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扬雄
【原文】:
或称羲农,岂或帝王之弥文哉?论者云否。各以并时而得宜,奚必同条而共贯?则泰山之封,乌得七十而有二仪?是以创业垂统者俱不见其爽,遐迩三五,孰知其是非?遂作颂曰:丽哉神圣,处于玄宫,富既与地乎侔訾,贵正与天乎比崇。齐桓曾不足使扶毂,楚严未足以为骖乘;狭三王之阨僻,峤高举而大兴;历五帝之廖廓,涉三皇之登闳;建道德以为师,友仁义以为朋。
于是玄冬季月,天地隆烈,万物权舆于内,徂落于外,帝将惟田于灵之囿。开北垠受不周之制,以终始颛顼(zhuā xū)玄冥之统。乃诏虞人典泽,东延昆邻,西驰阊阖(chāng hé)。储积共偫,戍卒夹道。斩丛棘,夷野草,御自汧渭,经营丰镐,章皇周流,出入日月,天与地沓。尔乃虎路三嵕以为司马,围经百里以为殿门。外则正南极海,邪界虞渊,鸿濛沆茫;碣以崇山。营合围会,然后先置乎白杨之南,昆明灵沼之东。贲育之伦,蒙盾负羽,杖镆邪而罗者以万计,其余荷垂天之毕,张竟野之罘,靡日月之朱竿,曳彗星之飞旗,青云为纷,虹蜺为紑,属之乎昆仑之虚,涣若天星之罗,浩如涛水之波,淫淫与与,前后要遮;枪为闉,明月为候,荧惑司命,天弧发射;鲜扁陆离,骈衍路,徽车轻武,鸿絅緁猎,殷殷轸轸,被陵缘阪,穷冥极远者,相与列乎高原之上。羽骑营营,昈分殊事,缤纷往来,轠(léi)轳不绝,若光若灭者,布乎青林之下。
于是天子乃以阳朝始出乎玄宫,撞鸿钟,建九旒,六白虎,载灵舆,蚩尤并毂,蒙公先驱。立历天之旗,曳捎星之旃,霹雳列缺,吐火施鞭,萃傱(sǒng)沇溶,淋漓廓落,麾八镇而开关。飞廉云师,吸濞潚率,鳞罗布列,攒以龙翰;啾啾跄跄,入西园,切神光,望平乐,径竹林,蹂蕙圃,践兰唐。举烽烈火,辔者施技,方驰千驷,校骑万师;虓(xiāo)虎之陈,纵横胶輵(gé),猋拉雷厉,駍駖磕(pīn pēng líng kē),汹汹旭旭,天动地岋,羡漫半散,萧条数千里外。
若夫壮士忼慨,殊乡别趣,东西南北,骋耆奔欲,拕苍豨,跋犀,蹶浮麋,斫巨狿,搏玄猿,腾空虚,距连卷,踔夭蟜,娭涧间,莫莫纷纷,山谷为之风猋,林丛为之生尘。及至获夷之徒,蹶松柏,掌疾黎,猎蒙茏,辚轻飞,履般首,带修蛇,钩赤豹,牵象犀,跇(yì)峦坑,超唐陂。车骑云会,登降暗蔼,泰华为旒,熊耳为缀,木仆山还,漫若天外、储与乎大溥,聊浪乎宇内。
于是天清日晏,逢蒙列眥,羿氏控弦,皇车幽輵(gé),光纯天地,望舒弥辔,翼乎徐至于上兰。移围徙陈,浸淫蹴部,曲队坚重,各按行伍。壁垒天旋,神抶电击,逢之则碎,近之则破,鸟不及飞,兽不得过,军惊师骇,刮野扫地。及至罕车飞扬,武骑聿皇,蹈飞豹,羂(juàn)(xiāo)阳,追天宝,出一方,应駍声,击流光,野尽山穷,囊括其雌雄,沈沈溶溶,遥噱乎纮中。三军芒然,穷(yín)阏(è)与,亶观夫剽禽之绁隃(yì yú),犀兕之抵触,熊罴之挐攫,虎豹之凌遽,徒角抢题注,竦(cù sǒnq)詟(zhé)怖,魂亡魄失,触辐关脰。妄发期中,进退屡获,创淫轮夷,丘累陵聚。
