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吕伯恭 朱熹
自顷谋归,即无暇奉问,而辱书至三四,感慰不可言。近书报及饮食衣服已不须人,尤以为喜。吾道之衰,日以益甚,天意亦不应如此之恝然也。比日庚暑,伏惟尊候益轻健。熹一出两年,无补公私,而精神困弊,学业荒废,既往之悔,有不可言者。自去年秋冬灾伤之后,不能求去,以及今春,遂有江西之命。又俟代者,至闰月二十七日方得合符而归。初欲乘此一走长沙,自彼取道分宁,往还甚径。寻以女弟之讣,悲伤殊甚,谊不可以他适,遂罢前议。替后只走山南山北旬日,拜谒濂溪书堂而归。以四月十九日至家,虽幸息肩,又苦人事纷冗,老幼病患,未能有好况。然大概已是入清凉境界中矣。
道中看《中庸》,觉得旧说有费力处,略加修订,稍觉胜前。计他书亦须如此。义理无穷,知识有限,求之言语之间,尚乃不能无差,况体之身、见诸事业哉?稍定,从头整顿一过,会须更略长进也。
子静旧日规模终在,其论为学之病,多说如此即只是意见,如此即只是议论,如此即只是定本。熹因与说既是思索,即不容无意见;既是讲学,即不容无议论;统论为学规模,亦岂容无定本?但随人材质病痛而救药之,即不可有定本耳。渠却云正为多是邪意见、闲议论,故为学者之病。熹云如此即是自家呵叱亦过分了,须著“邪”字、“闲”字方始分明,不教人作禅会耳。又教人恐须先立定本,却就上面整顿,方始说得无定本底道理。今如此一概挥斥,其不为禅学者几希矣。渠虽唯唯,然终亦未竟穷也。
来喻十分是当之说,岂所敢当?功夫未到,则乃是全不曾下功夫,不但未到而已也。子静之病,恐未必是看人不看理,自是渠合下有些禅底意思,又自主张太过,须说我不是禅,而诸生错会了,故其流至此。如所喻陈正己,亦其所诃,以为溺于禅者。熹未识之,不知其果然否也。大抵两头三绪,东出西没,无提撮处。从上圣贤,无此样辙。方拟湖南欲归途过之,再与子细商订,偶复蹉跌,未知久远竟如何也。然其好处自不可掩覆,可敬服也。他时或约与俱诣见,相与剧论尤佳。俟寄书扣之,或是来春始可动也。
敬夫遗文不曾誊得,俟旦夕略为整次写出,却并寄元本求是正也。詹体仁寄得新刻钦夫《论语》来,比旧本甚不干事。若天假之年,又应不止于此,令人益伤悼也。刘家事极感垂念。渠家为闲人来问者多,颇费应酬,又招怨怒,亦欲早闻定论也。塾子蒙招,令写《纲目》大字。渠懒甚,向令写一二年《大事记》及他文字一两篇,竟不写来,不知竟能为办此否耳。意绪本自不佳,见此等事,益令人叹惋,奈何奈何!子澄相聚月余,意思尽好,直至湖口渡头,方分手也。闻淛中水潦疾疫,死者甚众,闻之令人酸鼻。诸公直是放得下,可叹服也。未即承教,引领驰情,切冀厚自爱重,以幸斯人。
〔注释〕顷:不久前。辱书:受人来信的谦词。恝(jiá)然:无愁貌。庚暑:与庚伏同义,即三伏。俟:等候。径:捷速、直接。谊:意为从情谊说。息肩:卸去负担。费力处:指意义不明、难于理解之处。差:错。意见:己意私见,谦词。渠:他。挥斥:原义为奔放,此作痛加批判指斥。过:偏、偏激。错会:错误理会。流:流弊。果然否:是不是这样呢。两头三绪:与下面“东出西没、无提撮处”是同一意思,即根据不足而无法寻找正确答案。辙:车迹,此指仿效、榜样。拟:打算。掩覆:掩盖。剧论:激烈地论辩。扣:斥询。整次:整顿编次。不干事:不如。塾子:指朱熹儿子朱塾,随吕伯恭学习。意绪:心情。淛:同浙,浙江。
(汤勤福)
〔鉴赏〕南宋淳熙八年,陆九渊访朱熹于南康。朱子率僚友与诸生俱至白鹿洞书院,请陆子升讲席。陆子为讲《论语》义利章,表达了鹅湖之会以来心学方法论上的某些转变,受到朱熹的赞赏。朱陆双方继续就为学工夫进行讨论,其论辩内容,朱熹在与吕伯恭的通信中多有记载,本文即是其中重要的一篇。
全文四层,开头至“入清凉境界中矣”为第一层,向友人寒暄问候,略述近况。自“道中看《中庸》”至“须更略长进也”为第二层,由修订《中庸章句》而总结出理论认识。自“子静旧日规模”至“然终亦未竟穷也”为第三层,对陆学所云“意见”、“议论”、“定本”之说提出不同意见。第四层自“来喻十分是当”至结束,进一步分析陆学之病的禅学实质。
自淳熙五年朱子差知南康军,两年中曾数上书请祠,皆未得允,因有文章开头“谋归”之说。淳熙七年秋,南康军大旱,盛暑中,朱子竭力措置,为荒政之备;恐怖忧劳,无顷刻之暇。至八年三月任满,改提举江南西路常平茶盐公事。待次交接后,乃于闰三月二十七日离郡东归武夷,四月十九日到家,“虽幸息肩,又苦人事纷冗,老幼病患,未能有好况”,这是朱子近年来个人经历和心情的简况。
