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八大家经典文章赏析·曾巩《宜黄县学记》原文|注释|赏析
曾巩
古之人,自家至于天子之国,皆有学。自幼至于长,未尝去于学之中。学有《诗》、《书》、六艺,弦歌洗爵,俯仰之容,升降之节,以习其心体、耳目、手足之举措; 又有祭祀、乡射、养老之礼,以习其恭让; 进材、论狱、出兵、授捷之法,以习其从事; 师友以解其惑,劝惩以勉其进,戒其不率。其所以为具如此,而其大要,则务使人人学其性,不独防其邪僻放肆也。虽有刚柔缓急之异,皆可以进之于中,而无过不及;使其识之明,气之充于其心,则用之于进退语默之际,而无不得其宜;临之以祸福死生之故,而无足动其意者。为天下之士,而所以养其身之备如此,则又使知天地事物之变,古今治乱之理,至于损益废置,先后始终之要,无所不知。其在堂户之上,而四海九州之业,万世之策皆得。及出而履天下之任,列百官之中,则随所施为,无不可者。何则?其素所学问然也。盖凡人之起居、饮食、动作之小事,至于修身、为国家天下之大体,皆自学出,而无斯须去于教也。其动于视听四支者,必使其洽于内;其谨于初者,必使其要于终;驯之以自然,而待之以积久。噫,何其至也!故其俗之成,则刑罚措;其材之成,则三公百官得其士;其为法之永,则中材可以守;其入人之深,则虽更衰世而不乱。为教之极至此,鼓舞天下,而人不知其从之,岂用力也哉!
及三代衰,圣人之制作尽坏。千余年之间,学有存者,亦非古法。人之体性之举动,唯其所自肆,而临政治人之方,固不素讲。士有聪明朴茂之质,而无教养之渐,则其材之不成夫然。盖以不学未成之材,而为天下之吏,又承衰弊之后,而治不教之民。呜呼!仁政之所以不行,盗贼刑罚之所以积,其不以此也欤?
宋兴几百年矣。庆历三年,天子图当世之务,而以学为先,于是天下之学乃得立。而方此之时,抚州之宜黄,犹不能有学。士之学者,皆相率而寓于州,以群聚讲习。其明年,天下之学复废,士亦皆散去。而春秋释奠之事,以著于令,则常以庙祀孔氏,庙又不复理。皇祐元年,会令李君详至,始议立学。而县之士某某与其徒,皆自以谓得发愤于此,莫不相励而趋为之。故其材不赋而羡,匠不发而多。其成也,积屋之区若干,而门序正位,讲艺之堂,栖士之舍皆足;积器之数若干,而祀饮寝食之用皆具。其像,孔氏而下,从祭之士皆备;其书,经史百氏,翰林子墨之文章,无外求者。其相基会作之本末,总为日若干而已。何其周且速也!
当四方学废之初,有司之议,固以谓学者人情之所不乐。及观此学之作,在其废学数年之后,唯其令之一唱,而四境之内响应,而图之如恐不及。则夫言人之情不乐于学者,其果然也欤?
宜黄之学者,固多良士; 而李君之为令,威行爱立,讼清事举,其政又良也。夫及良令之时,而顺其慕学发愤之俗,作为宫室教肄之所,以至图书器用之须,莫不皆有,以养其良材之士。虽古之去今远矣,然圣人之典籍皆在。其言可考,其法可求,使其相与学而明之。礼乐节文之详,固有所不得为者。若夫正心修身,为国家天下之大务,则在其进之而已。使一人之行修,移之于一家; 一家之行修,移之于乡邻族党,则一县之风俗成,人材出矣。教化之行,道德之归,非远人也。可不勉欤?