于是禽殚中衰,相与集于靖冥之馆,以临珍池。灌以歧梁,溢以江河,东瞰目尽,西畅无厓。随珠和氏,焯烁(zhuóshuò)其陂,玉石嶜崟(jīn yín),眩燿青熒;汉女水潜,怪物暗冥,不可殚形。玄鸾孔雀,翡翠垂荣;王雎关关,鸿雁嘤嘤,群娱乎其中。噍噍昆鸡,凫鹥振鹭,上下砰磕,声若雷霆。乃使文身之技,水格鳞虫,凌坚冰,犯严渊,探岩排碕,薄索蛟螭;蹈獭(bīn tǎ),据鼋鼍(yuán tuó),抾(qiè)灵蠵,入洞穴,出苍梧,乘巨鳞,骑景鱼,浮彭蠡(xī),目有虞。方椎夜光之流离,剖明月之珠胎,鞭洛水之宓妃,饷屈原与彭胥。
于兹乎鸿生钜儒,俄轩冕,杂衣裳,修唐典,匡雅颂,揖让于前,昭光振燿,向忽如神,仁声惠于北狄,武谊动于南邻。是以旃裘(zhānqíu)之王,胡貉之长,移珍来享,抗手称臣,前入围口,后陈庐山。群公常伯杨朱墨翟之徒,喟然称曰:“崇哉乎德,虽有唐虞大夏成周之隆,何以侈兹!夫古之觐东岳、禅梁基,舍此世也,其谁与哉?“
上犹谦让而未俞也,方将上猎三灵之流,下决醴泉之滋,发黄龙之穴,窥凤凰之巢,临麒麟之囿,幸神雀之林;奢云梦,侈孟渚,非章华,是灵台,罕徂离宫而辍游观;土事不饰,木工不雕,承民乎农桑,劝之以弗怠,侪男女使莫违;恐贫穷者不偏被洋溢之饶,开禁苑,散公储;创道德之囿,弘仁惠之虞,驰弋乎神明之囿,览观乎群臣之有无;放雉兔,收置罘,麋鹿荛(chú ráo)与百姓共之,盖所以臻兹也。于是醇洪畅之德,丰茂世之规,加劳三皇,勖勤五帝,不亦至乎!乃祗(zhī)庄雍穆之徒,立君臣之节,崇贤圣之业,未遑苑囿之丽,游猎之靡也。因回轸还衡,背阿房,反未央。
【译文】:
有人称道俭素,举伏羲、神农,难道后世帝王越来越加以文饰吗?论者说不是的。各以其时而得宜,何必要同条而共贯呢?否则泰山之封禅,哪里会有七十又二个仪式呢?所以开创鸿业垂下统绪的帝王,后人都不能看见他们的差错,远近的人都议论三王五帝,谁知道他们的是非?于是作颂说:“壮丽啊神圣的汉天子,处在玄宫,富有可与大地的财富相近,尊贵正可以与天比高,齐桓公还不够使扶毂,楚庄王也未足以作骖乘,以三王所作所为为侧陋狭小,高举脚步走向兴盛;越过五帝之空旷,涉入三皇之高宏。崇尚道德作为师表,施行仁义以为友朋。
这时正是玄冬季月,天地阴盛寒冷,万物都始生于内而徂落于外,皇帝将田猎于灵囿。打开宫室北面的屏蔽,接受西北风的时令节制,始终按照颛顼、玄冥的准则行事。于是令虞人检理山泽,东至昆明池边,西到阊阖门前,都储积用物以备供给,戍卒夹道而列,芟斩丛棘,夷伐野草,从汧渭之水开始备御,一直经营到丰镐,彷徨周匝流行围内,日月似在其中出入,天与地杳然悬远。于是以竹虎落围三嵕山作为围场的司马门,围出百里作为殿门,外延至南极于海边,斜过来界接虞渊,苍茫广大,以高山为表。围猎的军队合会,先在白杨观南、灵沼之东准备好供具。