在离郡东归的日子里,他一路上反复阅读《中庸》,发现旧说有勉强牵就处,复为作修改。宋代理学,本重四书过于五经,至朱子乃竭毕生精力而为《四书集注》,于义理发挥尽致,成为朱子之学大有影响于后世的最主要著作。朱子34岁为《论语要义》,43岁为《论孟精义》,至50岁前已完成《大学》《中庸》注,成《四书集注》,此后历20余年仍改订不辍,于此可见一斑。他由改订《中庸》,进一步认识到义理无穷,知识有限,注释前人言语尚难免差讹,若体之于身,行之诸事,岂不更有甚者?他由此想到将《中庸集注》再整顿一过,也想到与陆子的论辩。
朱陆学术异同之争,有较长的发展演变过程。淳熙二年的鹅湖之会是其开端。这年六月,朱熹送吕祖谦至信州铅山鹅湖寺,与陆九龄、九渊兄弟就为学工夫等方面进行论辩。朱陆分歧主要表现为是否承认读书讲学为修养学问的基本工夫。陆有脱略文字直趋本根之意,而朱熹则反对陆学废弃读书讲论的极端主张。论辩历三四天,双方不合而罢。此后,又有淳熙六年的铅山观音寺之会,陆九龄自讼前日偏见之说,致负荆请罪之意。朱陆“语三日,然皆未能无疑”。观音寺之会,表明朱陆通过融洽和谐的讲论切磋,虽不能一致,但陆子于鹅湖所持之易简工夫、反对读书讲学的观点已有所改变。就在这样的学术气氛中发生了南康之会。
陆九渊此次来会,一为践前时“秋凉来游庐阜”之约,一为请朱熹为其亡兄作墓志铭。朱陆携弟子僚友泛舟落星湖,畅游庐阜名胜,继续为学工夫的论辩。会后,吕伯恭曾致书问朱熹:“陆子静留得几日?讲论必甚可乐。不知鹅湖意思已全转否?……大抵子静之病在看人不看理,不如吾丈所学,十分是当,无可议者。所议者只是功夫未到耳。”(《东莱文集·答朱侍讲》)朱子便回了这封信。信中着重谈了陆氏提出的“意见”、“议论”、“定本”之说的看法。《朱子语类》有载:“某向与子静说话,子静以为‘意见’,某曰:‘邪意见不可有,正意见不可无。’子静说:‘此是闲议论。’某曰:‘闲议论不可议论,合议论则不可不议论。’”陆氏所谓意见、议论,是指学者读书讲学时发表的个人见解;所谓定本,是指学者解经注经时将己意立为成说。陆子以为朱学倡读书讲学之病,就在以己意揣测附会圣贤文字,致使这些空言蒙蔽至理。他说:“今讲学之路未通,而以己意附会往训,立为成说,则恐反成心之蟊贼。”(《陆九渊集》卷七《与彭子寿》)“所谓讲学者,遂为空言以滋伪习。”(《陆九渊集》卷十二《与赵然道》)这里实已包含了朱陆从方法论到世界观的对立。陆氏以心即理,“人皆有是心,心皆有是理”(《陆九渊集》卷十一《与李宰书》)。一心备众理,人只须保此本心,发明此本心,即可应对万事。读书讲学虽不能废,但总难免生出“邪意见”、“闲议论”,使本心反受蒙蔽,朱学之弊即在此。
朱熹对陆氏的回应是明确的。读圣贤经典,要思索便不容无意见;既是讲学便不可无议论;统论为学规模,更不能无定本。若说不可发邪意见、闲议论,当然是对的;教人进学,先立定本,就上面整顿端正,而后方始说得无定本的道理,也是必须的;若是纠人为学之病,则当随人材质及所犯之病痛而因材施教、对症下药,即不可有定本,这也是必须的。若笼统地反对“意见”、“议论”和“定本”,也就是承认“心”的圆满具足,而将一切“意见”、“议论”和“定本”统统摒弃,要人心同外物隔绝,既不容外物干扰蒙蔽心,也不使心有任何感觉和意识,那无异于心的寂灭,类同于佛教的涅槃。朱熹认为:“既不尚议论,则是默默无言而已;既不贵意见,则是寂然无思而已。圣门问学,不应如此。若说偏议论、私意见,则可去;不当概以议论意见为可去也。”(《朱子语类》卷一二○)所以朱熹指出:“如此一概挥斥,其不为禅学者几希矣。”陆子这种同读书讲学相排斥的“意见”说,表明直至南康之会前后他的心学体系尚未成熟。白鹿会后,陆九渊为自圆其说,私下修正了读书讲学与发明本心的易简工夫的矛盾,他吸取张载的气禀说建立起一个由易简工夫、师友剖剥、读书讲学三位一体的修养方法(束景南《朱子大传》)。
朱子不同意吕伯恭来信中所论陆子之病的看法,他认为陆子之疑于讲读,不是“功夫未到”,而是“全不曾下功夫”;陆子之病不是“看人不看理”,而是“有些禅底意思”。而陆子之主张又大过激烈。按朱子意,陆子当说我不是禅,而弟子们领会错了,故其流以至于此。陈正己是陆九渊大弟子,陆子信中曾厉声呵斥他溺于禅学之过,有“恐时僧牢笼诱掖,来作渠法门外护”之言,所以朱子引以为说。但朱之指陆为禅,并非意指陆学的佛教唯心主义实质,而是指“径易超绝厌弃文字的为学倾向及遗外求内、绝物存心的修养风格”(陈来《朱熹哲学研究》)。文中所谓“两头三绪、东出西没,无提撮处”,即指厌弃讲习、但求一悟的为学方法,这决非圣贤之学。文章最后,朱子说到他时再与陆子仔细商订的愿望,或邀陆子俱至浙江访吕伯恭,相与剧论尤佳,只可惜,就在这年八月,吕伯恭病逝,他们之间“相与剧论”的愿望再也无法实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