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
眼见客愁愁不醒,无赖春色到江亭。
即遣花开深造次,便教莺语太丁宁。
这九首绝句大致作于上元二年(761)。其时诗人已年届五十,正客居于搭成不久的成都草堂。九首诗经春至夏记述着诗人复杂的“愁”怀。所谓“漫兴”,即“兴之所到,率然而成”(王嗣奭《杜臆》)。既有随意无拘的意思,也含有散漫不羁的态度,但其命意都是很深刻严肃的。
首句是说“客愁”之沉重。“眼见”,意同“眼睁睁地看着”,既含有不如意的现实(“愁不醒”)即将到来的意思(这一层大抵相当于“眼见得”);又含有个人无能为力,无可奈何,只能听任现实(“客愁”)自行发展的意思(这一层大抵相当于“干瞪眼”)。“客愁”即客居他乡之愁。这一句是说:春天来了,客居他乡的诗人满心都是忧愁,而且,随着春色的日日加深,他的客愁也日日加重,眼见已是病入膏肓,不能转醒了,但又无可奈何,只能听其折磨。这里不仅写出客愁之重;而且写出无法排遣;更重要的是,它将这种“愁”描绘成一个动态的不断增加的过程,显示客愁与春深在同步加重。第二句才具体点出“愁”的原因,乃是由于“春色”,当然春色本无所谓愁与不愁,只是由于诗人在愁,便移情于春色,反令人觉得这愁像是春色惹逗出来似的。而在诗人看来,春色岂止是“惹逗”出忧愁,而且简直是“无赖”。“无赖”一般是指人的刁蛮强横,泼皮无耻,用来说“春色”,显然也是诗人的移情,意即:春色不仅“厚颜无耻”地在诗人眼前搔首弄姿,以媚诱人,而且还对诗人相欺以无理。“到”字表明春色是一步步逼近的,可以想见诗人是怀着怎样的不情愿无可奈何地忍受着她的欺迫。打个不恰当的比方:这正像一个目不斜视身无分文的正经男人,被一群花枝招展、嬉皮笑脸的娼妇所围困.拉扯,简直叫他无处逃避、又无法忍受而又不得不忍受。那么“春色”是怎样“无赖”的呢?“即遣花开深造次”,此其一;“便教莺语太丁宁”,此其二。“造次”,有匆遽、轻率之意;丁宁即叮咛,本指嘱咐再三,“太叮咛”就显得罗嗦得可厌了。在诗人的眼里,花儿不仅开得太快,而且开得过于轻浮;莺儿不仅叫得太频,而且“亲热”得让人厌烦。“即”和“便”都是说来得太快太早;“深”和“太”都是说来得过分。同是春天,在别人看来而且按照常理应该是鲜花悦目,百鸟悦耳的,但在杜甫,却是另一番感受,不仅是不悦,而且是厌恶、憎恨,这恰好表现了他的“客愁”之甚。人总是带着感情面对事物的,这里就是证明。
这首诗在手法上突出的“漫”的特点就是遣词用字的俚俗随意。“眼见”、“无赖”,“造次”,“丁宁”都是俗语俚词;“愁愁”相叠,“即遣”、“便教”相应,看去都似不经意间的信口而出;而“客愁”之“不醒”,“春色”之“无赖”花“造次”莺“丁宁”,表义上似乎很为草率不雅,但这恰恰表现了作者情怀:百无聊赖,毫无兴致甚至冷眼以待,同时也与诗的命题相应。这正见出杜诗从命意、到立题、到谋篇、布章、遣词、造语,即从内容到形式上的精心经营、一丝不苟,以及它所达到的高度完美统一和风格多样。如果认为老杜在游戏笔墨、潦倒情志,那就大错特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