孟贲、夏育一样的勇士,持着盾牌背着羽箭;杖着大戟而排布的军士数以万计,其余的人荷着垂天之毕网,张开可以笼罩四野之罘网,高举上靡日月之朱竿,曳着似彗星之飞旗,青云为旗上之旒,虹蜺为旗上之系,连接不断直到昆仑脚下,光明焕耀如天上星宿布列,广大浩荡如江河涛水之波,往往来来,前后邀接挡遮。以彗星为掩蔽之处,以明月为候望之所,以营惑为司命之使,以天弧为发射之具。围猎的军队,轻捷迅疾人数众多,陆离涣散,布满道路,有徽帜的车轻疾驰骋,相连相次,络绎不绝,殷轸繁盛,覆盖山陵,沿着山坡,穷尽幽深极远,相连属排列在高原之上。羽骑周旋,明白分别,各异其事,缤纷往来,连绵不断,忽闪忽灭的,分布在青林之下。
于是天子在阳明之朝出于玄宫,(宫里)撞响了大钟,立起九旒龙旗,六匹白虎之马,拖载天子车舆,蚩尤与之并轮,蒙恬为之前驱。树起干天之旗,扯起拂星之旃,雷霆电闪,吐火施鞭,仪仗迅疾,队伍漫散,指麾八方令其开关。似飞帘云师开张聚敛,队伍散如鱼鳞布列,攒如龙翰束集。人马腾骧,啾啾跄跄,进入西园,迫近神光,遥望平乐,径通竹林,蹂躏蕙圃,践踏兰唐。燃起烽烟烈火,御人执辔施技,千辆并驱,部校万骑。勇士奋怒如猛兽而行阵,纵横往来不绝,似猋风之疾,如雷霆之怒,呐喊奔驰声音盛大洪亮,天地为之摇动,漫散分布,数千里外亦为之骚动零乱。
若说那些壮士慷慨奋激,各有所向,志趣相异,各自东西南北,奔骋满足嗜欲。拖倒苍黑的野猪,践踏犀牛旄牛,蹬踹迅疾的鹿麋,斩砍巨大的蟃蜒,搏杀黑色的猴猿,飞起空中,落上连卷的树枝,逾越夭峤的林木,娱戏于山涧之间,尘埃纷乱,山谷因之而风劲急,林丛为之而尘扬起。及至那些能俘获夷狄的勇士,践踏松柏,掌击蒺藜,猎取草木蒙茏处的野兽,斩获高飞的轻捷飞禽,脚踢猛虎,手逮长蛇,鉤斫赤豹,拘牵象犀,逾越山阪,超渡唐陂。车骑像云一样会集,登陵降阪人多势盛,华山作旗上之旒,熊耳为旗上之缀。林木仆倒山峰旋转,队伍漫散若来自天外;相互呼应徜徉在大水的边上,放浪于天地之间。
此时天清无云,逢蒙瞪眼后羿控弦,天子车舆声音幽咽光接天地。望舒敛辔徐,像凭翼轻飞一样来到上兰。移动围猎军阵,聚拢部伍互相接近,队形曲折坚固厚重;各按行伍站好。壁垒像天那样旋转,攻击如鬼神闪电,碰上就裂碎,接近就打破,鸟儿来不及翔飞,野兽不能跑过。军士惊惶队伍慌骇,田野大地如刮扫一样。车飞驰扬威,武骑轻疾迅捷,足踏飞豹,罗系枭阳,追逐天宝,出于一方,呼应駍嗑之声,击刺流光,穷尽山林田野,才能囊括雌雄一双。禽兽奔走倦极,远远地张口吞吐于纮网之中,三军茫然懈怠,容貌暇豫舒缓,仅止观看轻禽的跳跃飞窜,犀兕的抵触罗网,熊罴搏斗相持,虎豹惶遽无主。但见它们以角抢地以额注地,缩瑟不安,恐惧慑怖,魂魄失亡,触车辐关颈项,猎者妄发矢期而必中,进退都践履有获。野兽创口过大,血流平于车轮,所获累如丘积如陵。