县之士来请曰:“愿有记。”其记之。十二月某日也。
唐宋八大家文中以劝勉后学,论说师道为题旨的名篇颇多,其中唯韩愈的《师说》、《进学解》; 柳宗元的《答韦中立论师道书》广为流布,世所称誉。其实,王安石亦写过《慈溪县学记》,曾巩更有《南丰县学记》(见《隐居通议》卷十四)、《筠州学记》和《宜黄县学记》的传世。曾、王两家以“记”名篇,叙述“县学”之人事,由古及今,殷殷寄语,直抒胸意。与韩、柳有所不同,文章重在论辨办校兴学之盛衰利弊; 强调从师业友,培养人才的极端重要; 指出发展教育事业实在是使“风俗成”、“人材出”、“教化之行、道德之归”的最好途径。仅以曾子固《宜黄县学记》为例,其文叙记论辩,条文缕析而井然有序,其辞唱叹有情,“纡馀委曲”而“法度”“谨严”,确如后人所赞:“南丰作宜黄、筠州二学记好,说得古人教学意出。”(《朱子语类》)
我国古代学在官府。所谓“古之教者,家有塾,党有庠,术 (遂) 有序、国有学。”(《礼记·学记》篇) 明显地将各级学校的名称对应于人口的多寡。上古定二十五家为“闾”,五百家为“党”,一万二千五百家为“遂”。可见古代学校的设置受到了地方人口与生员数量的限制。自创立书馆、学堂、太学、国子监、直至府、州、县学,从中央到地方,官办学校终究历千年而不绝。然而有宋一代,地方学校却几兴几废,生员或聚或散。据《宋史·职官志》记载,庆历四年 (1044),“诏诸路、州、军、监各令立学。学者二百人以上许更置县学。”自是州郡无不有学。宋仁宗虽有“以学为先”之心,但一纸诏令,却将宜黄一类小县排斥于“立学”之外。迫使宜黄“士之学者,皆相率而寓于州,以群聚讲习。”虽如此,其疏漏处却明显。岂知庆历五年又有“天下之学复废”的政策颁布。《续资治通鉴长编》称:朝延鉴于某些地方官吏“贪崇儒之虚名,务增室屋,使四方游士,竞起而趋之,轻去乡闾,浸不可止。”于是断然诏曰:“自今有学州县,母得辄容非本土人人居听习。”真是矫枉而过正,些举弊端尤甚,远出于政策颁订者的初衷。首当其冲的受害者自是宜黄一类小县的“士之学者”。“母得辄容”四字生生断绝了他们求学人仕的前程。至于阻碍了学术之交流,不利于上一级学校之发展,其影响更是积患于后世。所以,“宜黄县学”的创建非同凡响,其意义已超出了一邑、一校、一时。
然而,宋代办校兴学之起落,官学的或盛或衰却与当权者重视程度密切相关。特别是作为基层一级的州学、县学,则更是同本地“父母官”的身体力行息息相连。“宜黄县学”之所以值得曾巩为它题“记”,正因为有这样一位热心教育,独立办学的新县令李君祥,他的远见卓识与敢作敢为得到了宜黄各界的热烈支持,使县学得以迅速创立,对当时北宋的教育事业之弊端,无疑是种指斥与补偏。曾巩正敏锐地看到这一点,从感叹“宜黄一小邑,李令一小官”的“兴学于邑中”(《林纾选评〈古文辞类纂〉》),到激发起作者对兴学办校,培养人才的慷慨陈词,又恰值“县之士来请曰:‘愿有记’”,遂有曾子固欣然应允,为后世留下了又一篇“学记”散文,成为阐发作者教育主张的专论。
以“记”名篇的散文,内容广泛,千变万化,历来并无成法。所谓“似赋而不侈,如论而不断,拟序则不事揄扬,比碑则初无诵美”(孙梅《四六丛话》),拟可识其文体之难度;而“学记一体,最不易为”,唯“王临川、曾子固极长此种。二个皆通经,根柢至厚,故书皆成理”(《林纾选评〈古文辞类纂〉》)则应能佐证《宜黄县学记》无愧于大家手笔。观行文,说理明晰,文气直贯而下;论辩缜密,结撰整饬多变;叙述简约,语辞不迫不躁。全篇以“县学”为题,生发开拓,正反两论对比鲜明。由“学”而身而家而国。从“自幼至于长,未尝去于学之中”论起,对古时学制的“学有《诗》、《书》、》、《六艺》”;以习其“举措”、“恭让”、“从事”;“师友以解惑”;劝惩以“勉”“戒”,逐一介绍了上古时期学校的设置、教学的内容与方法。