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抵九江作·陈三立
藏舟夜半负之去,摇兀江湖便可怜。
合眼风涛移枕上,抚膺家国逼灯前。
鼾声邻榻添雷吼,曙色孤篷漏日妍。
咫尺琵琶亭畔客,起看啼雁万峰颠。
这首诗作于一九○一年。当时清政府已同列强签定了丧权辱国的《辛丑条约》。一时间,抒写瓜分豆剖的亡国危机成为诗歌表现的显要主题。由于参加维新运动而被革职的陈三立,虽也说过“凭栏一片风云气,来作神州袖手人”之类的愤激之词,但实际上感时抚事之作,在他一生创作中,此时尤多。而作为“同光体”诗派的“魁杰”,同样的内容在他笔下,又别是一番滋味。
从渊源上看,陈三立的诗主要师法韩愈、黄庭坚,被称为同光体中的“江西派”。但他并不徒袭皮毛,主旨乃在避俗避熟,立意生新。对他知之甚深、论述最多的陈衍在《石遗室诗话》里说:“散原(陈三立号)树义高古,扫除凡猥,不肯作一犹人语,盖原本山谷家法,特意境奇创,有非前贤所能囿耳。”这些看法,于本诗尤为切合。
立意生新,在这首诗里主要表现为陈衍所说的“意境奇创”。诗面写乘船到九江一夜间的旅途实境,同时叠映出对国势恶化的深重忧虑,构成诗背的虚境。首句“藏舟夜半负之去”,句法、命意都极显突兀峭拔之势。写乘夜船到九江,却从隐括《庄子·大宗师》中的话着笔,突如其来,奇想超迈。从诗面看,不仅契合夜间行船,而且有一种自己不知不觉被载在船上背负去(偷去)的感觉,显出意趣。但仅止于此,还算不得“意境奇创”。《庄子》那段话的落脚点在无论“藏舟”于何处,“夜半有力者负之而走,昧者不知也”。这也正是本句的结穴处。所谓“昧者”,指糊涂者。这里“舟”为当时中国的象征。《辛丑条约》前后,列强侵吞中国,窃取主权,亡国惨祸迫在眉睫,而许多人却昏昏昧昧,茫然不知。国势之危,唯此为甚。因而唤醒国人,自然是当务之急。这才是作者用典运思表里之间的深切蕴含。次句“摇兀江湖便可怜”,顺首句突兀的起势缓缓一落,也是双关于夜色中舟行飘摇的实感与国势日危之忧虑两重意蕴的。“合眼风涛移枕上,抚膺家国逼灯前”,三、四两句写舟中夜不能寐的状况,“风涛”作为双重意象,被“家国”两字明确化,“移枕上”,“逼灯前”,极生动传神,表现作者的爱国情怀,可谓“清言见骨”,从质朴的形象直透肺腑。第五句“鼾声邻榻添雷吼”,笔墨横移。同船者昏昏沉睡,鼾声如雷,这是诗面实境。同时又暗寓了“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这一典故的内容。从前者看,遥接首句所含的“昧者不知”一句意绪:“风涛”激荡,昏睡如此,此辈在“抚膺”家国的作者眼里,不乏蔑视。就后者言,“鼾声邻榻”隐指列强侵占中国领土,“八国联军”在“条约”中各分得势力范围,侵居一“榻”,连鼾声都如“雷吼”一般,强横霸蛮可见。“卧榻”这一典故在当时的许多诗人笔下并不鲜见,但大多是“卧榻岂容他人睡”(见岳柯《桯史》)这样直白的表露。本诗结合旅途实境,用得不着痕迹,构成了多重意蕴,熟而能新,立意生新,于此亦见。第六句“曙色孤篷漏日妍”扣题中“晓抵”两字。一夜行舟,至此天光放亮,日色从篷隙透射进来,令人有清新鲜丽之感。这实际上也表现了作者怀有的希望。也就是他同年所作的《夜舟泊吴城》中“犹怀中兴略,听角望湖亭”的意思。末两句“咫尺琵琶亭畔客,起看啼雁万峰颠”,以白居易自况。琵琶亭在九江附近的浔阳江边,白居易贬江州(九江)司马,送客于此,作《琵琶行》,有“同是天涯沦落人”之句。而作者亦因参加戊戌变法被革职,临其地自然有此联想,寓身世感慨之怀。末句以景语作结,万峰啼雁,不论是否为一番新的境界的暗示,都足令人遐思远举,遥想天外的。
写亡国危机,在当日诗界几无人无之,总体上都是昂扬燥厉,但这在讲究泽古、功力深湛的诗家眼里,不免粗豪刻露了些。而同样的内容在陈三立笔下的这一番不同展示,又足见诗艺原是取向多元的,忧国忧民,也不仅仅体现在大声疾呼的作品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