这时禽兽殆尽射中不多,相与聚集在深闲之馆而临近深水之池。(水池)用歧山梁山来的水倾灌,充溢以江河,东视目不尽边,西望目不极岸,随侯之珠,和氏之璧,在水边光鲜明亮,玉石高耸锐小,色青而有光荧;汉女潜于水下,怪物幽暗晦冥,难以穷尽其形。黑色的鸾鸟与孔雀,羽毛似翡翠而闪耀光华,王雎关关相叫,鸿雁嘤嘤而鸣,成群娱戏池中;昆鸡啾啾,凫鹥白鹭膀翅振动,声音砰磕如雷霆。于是让那文身而有水技的越人,入水格鳞虫,凌迫厚实的坚冰,冲荡可怖的深渊,探查奇险之处,排击曲折的水崖,迫近搜索蛟螭,踏践水獭,引捉鼋鼍,挹取大龟,入禹穴,出苍梧,乘大鱼,骑巨鲸,浮出彭泽,望视舜帝。将椎夜光珠的光华,剖开似明月的珠蛤,鞭打洛水的宓妃,酬饷屈原和彭咸、伍子胥。
这时,那些祖述圣贤的儒生,驾高车戴高帽,穿着色彩相杂的衣裳,遵循唐尧的典则,匡正雅颂之乐,揖让于天子之前,明光振动天地照耀四方,响应迅疾如神。仁德的声誉加惠于北狄,武力的强大震动了南方之邻,穿毛旃兽裘氏族的君主,胡人貉人的酋长,把珍物献给汉天子,举手行礼称臣,前队入了围场进口,后队排列在庐山。群公常伯以及像杨朱墨翟那样的贤人,感动而赞叹说:“崇高啊这样的德业,虽然曾有唐尧虞舜大夏成周的隆盛,哪里能超过现在呢?上古那些朝封东岳、禅梁基的行为,除了这个时代,还有谁能作呢?
天子还谦让不认为这样。正准备上猎日月星三灵之福流,下决醴泉之滋润,打开黄龙的深穴,窥视凤凰的巢窠,光顾麒麟的苑囿,驾幸神雀之树林。认为云梦泽的玩乐太奢华,孟诸的田猎太侈糜,认为章华台非宜,而以灵台为正,少去离宫别馆,停止游观活动,土事不加修饰,木功不加雕琢;引导百姓致力农桑,激励他们不使懈怠,让男女等辈婚配不违时;恐怕贫穷的人不能普遍被洋溢的丰饶覆盖,于是开放天子的禁苑,散发公家的储备,创建道德的苑囿,弘大仁惠的欢娱,大概可以达到这个程度了。于是更使宏大通达的德业精纯,盛世的典章规则更加丰硕,比三皇更辛劳,比五帝更勤勉,不就可以达到极至吗?于是永敬和睦敬顺的人,树立君臣之间的节度,崇尚贤圣的业绩,不再有时间观览苑囿的宏丽,游猎的淫糜了。于是就回转舆车,背弃了阿房宫的奢侈,反回到未央宫那样的俭素。
【评介】:
扬雄这篇《校猎赋》,是他赋作中较重要的一篇,显示了他的赋作的一般倾向。就内容上说,这篇赋与《河东》《甘泉》《长杨》诸赋一样,是起意讽谏结果却“欲讽反劝”;就艺术表现上说,想象丰富,刻划细微,铺陈夸张,语言更加散化,多用拟声拟态之词,充分体现了扬雄自己的赋作以及汉赋的某些艺术特点。这是一篇很有代表性的散体赋。
关于这篇赋的写作背景,《汉书·扬雄传》在赋前有一段文字,(此文字《文选》移作赋序了)大意是,元延元年(12)十二月,孝成帝校猎,扬雄随从他去了,认为上古二帝三王的田猎,不过是为了“奉郊庙,御宾客、充庖厨”而已,由于如此,所以“女有余布,男有余粟,国家殷富,上下交足”。到了汉武帝时,开上林苑,离宫别馆,台榭池沼多而且丽,武帝游观侈靡,田猎已是过分铺张排场,“奢丽誇诩”。扬雄认为成帝如果不能折中,而复修武帝之好,那就不合于“礼”了,所以他作赋来讽谏。按理说,这个动机并不错,然而当我们读完这篇赋后,却觉得这篇赋并不是在讽谏,而是对成帝的盛大田猎进行了不符事实的颂美。对这一现象,该如何理解呢?
