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代戏曲名著鉴赏辞典·杂剧编·孟称舜·桃花人面(第三出)

书生崔护春游，与少女叶蓁儿相遇，二人一见钟情。分手后，彼此思念不已。第二年，崔护寻蓁儿又到叶家，恰值清明，蓁儿随父到郊外上坟。崔护见锁门闭户，冷落无人，于是题诗门上，徘徊良久，扫兴而去。蓁儿归来见诗，倍加伤情，因无处寻觅意中人，而如醉如痴，忧郁成病，终为情死。崔护赶来扶她痛哭不止，蓁儿渐渐苏醒，死而复生。一对情人终于拜了花烛，结为美满姻缘。



(父上) 今日恰是清明了。咱已办了些纸钱，不免同女孩儿到西冈上拜扫去者。女孩儿那里? (女上) 孩儿有。(父) 今日正值清明，咱和你到你母亲坟上拜扫去哩! (女诺，父先下科)(女) 咳! 爹呵! 你不说起清明也罢了。想起去年此日，偶遇崔生，经今一载，几曾放怀。如今更值清明，再盼不见那崔生重到呵! (叹科) 回思旧事浑如在，恰对新花又一年。(下) (生上) 满陂芳草自离离，花落江南燕子飞。去年春至花如旧，只有春归愁不归。小生去年闲步城南，遇着一个女郎，姓叶小字蓁儿，丰情态度，绝世无双。回来茶不想，饭不思。因乞假离都，未及再访。如今回都两日，恰好又是清明也。想起前事，倍觉伤情，不免径往寻他去者。(唱)

【新水令】料峭风光似去年，殢人肠旧情重见。题愁余锦字，写恨碎花笺。春水无边，隔无端春梦远。

【驻马听】 落日睛川，一帘芳草平芜剪; 乱云飞岸，半溪烟雨带痕牵。缁车不到杜陵边，霎时春老桃花怨。心自迷，步更远，行来何处，是故家庭院。

【乔牌儿】梨花寒食天， 冷暝蒙停醉脸。 去年此日初相见。 又蚤韶华变!

(云) 一径行来，风景依稀。俺那姐姐还在呵! (唱)

【落梅风】 细雨洒轻寒，绿绣芳茸浅。隔溪的沙鸟，几处如相见。满旗亭花开俨然，盼不见去年人面!

(云) 此间是他门首了。(唱)

【甜水令】呀，为甚呵村庄冷落，朱扉镇锁。春风静掩，桃李笑无言。可正是云离楚岫，雾散秦楼，玉去蓝田。则教我对花枝空忆当年。

【得胜令】 千种恨向谁言，万般愁空自怜。您可是化朝云阳台畔，俺怎能结同心古树边。盘旋，看水上双飞燕; 迁延，听枝头泣杜鹃。【折桂令】望芳郊晴岚半天。看几个笑典春衣，行歌绣筵。谁似俺春恨绵绵，良辰无那，泪洒风前。哭如痴，吟如醉，海棠边又增新病;住不可，行不能。桃花下怎寻旧缘。枉自留连，谩生俄延。空目断烟波画船。空历遍云山墓田。

(云) 甚风儿响动，敢有人来也! 呀，却又是花飞乱落呵!(唱)

【雁儿落】 乱纷纷风舞落花钿，恨悠悠水上流花片。娇滴滴日暖笑花颜，静巉巉人去思花面。

(云) 便是他已嫁了人呵，却怎生和门儿都锁上也。待我题诗在扉之上。倘他回来见了，也知俺今日重来，不遇而去。(题科)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只今何处在，桃花依旧笑春风。博陵崔护题。(唱)

【川拨掉】 看这恨绵绵，笑春风花自捻。又不是洛浦飞仙，又不是玉殿婵娟。此日何年，干则向花前重见，猛教人急睁睁望眼穿。

【七弟兄】 似这般烟花闷天，绕花边，几回儿盼不见可人人面。单则见数朵儿花开照眼前，问春光飞入谁家院?

【梅花酒】 俺如今恨东风无一言，恨东风无一言。踏遍林间，转过亭前，望断云边。抵牙儿心自想，渴杀也病文园。诗中意倩谁传，鹧鸪啼破海棠眠，隔墙影送冷秋千，旧巢语燕话当年。(叹科) 早肠断了城南日暮天!

