份,而忘情地大笑狂呼,这固然显示出作者豪放的胸襟、性情,同时亦反映了松树塘风光之令人激动与陶醉。作者大笑之后,又策马在松树塘道上驰骋,欲饱览这松树云石,直到尽头,他是何等的欣喜与向往啊!前面尽头处一定有更壮美的景观,这一切就留待人们去想像了。
此诗编在作者记录戍边生活的《万里荷戈集》中。吴嵩梁曾评《万里荷戈集》云:“留得新诗光万丈,夜郎争看谪仙还。”(《更生斋诗集》卷一编后)谓洪亮吉有太白之风。此诗写得天才卓越、放逸不羁,确实颇近李白古诗风貌。另外,其奇情壮采、奇景异物又与岑参边塞诗亦有相通之处。洪亮吉评岑参边塞诗“奇而入理,乃谓奇”(《北江诗话》卷五),因为其所写风物皆亲眼目睹,所以奇而真。此诗写松树塘风光亦堪称“奇而入理”。诗通篇白描,几无一处用典,读来明快流畅,生气灌注,真可谓“天生奇境待奇才,抉透灵光笔端使”(杨元锡题赞《万里荷戈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