要认识这一现象,先要看一看赋中颂了些什么。第一,赋中颂扬了汉天子的富有和尊崇。“丽哉神圣,处于玄宫,富既与地侔訾,贵正与天比崇,”在扬看来,汉天子是富有四海,可以与天比高的神圣,他的德行功业不但可以藐视齐桓公、楚庄公,甚至那三王五帝也不在话下,只有传说中的三皇才可以作为追求的榜样。第二,赋中集中地颂美了汉天子校猎活动的壮观和宏大。第三,在赋的结尾部分,以虚构的方式描述了汉天子施行仁政而达到的理想境界,对这个境界给以了高度的赞美。正是这些内容,使这篇赋虽立意讽谏结果却通篇洋溢着颂美。作者的主观意图与作品的实际效果有着相当大的距离。
产生这种情况的原因是多方面的。
首先,我们知道这篇赋作于汉成帝元延元年。汉成帝并不是一个励精图治有什么作为的皇帝,相反,他“淫溺后宫,般乐游田,五事失于躬,大中之道不立”,“湛于酒色”,以至弄得“赵氏乱内,外家擅朝”。但汉成帝虽不成器,然而自汉武帝以来所建立的汉朝的声威尚在,特别是经过成帝的祖父汉宣帝的所谓“中兴”,汉王朝又有了一个短暂的繁盛时期,汉成帝时虽政治昏乱,但繁盛的余波尚存,“天下无兵革之事,号为安乐”,也就因为此,所以成帝和他的那些大臣们的奢侈淫乐才成为可能。因此,如果从现实生活是文学创作的基础,文学在某种意义上是现实生活的表现这一角度说来,《校猎赋》写天子的声威和校猎的宏大,还是有一定的基础的,并非是扬雄闭着眼睛说瞎话。
其次,是汉代散体赋这种形式的写作传统,使此赋欲讽反劝。对此,扬雄自己有很好的说明。《汉书·扬雄传》载:“雄以为赋者,将以风也,必推类而言,极丽靡之辞,闳侈钜衍,竟于使人不能加也,既乃归之于正,然览者已过矣。往时武帝好神仙,相如上《大人赋》欲以讽,帝反缥缥有凌云之志。由是言之,赋劝而不止,明矣。”这就是说,散体大赋“推类而言”的写法,“竟于使人不能加”的追求,使得立意在风的赋也难免劝的结果,这是散体大赋传统写法的固有弊端。《校猎赋》本身的情况,证明了扬雄的说法。扬雄本来想作赋讽谏成帝,要他按“礼”的规定去田猎,不能过分奢靡,但由于“推类而言”,追求“使人不能加”的效果,结果在赋中扬雄反倒夸张地铺陈了校猎的全过程,欲讽反劝了。这可以说是汉赋创作中一条极为重要的教训。扬雄虽然在创作中未能有效地防止这种情况的发生,但他终于对此有所认识,表明他对文学创作的规律性问题,有相当深入的体会。在文学创作中,方法问题决不是可以忽视的,在某种意义上说,方法决定作品的效果。任何作家自己宣传的动机,都不能作为评价他的创作的出发点,重要的是他的作品本身的意识倾向。好的动机,也必须有正确的方法作保证,否则,作品的实际效果和价值就要受到损害。