指明其兴办学校之教育目的;“其大要,则务使人人学其性”,以便“皆可以进之于中”。所谓“中”即儒家的中庸之道,而“性”则指封建社会的道德规范。作者进而由“学”而“教”:阐述上古学制传授六种技艺,且教“得其宜”于“进退语默之际”,授“无动其意”于“临故祸福生死之时”。至于国家后备人材的培养,除“六艺”、举止言行及道德修养之外,更要使其知“天地事物之变”、“古今治乱之理”。曾氏赞叹上古学制虽在“堂户之上”,却能造就出大批领“九州之业”,谋“万世之策”、“履天下之任”,为社会与国家所需要的人才。作者正面论证了古代立学之利,由小到大,层层递进,严密而自然。文笔极其简洁畅达,行文骈、散并用,长短句间杂,使文势跌宕波折,正可谓“随笔曲注,而浑雄博厚之气,郁于纸上。” (姚鼐《古文辞类纂》) 对于古时学制之“教”,作者更予以细笔勾勒: 既然“凡人小事”、“国家大体”、修身养性、风尚习俗“皆自学出”,可见兴学办校的重要。所谓“而无斯须去于教也”,顺笔一句转折,便将“教” (即办校讲授)的地位与作用更深一层揭示。文中以一组整齐的“其……必使”句式,阐明“教”者所要达到的目的:“动于视听”,须“洽于内”;“谨于初”,则“要于终”。至于“驯之以自然”,“待之以积久”指出了要学有所成,教有所获,只能寄望于日积月累的化人自然之中,实际上论述了创办学校断不能忽冷忽热,时兴时废,而人才之造就,更是非一日一时之功。其理深妙而出语浅显,虽属老调,老话,在曾子固笔下却蕴藉着新意。行文中句式灵活多变,不仅起到了承转起合、文气贯通的功用,而且使议论精巧有力,论证层次井然。作者由小见大,从浅人深,反复阐述。虽说是在讲上古立学兴学之传统和成就,语调中亦显露出曾巩思想上“至德要道”的儒学烙印。然而曾巩并不一味泥古复古,对于古制古法,儒家道统,他尤其注重经世实用,主张“有常有变”。所谓“古今之变不同,而俗之便习亦异,则法制数度其久而不能无弊者,势固然也。”(《礼阁新仪目录序》) 即使在大段论证上古学制的兴盛时,其文依然是心诚语殷,时论时诉,言辞多带期望。文中“何则?其素所学问然也”与“为教之极至此……岂用力也哉!”二句似问似答,曾氏借“县学”而托寄心志,感慨与希望溢于言表。所谓曾巩长于议论,行文每每能“穷尽事理”,可见他立论有据,温醇典重的风格中,颇多情意恳切。
“学记则为说理之文”。(《林纾选评12古文辞类纂>》) 这一认识虽带有桐城派古文家的框框,却是颇有见地,搔到了痒处,曾子固在《宜黄县学记》中,一反“记”体散文里叙写人事的惯用手法,从结构上便突破了先叙事、次描写、末以议论作结的“三段论式”,落笔即溯“学”之渊源,“自家至国”,“古之人”“皆有学”,起势不凡。正面对上古之学制的论述,繁而不厌,或论或评,或叙或议,错杂并用,不拘一格。从“学有《诗》、《书》、六艺”,到习其“举措”,“恭让”、“从事”; 从“养其身之备”到“凡人小事”,“国家大体”的“皆自学出”。无一处不是循循善诱的说理议论,而其论证层层深进,丝丝人扣,给人以一种与“县学”主题若离若即的飘渺超脱之感。直至点明上古学制能使“人人学其性”、“皆可以进之于中”。作者赞扬上古盛世的“自家至于天子之国”“皆自学出”,自然证实了“无斯须去于教”的无疑。这种说理之法是极巧妙的,看似大段的正面论证,“游于物外”,其实对宜黄学记的承继上古学制之褒奖已隐伏其内。首句“皆有学”三字,为后文论立学兴废的利弊作伏笔。“诗书六艺”亦使末段的“典籍皆在,其言可考,其法可求”比勘信实,有根有据。