【收江南】 玉人一别两无缘，可正是渔郎重到武陵源。水面红尘竟杳然。也争如去年，博得个一笑风前好处言。

(云) 天色儿又早晚也! 小生乘兴而来，没兴而去。今日怎禁的这等凄凉也呵! (作行回望科)

【沽美酒】 望青山生晚烟，佇空庭人末旋。您可是为云为雨向谁边，魂灵儿何处连?则教我冷清清，一字字、一句句，空啼红怨。果若您回时惊见，也应知俺今时留恋。我呵，说甚么花前柳前。今年去年。呀，猛回来怎禁的这归路儿远。(下)



殢 (ti替)： 困扰。“缁车”句： 缁车，黑色的车子。杜陵，地名。位于汉长安城南。此指道路泥泞，无法尽情赏玩。花钿 (dian殿)： 原指妇女的首饰，这里喻落花。静巉巉(chan chan婵婵)： 这里喻极幽静。可人： 意中人。怎禁的： 怎能忍受得了。



《桃花人面》写书生崔护与少女叶蓁儿的爱情故事。以细腻的笔法刻划了人物的内心活动，情节虽不甚离奇曲折，但颇引人入胜，至今仍流传不衰，这实应功归于作者戏曲艺术手法的精湛。

第三出戏 一开始，作者安排了叶氏父女去郊外上坟的情节。老父一心思念亡妻，而蓁儿却忆起去年今日相遇的意中人。然并非意味着蓁儿不把亡母念在心上，而主要是突出了初恋少女所特有的微妙的情愫。上次清明见后，没有互通姓名、住址，再次相见已成渺茫，她心弦的拨动该是多么强烈，而备受封建礼教的压抑，除了沮丧、悲叹，还能有什么呢?这一过场戏，处理得真实细腻，女主人公慢走一步下场，发出的声声叹息，隐露出多少内心深处的爱情苦衷。

崔护上场后，则转入对男主人公形象的刻画。去年游春，与叶蓁儿邂逅， 便在心中播下了爱情的种子。 他倾慕这女郎的“丰情态度，绝世无双”。但限于“男女授受不亲”，实难当面表白，只有暗自伤怀：“春至花如旧”，“春归愁不归”，甚至“回来茶不想饭不思”，陷入绵绵的相思之苦。当春天这美好的季节再来临的时候，他终于鼓起勇气，复去追求这种属于自己的幸福。

崔护一路踏青前行，欲见意中人，心切而恨晚，就连明媚的春光也失去了原有的魅力。尽管沿途“满旗亭花开俨然”，他无心顾盼留连，唯独担心着“盼不见去年人面”。这是崔护当时心态的真实流露，也是青年男女深受封建礼法戕害的痛苦表白。

终于来到了叶蓁儿的家门首，见到的却是“朱扉镇锁，春风静掩、桃李笑无言”。村庄一片冷落，好一似“云离楚岫，雾散秦楼，玉去蓝田”。崔护满怀期望，顿时化成了萧楚冰霜。“对花枝空忆当年，千种恨，向谁言。万般愁，空自怜”。情感跌宕起落之大，心绪高低反差之大，可见出崔护追求爱情的强烈，以及陷入无望的难忍。

崔护正是有对蓁儿执着的爱，才促使他作出各种痴情的猜想： 是姑娘遇有不测，或已出嫁远方? ……这些他都不敢置信，也不愿置信。如此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他伫立凝望，他徜徉遐想，各种复杂而微妙的内心活动跃于曲词之中。炽热而痛苦的追求，使他不肯轻易离去; 即使倩影无踪，也要茫然期待。就连对一丝风声，一片落英的飘零，也不放过，从中去寻觅那一线希望。作者就是用这种富有表现力的生花妙笔，刻画了男主人公内心的矛盾转化，让人觉得他可爱，又值得同情。

当崔护从各种判断中，排除了姑娘远嫁的可能之后，他内心便怀着那一线希望，去到叶家门扉上题写诗句“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只今何处在，桃花依旧笑春风”表达自己对蓁儿的一往深情。

题罢诗，他并未拂袖而去，又乞灵于神话的再现，或寻求得到命运的转机。 【川拨掉】 的大段曲文， 渲泄了他的幸幸之情。 蓁儿不是洛浦飞仙，也不是玉殿婵娟，她绝不会割舍尘寰而去。她和自己理应并蒂相连。【七弟兄】 一曲，袒露了他心绪的烦躁，似乎融融春光也变得这般“闷天”。【梅花酒】 一曲，进而运用迭句，以“恨东风无一言”拟人，抒发了他焦急而失望，以至怨恨的心情。

离去时，他一步三回首，以 【沽美酒】 一曲作结。自诉衷肠，却无人回应，心情沉重，步履维艰，踏上暮色苍茫的归途。

这出戏，熔写景、抒情和刻画人物心理活动于一炉，生动细致地表现出崔护“乘兴而来，没兴而归”的复杂的感情变化历程。读过之后，可以看到封建时代青年男女对幸福的追求要付出多大的艰辛，全出文笔清峻秀丽，曲辞典雅优美。虽主要为崔护一人的独角戏，但作者将他置于诗情画意的艺术氛围中，将人物内心世界与外界环境有机交融，相互勾通，不仅不显得单调呆板，而且给人以摇曳多姿之感。在作者笔下，崔护的眼里，那一花一草，一树一风，都有着人类的灵性，都可以随着戏中的人物或喜或悲，或冷或暖，读者的内心也受到感染，不断起伏波动，产生共鸣。