第三,扬雄《校猎赋》所以欲讽反劝,还在于他写作中有意模仿司马相如。《汉书·扬雄传》说他以为“辞莫丽乎相如,作四赋,皆斟酌其本,相与仿依而驰骋云。”四赋指《甘泉》《河东》《长杨》以及本篇。我们知道,相如作《上林赋》,目的十分明确,就是要以天子苑囿之广大压倒作为诸侯的齐、楚,充分显示汉王朝的声威。相如这样做,有充分的理由。汉武帝时,虽然谋反的诸侯在他爸爸的时代已经被解决,但诸侯立国的体制仍在,而且如主父偃所言:“缓则骄奢易为淫乱,急则阻其疆而合从以逆京师”。统一与分裂的斗争并没有完全停止下来,在这种情况下,相如写《上林赋》,其现实意义是非常明显的,他以“推类而言”的铺陈夸张手法,极力炫耀上林苑的广大富有和天子校猎的盛大,有着维护中央集权的意义,他的作法可以理解。可是,到了汉成帝时,情况完全不同了。汉武帝采用了主父偃的策略,推行“推恩令”以后,诸侯虽仍有封号,但仅得比食租税的封翁,土地缩小,已无任何力量再像他们的前代了。当时政治上的问题是外戚专权与宦官参政,是君臣上下的耽于淫乐。在这种情况下,想讽君主以节俭,却以相如的赋为楷模,为依仿的兰本,怎么能不欲讽反劝呢?
此赋在结尾的部分,婉曲地表示了那么一点儿讽的意味。在这部分中,扬雄虚构了一个理想社会的蓝图,我们已经说过,成帝不是一个图治的君主,他也没有什么象样的行政措施,可赋中却说“上”行仁政,重本业,修道德,成隆功,十分显然,扬雄是以此来感悟他那个“天子”。这种“讽”实在是软弱无力,如果不细心体味,恐怕一点“讽味”也闻不出来。这种讽就是所谓的“曲终奏雅”,认真说起来,不过是慰情聊胜于无罢了。
此赋在写法上突出的特点是铺陈。这是汉赋表现上的基本的也是显著的特点,有不少人都曾指出,但关于如何进行铺陈,似乎都没有很好加以说明。司马相如说:“赋家之心,苞括宇宙,总览人物。”刘熙载说:“赋有叙、列二法。列者,一左一右,横义也。叙者,一先一后,竖义也。”上下四方谓之宇,古往今来谓之宙。宇讲的是空间,宙讲的是时间。事物在空间和时间中存在,在空间排列、占有位置,在时间中运动,发生变化。汉赋的铺陈,是在空间的横向描述和时间的纵向叙述上进行的。在横向的描写中,展现事物的存在,这些事物,大都是静态的;在纵向的叙述中,描述事物的变化和人的活动,这是动态的。因此可以说,汉赋的铺陈在两个方向和层面上展开,以达到完整全面地表现世界的目的。《校猎赋》的铺陈就是如此。无论在描写围场的广大,天子仪仗队伍的繁奢;还是在表现勇士猎取禽兽,临深池观水技,都注意了完整性,采取了极力铺陈的手法。从这两方面来理解,我们对汉赋写法的认识可以更具体深入一些。
此赋语言的特点是比相如赋更为散化。我们知道,赋是诗的散文化,是散文的诗化,因此有散文的特点,也有诗的特点。就汉赋整体发展来说,东汉是汉赋由散而律的时期,西汉的散体赋一般说散文的特点尚较鲜明。但应指出,扬雄在西汉末,他那时的散体赋大都较少有明显的散化倾向,而他是个例外。我想,这恐怕与他想有所标新有关。前已说过,扬雄作赋,有意仿依相如,但他毕竟是大家,决不甘心对人家亦步亦趋,所以他在语言表现艺术上要有所变化,而散化就是变化的结果。这事实告诉我们,有自己的特征才能成为大家,也正因为是大家,所以才有自己的独特之处。文学的主题、思想倾向,继承性很强,作为语言的艺术,文学的发展,主要表现在语言艺术技巧的变化上,因此,语言表现上的独特之处,往往使作家取得文学史上的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