下文的反面论证并不取与正面阐述同样的笔墨。这是此文的一个特点。作者只总领以“及三代衰,圣人之制作尽坏”一句便将曾巩由“宜黄县学”而生发的感叹尽泄其中。所谓“学有存者,亦非古法”;“人之举动”“唯其自肆”;“临政治人之方,固不素讲”;士“无教养之渐”,民亦无治教之吏,使得“不行仁政”,积“盗贼刑罚”已达“千余年之间”,唯其上古学制“尽坏”,以至“衰弊”于修身、理家、治国。曾巩散文“本源六经”(《宋史·曾巩传》),儒家正统气味甚重。唯说理论辩时“信乎能道其中之所欲言,而不谨不醇之弊亦已少点”(《曾南丰文粹序》)。此处作者将古学衰废于“国家大体”的最大危害,莫过于“以不学未成之材,而为天下之吏”予以指出,真是一针见血。对照于上文的“刑罚措”、“材之成”、“三公百官得其士”,一反一正,观点鲜明。
至于宋代学制几经兴废,其利弊已显然。何况是曾巩亲身经历,亲眼所见,感受自然深刻。所以即使在记叙“宜黄县学”创建的始末,曾氏亦能在行文中巧寓褒贬,直抒胸臆。此处的手法似乎又回到了“记”体的程式:写庆历问办学的或兴或废,交代了宜黄立学的时代背景;从宜黄“犹不能学”到“士亦皆散去”,又折写一笔,另起波澜;对新县令李君详的“始议立学”,县之士“莫不相励而趋为之”更是不厌其详。所谓“其材不赋而美,匠不发而多”,先表明“始议立学”所得到的热烈响应。以下由“积屋”、“门序”、“讲堂”、“栖舍”,而“积器”、“用具”;以至诸子“祭像”、“经史百氏”之书文,一一详明如数家珍。曾氏连用了“皆足”、“皆具”、“皆备”等词,表达了作者对县学的赞扬与肯定;而“区若干”、“数若干”、“日若干”,更是以精确的统计数证明宜黄县学的创建,实乃得益于各界的积极支持与同心协力。末以“何其周且速也”作结语,将曾氏欣然题记时的心情神态刻划得栩栩如生。
作者极善于叙中有议。此时偏插入一节废学之时流行的怪论:“固以谓学者人情之所不乐”,并点明出于“有司之议”,其茺谬本不值一驳,如今在宜黄县学的事实面前更是不攻自破。“唯其……而……而”的句式简洁有力,“令之一唱”,“四境之内响应”,“图之如恐不及”,文字生动形象,叙中有驳,给人的印象极深。
据考,古之宜黄县,即今江西南城县西。宋时属江南西路抚州临川郡。宜黄县学“在县治北,宋皇佑初,始建于社稷坛右(后?)”(《清一统志》)曾巩作《宜黄县学记》文末题具“十二月某日”,且文中有“及观此学之作,在其废学数年之后”,可证此文确是题记于县学创建之时。作者对兴学办校的利弊已作了一反一正的论证,兼以批驳“有司之议”的茺谬,末段更指出宜黄原本就有办学的条件。所谓“多良士”、有“贤令”,宜黄人又能不失时机地加以利用,所以县学不仅很快建成,而且颇具规模。若要办好县学,只能以上古学制为法,努力“进之而已”。曾巩并不以表彰县令李君详为主旨,而是以自己求学入仕,深造道德的体会,大声疾呼兴学办校对于“风俗成”、“人材出”、“教化之行,道德之归”的何等重要。而通篇行文流畅简明,或议或叙,反复论辩,层次分明,首尾照应。确是一篇“笃于经学,颇能窥见先王礼乐教化之意”的散文佳作。朱子所谓“说得古人教学意出”或正在此。
全文结撰不同于一般“记”体散文。以说理起笔,论中有叙; 以叙述结篇,杂以辩析。曾氏尤善于用咏叹语词结句,文中各段,段尾收句,每每落墨于唱叹。或“为教之极至此……岂用力也哉!”或“呜呼……其不以此也欤?”、或“何其周其速也!”,“其果然也欤”、或“教化之行,道德之归,非远人也,不可勉欤!”既收束段义文义,亦使文气连贯,转承自然。而语句参差变化,兼收停顿舒展之功。方苞曾说“散体文惟记难撰结,……雷同铺序,使览者厌倦”(《答程夔州书》),读《宜黄县学记》却因曾巩文风味淡而甘,循循善诱而感叹“学记”一体,确非曾子固之笔莫属。
作者由古及今,反复辩析兴办学校,发展教育事业的重要性,这种热心办学的精神,今天仍有借鉴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